林一峰就是其中一位。他是香港音乐人中让我在倾听时,最没有距离感的一位。他就如同家乡人般,我一靠近就会轻易地被他感染。其实他的作品我知道得很早,在2000年初,我就在许多媒体里注意到他的名字,当时正是我努力与各地华人合作,试图扩展华语音乐创作的决心的时刻,因此主动通过了朋友与他取得了联系。当时一峰是一个很不一样的香港新人,没有放大式的包装,不爱装酷,更没有姿态,特别是他能说着一口流利且不带香港口音的普通话。他从一开始就不界定自己的音乐是民谣、流行,或独立音乐,音乐创作几乎是贴近他生活所感的第二种语言。与他第一次见面时,更是觉得作品如其人:一位以生活为本的年轻人,他对生活细微的观察如同艺术家一样。我们一见如故,聊得特别愉快,尤其是在旅游方面的心得交换。因为我们有相近的思维:“旅行的目的地不是旅行唯一的目的,往返的过程以及过程中所激发的感想,那才是旅行的意义。”这点林一峰进行得非常彻底,在他的音乐作品中就有许多关于移动中所延伸出来的感觉,旅途的风景几乎都不是他的重点。
有些人觉得香港是文化沙漠、商业沃土,其实这个说法是过于武断的。香港有许多如林一峰一般有才华与思想的人,只不过在这经纪系统分明、商业评估快速的土地上,才华好不一定能得到相应的待遇,自己所属的“经纪系统”强弱,才决定了你在这座岛屿曝光的机会。其实这个状态也会在单一系统势力过大的区域发生。许多有才华的人都必须在诚实的创作上、对强权系统的配合上,以及入世妥协上作着选择,林一峰也不例外。
曾经有几年,因为作品的出色和经纪系统的努力,他有着大量的曝光,但他却在商业时机最好的时候,花了更多的时间用于舞台剧演出,接着他又减少了许多通俗主流媒体的曝光,选择了较多小型音乐会的演出,并且开始行走在许多香港以外的华人城市。我虽然从未欣赏过他的舞台剧或音乐会,但是却从他一步一个脚印的音乐作品,以及他对于表演工作的选择上,能感知到那是一位艺术家在成长与追求中所作出来的决定。林一峰一直都是一位用生活实践创作,然后再用创作推进生活的艺术家。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一次合作,我邀请他与我共同创作一首歌,给我们都十分欣赏的歌手朱哲琴女士。那首歌名叫《一首歌》,说的就是生活、人与人之间讯息的传递与思想的感染:
一枝草枝啊沾着一点露
一朵花一种倾吐
一个人啊越过一面海洋
面对自己辛与苦
一方水土啊养着一群人
一阵风抚过山谷
一首歌为多少人见识
风浪变成了沃土
因为爱是可以不计算
所以美好才发芽
因为梦想可以更绵长
累累的果实都向阳
一双脚走啊想远远的路
一步都有一领悟
一双眼遇过多少人与书
学习着知道幸福
一枝草枝啊沾着一点露
一朵花一种倾吐
一个人啊越过一面海洋
面对自己辛与苦
前不久收到许久没联络的他的来信,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决定把曾经写给别人的作品,拿回来自己重新演绎。他信上说:
“姚谦,新专辑Proposed Tag Line中《开始爱》、《琥珀》和《一首歌》的词是你的作品。这十年来我也属于自己的Label,制作独立,然后交给发行公司;香港的小市场很容易,但面对其他地方我们则没有头绪,请问你有什么提议吗?
“Anyway,这是这次的Proposed Tag Line试着表达出:林一峰的旋律,让华语歌手拥有不一样的精彩生命,制作人荒井壮一郎的制作,为华语乐坛打造不一样的明媚风景来。”
收到他的信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信给他,因为对于华语音乐,这十年来我也落入同样的困惑与思考中,还没找到清晰的出路。只是侥幸因为虚长他十来岁,借着年过半百计划退休,企图躲避。然而听着他音乐如其人般地重塑着自己的作品时,我的心依然如十多年前初次听到他作品时那般,感觉到不变的柔软和体贴。在音乐的世界里,原来自己并不孤单,只是林一峰比我更从容而坚持。
脚趾上的星光
时间只是一个测试人的工具,而情感才是真实的,无论是情深情浅或缘起缘灭。
不知道是谁说过,在生命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像圆圈,有缘的话,在绕了一圈后总是还会再遇到的。偶尔几个许久未见面的朋友,忽然在一个时间里,又纷纷出现,仿佛是老天有意让彼此互相见证。时间只是一个测试人的工具,而情感才是真实的,无论是情深情浅或缘起缘灭。
说起这位朋友,与她的缘分要从1998年说起,那时正值台湾唱片业大起的时候,我在龙头的国际唱片公司任职,看似风光却苦不堪言,因为我从一个音乐人变成了管理者,节节高升的业绩,都是从谋略换来的,而不是创作。但是我做的,明明还是我喜爱的音乐工作啊,怎会沦落至此!
但是在不快乐的工作中,还是有些事是让我感到愉快的,就是找寻喜爱音乐的新人。那年我跟MTV音乐台合作了新人甄选活动,算是我比较开心的事,因为参与其中,所以不便介入评审的判断,我总在一旁不发表意见,但心里自有评分。第一年比赛的冠军是蔡依林,但是我签约的是江美琪,这无关谁好谁坏,只是就日后在唱片上的合作、我可行的能力而评估。第二年签了吴克群,他是第八名。许多优秀的选手因为我没签下而离开了,只是没想到在十多年后我又遇到了她──郭晓雯。
郭晓雯是第四名,因为没有被唱片公司签约,于是继续完成学业,进入自己的人生。而我经历了唱片业由兴而衰的过程,也逐渐淡出音乐管理工作,在两岸间选择性地做些我有兴趣的事。三年前因为机缘支持了一部动画电影工作,因为对方同意,不因潮流玩3D、不因炫耀搞特效,愿意扎扎实实地说故事、做动画电影,我加入后,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从原本的音乐跨到剧本等等。这一部描述一对恋人分居台中与北京两地,两年二十四封书信串联起来的故事,多少也反映了近几年两岸居住,月月往返的我自己的心情。
在这电影里,我还有一个想努力的地方,就是让音乐回到手工年代。这也是我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唱片工作后,在电脑无所不能的深渊处,发现音乐还是要通过人的身体发出,才最动人,就像侯孝贤导演的《恋恋风尘》中,陈明章老师的吉他演奏,随着画面里的风声与山岚移动。《脚趾上的星光》电影里也是以吉他来贯穿整部戏,不同的是北京画面我找北京的音乐人看着画面弹,台湾则找台湾的音乐人写曲演奏,相同的是他们都是热爱吉他、没有知名度的年轻人。音乐跟所有的创作是一样的,都要跟土地和空气接近才可能是活的。
最后,我最苦恼的是主题曲的演唱,我需要一个有着开阔而且接近灵魂的声音,当下我找不到。我请我的工作人员四处找人不断试唱,当我几乎要放弃时,某个晚上我在北京家里,在工作人寄来的试唱音频里,终于听到我要的声音,就是Elin!
当时我还不清楚她是谁,我当场电话告知台北的同事,就是她了!不用再找人试唱,立即就可以开录了。但是我的同事很委婉地告诉我,这女孩现在可能有些配合上的困难,因为她正在接受长期的化疗,每次治疗后都需要等待她的身体恢复才能录音,我听了一惊!但是我还是决定等她。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后,录音终于完成了,我几乎夜夜听着这首曲子,感谢她的配合,也感谢着老天赐给我这美好的歌喉,来完成我写这故事、写这首歌时所要描写的追求梦想的心情,尽管我们一直没见到面。后来Elin通过工作人员告诉我,她就是在十几年前我没有签约的参赛者郭晓雯,同时我也听到了关于她的动人故事:她有着幸福的婚姻,却在怀孕时验出自己得了直肠癌,坚持想生下小孩的她,选择在不吃药、不化疗的情况下,让孩子与肿瘤一起成长。要面对出血、腹绞痛的危险,在生死交关产下女儿,才开始进入化疗阶段,所幸控制住了。没想到女儿一岁半时,癌细胞转移到腹部与肺部,她二度被宣判罹癌。再次接受治疗的过程是艰辛而漫长的,幸好有先生和女儿的陪伴,以及一家人坚定的对上帝信仰的支撑。这时候她知道我寻人试音的消息,决心一试,于是在错失十几年后,我们再次连上了线,也产出了让双方骄傲的作品。
那天与她见面,可以说是十多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心中满怀的忐忑,在她和丈夫王宗民的开朗笑容中消解了。因为他们说,上帝让她看见了基督徒可以拥有双赢的人生!她只有在看试片中听到女儿客串的无台词角色的笑声时红了眼眶,这女儿是自己用命换来的,所以要献给主,因此名字取为“乐宣”,快乐宣扬主的名。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命本身具备的力量。
最近我常想,我何其幸运,能遇到这么多这么棒的人,总在恰当的时候帮我打开一扇窗。而我又能为身边的人做些什么呢?昨天同事发来一则郭晓雯夫妻之前接受教会媒体采访的新闻,文章后有一段经文,很让我感动,借此分享:
我看见他所行的道,也要医治他;又要引导他,使他和那一同伤心的人,再得安慰。(以赛亚书57:18)
微笑的星光
年轻时对于所有的事,以为都可以重新寻找退路,但是在中年后,你才知道一切都无法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只是动作上的仪式,而且那需要坚强的勇气,因为我们都背负着以前留下来的痕迹,不能抹去当作无视。
有很多事情,总是在时间流淌的过程中,不断地与你对话,于是,你开始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在中年以后,忽然之间,就开始对生命的意义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年轻时对于所有的事,以为都可以重新寻找退路,但是在中年后,你才知道一切都无法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只是动作上的仪式,而且那需要坚强的勇气,因为我们都背负着以前留下来的痕迹,不能抹去当作无视,而要以它为养分来思考,思考最后你要的是什么,无论是从表象上还是内在里。尤其在这秋天已经结束,而冬季正要开始的过渡时期里,由动入静的作息与心情,以及近日遇到的事,更容易让人有所感触。
记得上个月回台前,因为在北京上Facebook不容易,同事特意把晓雯的新消息转给我,是他先生宗民代书:
2012.10.8
各位晓雯Facebook上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晓雯的先生宗民,晓雯目前的状况,我想稍稍解释一下让大家知道。
今早跟医生商讨,为了大幅减轻晓雯身上的疼痛,已决定开始定时定量施打吗啡,并依情况所需再逐渐增加剂量。明日也将会诊身心科(精神科)医师,将针对晓雯状况适时用药,让晓雯心神稳定,晚上可以较好地入睡。
其实,我很感谢神,因为一路以来,上帝通过晓雯,用她身上的疾病,让人们更多地看见上帝的荣美与恩典,也看见在基督中的盼望何等真实,而非因为疾病,反而把焦点错误地放在“魔鬼攻击”这论点上。
其实晓雯就如《圣经》所言,虽然肉体和心肠都渐渐衰退,但上帝是我们心里的力量和福分,直到永远!外体虽一天天的毁坏,但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晓雯曾在身体最不舒服的这段时间对我说,要她放弃对耶稣的信仰与爱,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我清楚地知道,若非一个人真实经历过神,绝不可能如此坚定。
昨天晚上,我们在病床边彼此道谢,感谢对方成为彼此的牵绊、成为彼此的扶持,虽然话不多,但眼神与眼角的泪光说尽了一切……
接下来,我能为她做的真的不多了,只想尽力减缓她身体的疼痛,陪伴她一起敬拜与祷告,也让她有多一点时间与她所爱的家人、朋友相处。
我想说,即使如此,我们心中仍未存在所谓的“放弃”,我的态度仍如先前所表示:比赛仍未结束!若各位也持着这样的想法,请不吝继续为晓雯祷告,但我更愿神亲自成就祂自己的心意,更愿这一切都能使祂得荣耀!
我深信不论结果如何,在神看来都是好的,在这里也谢谢每个爱晓雯的朋友,谢谢你们。
在得到宗民和晓雯的同意后,回台的隔天,我怀着担心和紧张的心情去探望她。白天工作结束后开车回家改搭地铁,出了地铁站已是黄昏,深秋的关渡有股说不出的宁谧与深沉,仿佛黑夜来得比别处早,我步行到医院门口时天色已全黑,街灯还来不及亮起。
病房前宗民微笑相迎,告诉我房内晓雯和教友们正在祈祷,稍候片刻。在等候的几分钟里,宗民以平静的口吻与我交谈,告诉我目前在医疗上最后的决定,神态上却是一副平常接待友人时的友善表情。距离上次我们见面已有五个月了,《脚趾上的星光》试片那一晚,晓雯一身靓装出席,宗民一直在旁陪伴拍照,我们一起欢喜地看着合作的作品投映在大银幕上。宣传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偶尔问起台北的同事,得知晓雯还持续与病痛对抗。
不久教友们陆续离开病房,每个人都带着安详的微笑。宗民领我进入房间,晓雯笑脸相迎,我终于知道刚刚我遇见的所有笑脸的源头了。她瘦弱依旧但是笑脸光亮,除了有些淡淡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