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6月12日,日本关东军中佐渡边纯四郎,用机关枪扫射集合在场院的村民,致二十六人死亡。没几天,双手沾满鲜血的渡边,因此得到了上司的重用,擢升伪北安省警察署负责人。
杜显祖亲睹了这一幕,他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真正地认识到了日本人就是一群恶狼,是一群根本就没有人性的恶狼。他和渡边可以算是好朋友,渡边平时斯文儒雅,跟着他学到了很多中国文化。平时待人处事也很谦和,让人觉得这个人不错。可是在东新屯的一幕,让杜显祖彻底颠覆了对日本人的看法。
他感悟到:狼群里永远找不出人来,这是一群永远也感化不了的畜生。从东新屯儿执行完任务回到泰安后,无奈、愧疚和自责让他平生第一次一个人端起了酒杯,边喝边掉泪,眼看着自己的同胞被人家像砍白菜一样地杀害,自己却没有能力阻拦,还要作为人家的工具为虎作伥,杜显祖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出声来。妻子李凤莲听见哭声走了过来,为了跟着杜显祖,她撇开生活优越的大城市来到小小的泰安城,在她眼里杜显祖是个地道的爷儿们。
结婚两年多了,李凤莲从没看见杜显祖哭过,今天看见他哭得是那么伤心。李凤莲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来安慰他。她走到杜显祖跟前,把他的头揽过来抱在怀里。杜显祖把头扎在李凤莲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凤莲抚摸着杜显祖的头问道:“显祖,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伤心?”
杜显祖抽泣着,仰头看着李凤莲,像个受了伤害的孩子似的无助,伤心地说道:“凤莲,我们错了,真的错了!我们只想着自己家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只想着自己活着不失尊严,却没想到,国家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活着的尊严?你不知道,今天,渡边在东新屯用机枪扫射老百姓,一眨眼,几十口人就死在了他手上。被杀的都是咱的同胞啊!我呢?我眼睁睁地看着呢,我……我……”杜显祖又大声哭了起来。
他控制了自己一下,强忍着接着说:“我算什么?眼看着自己的同胞让人家像杀鸡一样地宰割,却无动于衷,我还是人吗?渡边这个王八蛋,跟我学了那么多仁义礼智信,我以为他是狼群中的人,哪承想他是狼群中的恶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我瞎了眼睛了,呜呜……自己还觉得很受日本人的待见,活得很像个样子,屁,狗屁都不是!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石田进茂没想到,渡边纯四郎在东新屯发了一次飙后被提升了。石田对这件事儿也很高兴,渡边毕竟是他的前任,职位虽然被免了但级别并没降,一开会石田就会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军衔的人也坐在这里,心里觉得很别扭。
渡边的提升体现出上级对渡边的处分本身就不是想来真格的,也体现出自己的工作成绩得到了上级的认可。石田专门宴请渡边纯四郎,为他祝贺也是为他送行。
两个人穿着日本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阴森森的鬼腔鬼调的日本音乐,从留声机里传出来,很像哀乐。
半透明的拉门上映着两个鬼一样的影子,点头哈腰的假谦和,木偶一样的动作,两个幽灵在碰杯。
杜家围子王家的大草房内,飘着大酱炖蛤蟆的香气。刚刚捞好的小米饭就像是金色的小珍珠,王老大一边大口地扒着饭一边吃着蛤什蚂,心里边儿的高兴都写在了脸上。淑清看着王老大高兴,就说出了想要去泰安的事儿。
“爸,杜家的二少奶奶要生孩子了。上次在李黑塔屯李家的果匠铺,杜显祖吃了一顿我炖的排骨,就看上了我的手艺,他想请我去他家帮着伺候一段儿月子。他说有专人看孩子,我只管做饭,还说能多给钱。当时您没回来我就没敢答应。你能够从泰东工地上死里逃生回来,多亏了杜家二少爷,咱们踏的人情可大了。我琢磨人家能用咱们也是抬举咱家,别说还给工钱,就是白帮忙我觉得也应该去。你说呢?”淑清不敢把话说得太直接。
听了淑清的话王老大觉得有道理。一个姑娘家出去帮忙还可以,要是为了钱他还真不能同意。还真像淑清说的那样,杜家这十里八村名声不好,可是这些年对他们家还真没少照顾。别管是不是看老丈人的面子,要不是人家杜文元帮忙,他家的这三间大草房还真就盖不上。这次从泰东工地上能活着回来,也真的多亏人家杜显祖。他在工地上看着的多了,有病受伤的他不是头一个,在那儿就是往帐篷里一扔,啥时候死啥时候算,哪有活着送回来的?
王老大听出了淑清的意思,孩子是在跟自己商量,话里话外还是想去帮这个忙。
“这一年来,我也没在家,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你说了算,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淑清一听知道爸爸同意了,她打心里往外高兴,并没有表露出来。
“爸,人家捎来个信儿,让明天去泰安城里认认门,当天就能回来。我想明天一早儿去李黑塔屯搭车去泰安。”
“你一个人去能行吗?泰安可不比杜家围子,乱得很!”王老大听了有些不放心。
淑清半撒娇半显摆地说道:“爸,人家都多大了?我又不是头一次去泰安,我二舅、我四舅家我都去多少回了。春天晚儿,我自己还去泰安给我范奶买过药呢,你就放心吧。”
王老大回来这段时间没少听大伙夸淑清。知道这孩子很有能力,有些事儿办得比大人还地道。他对淑清还是比较放心的,看着孩子主意已定,干脆就随着她吧。
“自个儿知道加点小心就行。”
“行,那吃完饭咱们就早点儿睡觉,明儿个我起早就走。”淑清看着爸爸高兴地说。
天刚亮,淑清就悄悄地把过年时姥姥给做的好衣服换上,打扮成阔人家小姐的模样,到了屯子东头的树林子边儿,看看王怀已经来了。淑清从肩膀上拿下小包袱,从里边拿出了一套爸爸的旧衣服交给王怀。
“叔,你上树趟子里换了,整得利索点儿,省着别人注意你。”
王怀已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了这个认识只有一天的小姑娘。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究竟是干什么的,但凭直觉他感到这个孩子不是坏人,对淑清他有一种神秘的安全感。他昨天就按照淑清的嘱咐,在小河沟里把浑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在野地里待了一夜后,天刚放亮就来到屯子东头的小树林。
王怀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会不会骗自己。当淑清真的来了,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有她一个人,王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儿,他赶紧走进树林换好衣服。虽说是旧衣服,却洗得干干净净,王怀穿上这身衣服就像换了一个人。
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淑清知道这是赵哈哈来了。赵哈哈的马车刚到树林边儿,淑清就迎了上去,把他拉到一边儿。
“老赵同志,我有件事儿没来得及跟你商量。河北东新屯有个叫王怀的,反对签订粮谷出荷契约,捅了警察科长后逃了出来。无处躲藏就想投奔抗联,我把他领这儿来了。”
赵哈哈一听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啥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领他一块儿走,到瓦盆窑后,把他交给范政委。”淑清看出了老赵有些不高兴。
赵哈哈摇着头说道:“我是奉组织的命令来接你的。他是个危险人物,万一引起敌人的注意,可就耽误大事儿了。你这是意气用事,绝对不行!”赵哈哈在发怒,脸上还是挂着笑。
淑清想不到自己设计好的计划会遭到反对,她也翻了脸,说道:“你怎么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我们抗联是干啥的?这个人虽然不是我们的同志,但他跟我们一样杀汉奸。你为了安全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就不顾他的生死。那好,泰安城我不去了,我另想办法帮他转移!”
说完淑清转身就走,赵哈哈抢上前去拦住了她。
“淑清同志,我不是没有同情心。你应该知道,这次接你去跟政委会面有多重要。如果真的出点儿啥事儿,那损失就大了。你非要领着他,我也只能听你的。不过我们必须谨慎,要是真出一点儿事儿,我可承担不起。”老赵做出了无奈的让步。
淑清一听老赵同意了自己的意见,马上笑嘻嘻地说道:“没啥事儿,咱们就大大方方地往泰安城里走。我知道站岗把门的都是自卫队,他们要是拦咱们,我就用杜显祖压他们,肯定没事。”
淑清忙把树林子里的王怀叫出来,三个人上车赶路。
王怀坐在马车铺板上,两腿耷拉地,大气儿都不敢喘,淑清坐在中间,对赵哈哈和王怀说:“进泰安城二鬼子要是拦路,你俩啥也别说,都听我的!”
王怀直门儿点头儿,老赵心里边儿一直打着鼓。
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泰安城南门。
这段时间泰安城被石田弄得人心惶惶,人们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儿。
渡边纯四郎已经离开了泰安。临走前,渡边特意到杜显祖家与他告别,还把自己的指挥刀留给了杜显祖作纪念,说杜显祖是他在中国唯一的良师益友。杜显祖假意奉迎,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渡边走后,他把指挥刀和自己的耻辱一起抛进了乌裕尔河。
这段时间,杜显祖没事基本不到日本人的办公地点去,每天直接到自卫队去上班。石田不找他,他从来也不去找石田。给自卫队的中层人员开会时,他多次说,咱们不要仗着日本人的势力祸害老百姓,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咱们是一个祖宗。自卫队表象上看着是纪律严明,执行任务时每个人都留着自己的心眼儿,谁也不愿意跟老百姓过不去。
泰安城的南门是四个城门中过往人员最多的。由一个中队把守,过往的人员都要经过严格的搜查。赵哈哈的马车排着队等待接受检查。
轮到他们时,一个栽棱膀子的二鬼子没好气地吆喝道:“干什么的?从哪儿来的?”
淑清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好气地说道:“干什么的?你管得着吗?”
栽棱膀子看了看淑清的打扮,又看了看车上,前边一个赶车的,后边还有个跟包,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儿,马上就改变了态度。
“你们从哪儿来呀?”
淑清还是没好气地说:“从杜家围子来的,进城上我二叔家串个门儿,不行吗?”
“你二叔是谁呀?”
“杜显祖是我二叔,不认识?”说着淑清嘿嘿一笑。
“要不咋这么横呢,是大小姐啊,我们大队长今天在家呢。”栽棱膀子很和气地说。
“我二婶儿过几天就要生孩子了,我奶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淑清的语气也和气了许多。
栽棱膀子听淑清这么一说,更知道这不是假的了,全队上下都知道大队长的太太要生孩子了。
“大小姐,请。”
赵哈哈扬手一鞭子,马车就顺顺当当地进城了。赵哈哈心想,怪不得组织上让淑清进城潜伏呢,这孩子人小鬼大。
赵哈哈一行三人的马车从泰安城南门进来,顺顺当当地从东门出了城,直奔瓦盆窑。
范书英化装成一个阔少爷,带着王三毛到了赵哈哈家。瓦盆窑整个屯子都知道,赵哈哈干的是走阴串阳吃溜达的买卖,他家来什么人,谁都不太在意,谁也不愿意惹乎他。
范书英领着三毛大摇大摆地进了赵哈哈家的院子,赵哈哈的胖老婆看见进来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刚要上去搭话,一看后边跟着进来的是三毛就没敢多说话儿,把书英他们让进屋,用暖水瓶里的开水泡了壶茶放在桌子上。
“一大早儿老赵就赶车出去了,也没说干啥去,啥时候能回来,我也不知道!”赵哈哈的胖老婆说。
书英看了看胖女人没吱声。
三毛接过话茬儿说:“嫂子,你去准备午饭吧,大约五六个人,整点好吃的。我赵哥去干啥我知道,一会儿就回来了。”三毛说着摸出三块现大洋递给胖女人。
胖女人转身出去了,这么半天她的眼睛始终在偷偷地看着书英,她边往院外走边琢磨,这小伙儿长得也太带劲了。
书英他们等了一阵子,赵哈哈拉着淑清和王怀就进院儿了,淑清跳下车就往屋里跑。她看见一身男人打扮的书英坐在炕沿上,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抓住书英的手眼泪都下来了。这娘儿俩从袭击李黑塔以后就没再见过面,淑清天天想着书英,盼着她能把自己早点儿带到队伍上。
书英也很想淑清,她希望这孩子在工作中不断磨炼自己,能早日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两个人只是在杜家围子一起待了几天,她们沉淀下来的是亲情和革命友情。
书英拉住淑清的手,看着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爱怜之情油然而生。为了早日把小鬼子赶出中国,竟让这么大个孩子来承担这么重要的责任,一时间书英有些语塞。书英看到淑清身后站着一个陌生人,感到很奇怪,还没来得及问,淑清抢先开了口。
“姑,这位是王怀,是东新屯儿的。前几天,他反对小鬼子推行的粮谷出荷,出手杀死了一个警务科长,逃了出来。他想加入抗联,就是不知道我们的队伍在哪儿,我把他领这儿来了。”
书英一听心里边儿“咯噔”一下。她已经得到了情报,东新屯儿王怀杀死警务科长后,渡边带队在东新屯儿进行了大屠杀,死亡的二十六人中包括王怀的母亲、妻子和儿子。看王怀的样子书英感觉到,王怀对家里发生的事儿十有八九还不知道。
她对王怀说道:“老王,欢迎你加入抗联。我是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的政委范书英。别看我穿的是男人的衣服,我是个女同志。”
书英又指着王三毛说:“这位是咱们大队的中队长王三毛同志,以后你就在他的中队工作。我们已经听说了你的情况,也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没想到淑清同志会把你带到这儿来。以后你就是咱们抗联的一员了。”
王怀没想到淑清姑娘会这么厉害,她还真的把自己领到抗联的队伍里来了。
“这位姑娘,我昨天就看出了你是个好人。没想你真的把我领到抗联来了,谢谢你!我知道小鬼子肯定不会饶了我,估计这工夫我的家人已经没了。政委,只要有我这口气还在,我一定跟小日本子干到底。”他转身冲着淑清鞠了一躬说。
王怀这些天在野外挨饿受冻不算,无依无靠是让他最难受的。他见到了真正的抗联,就像失群的孤雁找到了家,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流下了热泪。
书英对三毛说:“王队长,你带老王到外面帮老赵的老伴儿杀鸡,同时做好瞭望。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
三毛知道书英这是要和淑清单独交代任务,他就领着王怀出去了。
院子里,赵哈哈的老婆抓了两只大母鸡准备杀,赵哈哈没事儿似的在院子外头的大门口转悠,他是在观察有没有情况。
书英和淑清两个人坐在炕沿边儿,书英很庄重地说:“淑清,这回姑姑可是给你派了个大活儿,让你去泰安城从事地下工作。”
“我早就知道,老赵去我们那儿给我姑父弄药时,不是我让他跟你说的吗?你们攻打李黑塔时,我给杜显祖做了一顿饭,他吃好了也相中我能干活,想请我去他家伺候月子。不知道我去对咱们队伍有没有用,我才让老赵同志问你的。”淑清满不在乎地说。
书英接着淑清的话说道:“说心里话,姑姑真的不想让你去担这么大的风险,可又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你。记住,在泰安城为抗联工作的不只你一个人,我们已经提前在泰安城给你建立了一个联络站。南北大街和北三道街的交叉路口有一个崔家扎匠铺,掌柜的叫崔大牛,他是你的联络人。”
书英喝了口水接着说:“到泰安后,你先不要着急开展工作,要先熟悉情况,尽可能多地和杜显祖接触,为策反他做铺垫工作。这是你去泰安的主要工作任务。你还要借助杜显祖的势力搜集情报。崔大牛是你在泰安的唯一联络人,除了他,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你记住,到泰安先找个机会去西北街扎匠铺,和崔大牛接一下头儿。以后没有什么大事儿轻易不要跟他联络。我们这边有什么情况会通过他转达给你。”淑清认真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书英继续说:“我把接头暗号告诉你,一定要记住!你说‘掌柜的,我买全套纸活能打折扣吗?’他回答‘没听过买纸活有讨价的!’你接着说‘那你是没遇上我,就八折啦!’他回答‘八折就八折吧,遇上你我没辙啦!’记住了吗?”
此时,淑清全身充满了力量,感到从未有过的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