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侵入中国东北，占领了沈阳。那时我在巴黎。一天我出去写生，一个法国人好像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走来对我喊道：“中国人，你的国家都快亡了，你还在这儿画画！”
不久，法国咖啡店里出了一种点心，又酥又软，又香又甜，名字叫做“中国人”，你到咖啡店吃早点的时候，会听到“给我几个中国人！”中国人受到侮辱。
我怀着民族的仇恨参加了“反帝大同盟”，在一次东方支部开会的时候，我写了一首《会合》，燃烧着愤怒之情。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军队进攻上海，激起上海军民的抵抗。刚好在这一天，我从马赛坐船回国，一路上凡是有华侨的地方都放鞭炮庆祝胜利。但是，胜利被出卖了，国民党和日本侵略军签订了臭名昭著的《淞沪停战协定》。中国依然过着屈辱的日子。我在上海看见战后的一片废墟，我忍不住哭了。
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了，我到了武汉。战争是艰苦的，国民党右翼想投降。我在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写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以悲凉的诗句，写出人民的苦难。
一九三八年四月，我回到武汉，写了长诗《向太阳》，作为对抗战的颂歌，对一个觉醒了的民族的欢呼。
五月，我写了《反侵略——给日本的士兵大众》：
为什么
你们从东京
从大阪
从名古屋
背了枪
装满了子弹
到中国来？
为什么
你们在上海
在南京
在北平
拔出刺刀
戮杀了
无罪的中国人民？
当你们
用密集的枪火
扫射
哀叫着的
颤抖着的
奔逃着的中国人民
你们
能否想一想
他们和你们
有什么仇恨？
七月，我根据照片写了《人皮》：
这是从中国女人身上剥下的
一张人皮……
不幸的女子啊！
炮火已轰毁了她的家，
轰毁了她的孩子，她的亲人
轰毁了她的维系生命的一切
不知是为了不驯从羞辱的戏弄呢
还是为了尊严的倔强的反抗呢
敌人把她处死了——
剥下了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皮
在树上悬挂着
悬挂着
为的是恫吓英勇的中国人民
在十二月一日，桂林遭到日本飞机的狂轰乱炸，我写了《死难者画像》：
一个死了的女人的旁边
并卧着一个小孩
他的小小的手臂
他的断了的手臂
搁在他的身体的附近
——这小生命已伴随他的母亲
在最后的痛苦里闭上了眼睛
在池的那一边
横陈着一个未死的人
他的头和脸
已完全被包扎在白布里
白布渗透了血
他是连最后的叫喊声也不能发出了
而他的肚子
却缓慢地起伏着
呼吸在痛苦里
呼吸在仇恨里
就在这未死的人的脚边
摆着另外一个人——
怎么说他是一个人呢
他只剩下了胸部以上的一段肉体
胸部以下的
肚子
腿
脚
还有两只劳动的手
都到哪儿去了呢？
在乱发里嵌着惨白的脸
黄色的牙齿露在外面
又是一个中年的妇人
她的家属来了
把一扇板门放在她的身边
然后把她的僵硬了的身体放到门上
看见她的被炸开了的后脑
血已浸湿了一大片土地
她的家属在解脱她的衣服了
又解开了她的内衣
噫，她是一个孕妇……
一九三九年春末，我写了长诗《他死在第二次》；三月末我写了长诗《吹号者》，在《纵火》一诗里，我写了：
……已是黄昏了……
这时候，看：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
无力地，悲哀地走着
脆弱的小手
抱着一条破烂的被絮
在失望里疲乏了的两颗大眼
看着面前——
前面是
冬季的荒凉的原野；
而她的背后
那使整个苍穹都变成乌暗的
是万丈冲天的浓烟……
一九四O年五月初我写了长诗《火把》。到重庆，六月十一日遇到重庆大轰炸，我写了《抬》：
请大家记住
这些都是血债……
我虽然没有到过前方，我却经受了日本空军的狂轰滥炸——上海的大轰炸、桂林的大轰炸、重庆的大轰炸、延安的大轰炸。
在桂林，我住的房子被炸毁了；有一次，我在郊外，一个弹片落在离我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我是战争的幸存者。
穷凶极恶的日本法西斯所发动的侵华战争，经历了八年，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终于以日军无条件投降作为结束。当宣布日军投降的消息传到延安的夜晚，我在一片锣鼓声中写了《狂欢的夜晚》。我的大量的诗都是日军暴行的见证。我的许多诗都已译成许多文字，其中也包括日本文字。
作为这场战争的真正发动者是日本军阀，日本法西斯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无论是中国人民、日本人民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者。
今年四月，我有机会第一次到日本，得到日本人民热情接待。日本人民是友好的，中日人民的友谊是长存的。想不到日本文部省居然篡改侵华的历史，为日本军国主义招魂，这除了让中国人民回忆起所受的苦难，使中国人民得以重温这场战争的经历而感到义愤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