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捱到饭局结束,大倪结账。这顿饭其实不过吃掉2700多元。但是大倪喜欢点数百元大钞的气派,他不用信用卡。他用现金。鬼佬们当然不习惯这样的架势。人民币当然不能和美金比,但是百元的大钞点出数张,他随手扔给服务生,这种气魄可不是信用卡能显示的。再说,鬼佬们只看到白花花的钞票送出去,哪里知道其实才吃了不到400美金。钞票找零,中国不时兴给小费。大倪待要装进皮夹子,却惊讶地一呆,叫了一声。原来找回来的一张十元的票子上,有人工工整整地写了一首情诗:千山万水等到了你,在人群中回眸的瞬间,轻轻问一句,嗨,你也在这里吗?你,是在等她的找寻吗?
写在钞票上的情书!
仿佛唐朝时候的“红叶良媒”,寂寞的宫女写在红叶上的诗,被在宫外散步的才子拾到,辗转几年,皇帝将宫女释放归家嫁人,新婚之夜,她的夫君,竟然就是当年捡拾红叶的人。但是,这样的传说,只不过又是一个人们杜撰的美满巧合的姻缘。而中国的才子,都已经死在唐朝。如今的男人,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女人们只好用重重的铠甲保护自己,不再期冀有那样顺遂人意的爱情。
Rosemary说完这红叶良媒的故事,大家刚才酒足饭饱的疲惫完全被这样的新奇打破。鬼佬们和Rosemary交头接耳,三个人开心地笑起来。大倪失去主角的地位,很不是滋味。
“爱情是什么?现在哪有爱情?有也是瞬间的。”他鼻息咻咻,很有点不平,又好似赌气似的看穿,摸摸他自以为性感的山羊胡。东方人很少蓄须好看,他自以为是,这个男人偏偏自诩风度,觉得蓄须才有男人味道,这世界可不到处是自以为是的人?
Rosemary也不反驳,只微笑:“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她这样一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无限温柔。小小看在眼里,突然心下一动,爱情,多么奢侈!是谁说过,爱情,最多也就是20岁之前的事情。大倪当然是不爱她的。可是毕竟也有爱过她的人啊。想起来大学那短暂的甜蜜,他背着她爬四楼的楼梯,两个人气喘吁吁,笑做一团,然后被他一把搂住,如胶似漆地爱抚和亲吻。上海湿冷的冬天,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怀里取暖,叫她“小冰块”。那个人,经常买了生煎包给她做早餐,送来的时候包子还是滚热的,后来才知道他是连塑料袋和饭盒一起捂在怀里。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可是前尘已隔海!眼睛里仿佛有热的液体要滴下来。她怎么能失态?于是,她作势低头去找纸巾,慌乱中却掏不出来。却有一只纤纤的玉手,递过来一叠纸巾,Rosemary。
但是那递纸巾的人却没有看她,仿佛是故意地,引开大家的视线。这一刻,小小对她,不是不感激。悄悄擦了眼角,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丰富的眼睛,波光粼粼的深潭,哪个男人能抵得住这样的眼睛?
Rosemary,这风情万种的女人,想必她的裙下之臣多不胜数吧。可是有几个男人是真心地爱女人呢?
某个大家说过:“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三
又下雨了,上海的梅雨季。黏嗒嗒湿淋淋的雨,纠缠不清的一种潮热。她摇下车窗,雨顺着窗口飘进来,落在她滚烫的面颊上,还是不清凉,只是增加了一种令人厌倦的烦躁。刚才喝下去的葡萄酒,在腹中热热地烫起来。
大倪说:“小小,外面在下雨,把车窗摇上去。”
最看不得他这样小家子气。于是,她固执地:“偏不,你到底爱我还是爱车?”
这“爱”字说得她都触目惊心。两个明明不相爱的人,却纠缠于爱与不爱。
大倪似乎没有留意她的失态,但是他说:“爱你,也爱车,没有车,拿什么载你?”
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俗世里,也就这一点点微薄的掌握,安慰她突然有了空洞的心。她把头倚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幽幽地说:“我有点喝多了。”她瞄到反光镜里自己的眼睛,泛着晶亮的水光,两颊一点微微的桃红,不是胭脂染的。
大倪也有点迷醉,他并不说话,只加快了车速。这方向,不是她的家,而是他的家。
平时连手也难得叫他碰一下的。这一次,她连自己都送上门去。心一横,哪怕是损兵折将,今晚,心里的空洞,嗖嗖地冒冷风,她不得不填补,她不喜欢这样软弱无力的感觉,她不想做一个平凡的世间的女子,为情所困。
大倪慌慌张张地停了车子,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将她拉出车子。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他几乎将她身上的衣服扯碎,珍珠白的薄纱短裙,粉缎子小立领紧身背心,珍珠白酒盅跟的缎面凉鞋……她爱惜地嗔怪:“别撕了我的衣服。”分不清,到底是爱惜自己最后的防线,还是那些华美的衣服。
他狂野地笑了:“衣服有什么打紧,再买新的。”是啊,女人也如衣服,有什么打紧,还可以买新的。可是,他说得如此豪爽,风月情浓的这一刻,她几乎将他当作自己的男人。
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蹂躏的快乐!最高枝头的那朵花,也逃不了凋谢的命运,还不如这样地粉身碎骨。Rosemary,她也不过是个女人,早晚,色衰而爱弛。
他激烈地挺进,迫切而又贪婪,滚烫的身体几乎将她压扁。剧痛,但是刺激。堕落,总是快乐的,即使只有瞬间。谁也不欠谁!
但是在最紧张关键的时刻,她突然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是的,他脸上就有这样一双眼睛,浓密的扑扇的睫毛,垂眼的侧影,像蝴蝶的翅膀,眼角微微下垂,像女孩子一样秀美的眉毛。偏偏他的衣服上总是斑斑点点的颜料,皱皱巴巴的,还有他握画笔的手,也总是五颜六色。可是他的眼睛,那么温柔缱绻。被爱的女人才是矜持的,爱,淡淡的阳光照在爱人的脸上,早晨起来看得到他微闭的眼睛,上翘的嘴角,千金不换的温暖。
他的眼睛,她的麻醉剂,无处不在,但是那种窒息,辗转反侧,还是摆脱不掉,假戏真做,渐渐地身子一沉,像在无边的深渊中坠落。
突然听见大倪在耳边呼唤一声:Rosemary!
Rosemary的脸,美丽得如同一声叹息。
这根本是一场游戏!
蓦然就醒了。
同床异梦的两个人!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着,可是那不是爱人的脸。心里的空洞,戳破的窗棂纸,补不上。
忽然生出无限的厌倦,突如其来的一种万念俱灰。
摸出手机,找那个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号码,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不接电话。
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小小?”一丝惊喜一丝惶恐。
她若无其事,“哦,最近怎样?”
“还好。画廊的生意比较清淡。”
“有什么新画吗?我朋友公司装修,她想看看有没有特别的画可以买。”
对面沉默了半晌,他孩子气地高兴起来:“那好,我来接你。”
她偏又淡淡地:“不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去呢。”
她知道,他留着她所有的东西。发卡,画在笔记本上的涂鸦,她遗忘的那个小小的香水瓶,还有给他的生日卡,贴在钱包上的大头贴。她知道他会时常拿出来看,那些脆弱的记忆。
他给她画过的素描,她看了不开心:“我的眼睛哪有这样小?”
其实她当然知道,那是她的眼睛,细长,眼为情苗,心为欲种,纠纠缠缠的牵绊。人,都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他天生的美目,偏偏喜欢她的。
捱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溜到画廊去了。他从毕业开始,就一直在这个画廊里消磨。她心里暗恨他没出息。男人,怎么能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他就是扶不起来的刘阿斗,连提携都不成。
那个握画笔的男孩子,喜欢安格尔笔下的大宫女,宫女的椎骨,不经意地斜成一个完美的弧线。
他眉飞色舞:“其实,安格尔加长了宫女的椎骨,不然,谁有这样完美的S形曲线?”
她不懂,一张画儿有那么多的讲究?
他讪讪地住了嘴。他总是怕她生气,有时候他靠在她的身边睡着,孩子气的嘴角微张着,踏实和满足。
可是如今她看到他了,却只剩下一种麻木,她已经不喜欢他了。现如今,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有几个22岁的女孩子,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们喜欢“爱情”,情人节里捧回的99朵玫瑰,足以让她们快乐很久。多么幼稚!她不屑,她没工夫浪费她的宝贵青春。连大倪也不过是个跳板,而他,是她脚底下的尘土。
忽然看到了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玫瑰色的紧身T恤衫,白色亚麻长裤,长发飘摇。不过是背影,但是她有美妙的身段,修长的腿。凑得再近些,也还是看不到正脸。耳听到他说:“这幅画已经有人订过了。”
原来是他的客户,心下一松。还是在意他的。很想要听她说什么,却只看到她点点头,很轻微地说一声:“谢谢。”已经走开了。
他,还呆在原地。她刚要上去,却看到他似乎如梦初醒一般,急急地赶过去,一把将她拉住,那力道,几乎是将她拉进怀里:“你等等,还有一幅画,你要不要看?”他白净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仿佛怕她一去不回。
“你要不要看?但是画不在这里,在我家里。我叫陈盟。这个是我的名片,你什么时候要看,打这个电话就是。”
他那么殷勤?
她心中不免着恼,且看看那女子怎么应对。她接过名片,看了一下,放进手袋里,似乎又是轻声地道谢,走开了。
可是,那个背影,那个手势,仿佛在哪里见过。
顾不上陈盟,她从边门追出去,心通通地狂跳,如临大敌般。
果然是她。命中注定,她是她的克星。这个女子来了,她身边的男人统统偏离轨道。小小不信,自己偏就不是她的对手。
人,怎么可能如此无懈可击。这个女子,纵有万般风情,却也一定有致命的缺点。
她怀恨在心,但是却要笑盈盈地迎上去:“这么巧?”
她也笑盈盈:“小小,真巧。”
“姐姐怎么这样空闲?”她叫得那么甜,是啊,她到底比她大几岁,这个就是本钱。年轻就是本钱,年轻几岁就是无限的优越感。就算她气质优雅,但是怎敌得过她青春无敌?
她还是笑盈盈:“我新的设计需要一批油画。”
“噢,这个容易,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就在这家画廊里上班。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叫陈盟的那个,姐姐需要什么,包在我身上。”
且看她如何回答。谁知她竟然说:“噢,刚才他给我一张名片,说是有一些画在他家里面。不知道这个叫‘不缺’的画家可就是他?我觉得他身上的气质,倒是符合不缺的画。”真是犀利,她竟然一眼就看出陈盟不是单纯卖画的,而且竟然看得出不缺就是陈盟。小小心里涌上不祥的感觉。纵便是气势汹汹,小小在她跟前,也无端地矮了三分。
但是,她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喝杯茶?”偶然相遇?不对,分明是命中注定。这个出挑的女子来了,小小便濒临绝境。
小小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沁凉柔滑的感觉,Rosemary的体温似乎比常人都低。
她说:“改天吧,我约了人。”
“男朋友?”小小的亲热几乎让人无法保守秘密。可是Rosemary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姐姐。你比我漂亮,又比我见识广,当然是不肯和我这样的人一起喝茶了。”
这最厉害的一招,看她怎样应对。
小小急于想见识,她身边的男人到底是怎样的。
Rosemary还是微笑:“别误会,当然不是不愿意和你喝茶。但是我确实有约会。喏,他来了。”
这个“他”字说得娇柔婉转,必然是她喜欢的人。她的眼睛里泛起快乐的光芒,女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任何防线都会崩溃。
那个人,那个人,小小按捺着焦急看过去。
迎面一张清俊的面孔。这男人,不,他还是个男孩子,夏日里清爽的天空,头发在阳光里闪耀着,他的眼睛如同风吹过成熟的麦浪,似隐似现的光芒。她的胸口倏地一闷,就是他了。盛夏的阳光下,藤萝花幽雅的芬芳,牵缠的蓝色的花,蜜蜂的翅膀扇出金色的光芒,青草的气味,日影里那种细碎的快乐,昏黄的暖意。
桃花潭水三千尺。
不,不,从前一切都不是桃花,他才真真正正的是她的桃花。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濒死的蚕,吐尽所有的情丝,无穷地困扰,作茧自缚。只这一眼,她逃不出生天了。
四
他走过来,但是他的眼睛中,只有一个女子:“哲哲。”他说,很轻柔,无限的爱意。
被轻唤的那个女子笑起来,女人看到爱人时候那种妩媚和快乐:“嗯。你来啦。”
这一刻,世上只剩下他们。即使,为了这片刻的辰光,付出一生,也值得。
她说:“小小,这是乐朗。”这样含糊地介绍?
他只瞟了小小一眼,便不再注意她。
这一眼,令她恍惚迷离,身不由己。
Rosemary,他叫她哲哲?似乎看出来她的疑惑,Rosemary说:“我的中文名字叫裘哲。”
裘哲?如此正经清白的名字,并不香艳,也不是言情小说里纯情女子的名字。但是为何男人都只看她一眼,便已神魂颠倒?
乐朗身上背了一个金色的萨克斯管,带子横过他宽阔的胸膛。
她故意要引起他的注意:“怎么,你是吹萨克斯的吗?好像,这个萨克斯同我见过的不大一样啊。”伸手去摸那金色的萨克斯管,即使感受一下他的体温也好。
他朝后侧了下身子:“这个是中音萨克斯,你看到的大概是高音的,主要吹古典和流行,中音基本是吹爵士的。”
乐朗的眼睛,却没有离开Rosemary。不,裘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