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吹萨克斯的,不过是一个只能吹萨克斯的男人。她还以为,她的真命天子是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即便是他长得俊,也不能抵消他的平庸。一霎时,她又势利起来。
眼见得人家的世界里容不得她的存在,她知趣地告别。
看着乐朗陪伴她朝路那端走过去,仿佛渐行渐远,她,和他们,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起刚才的心动,她几乎嘲弄起自己来了。
爱情?那只不过是幼稚!
可是她心里藏着郁闷不可告人的秘密。
转身走回画廊,看到仍然在那里发呆的陈盟。他看到她,似乎并没有想象的惊喜:“你来了。”
这一回,轮到他淡淡的。
“世界真是小阿,刚才居然遇到我朋友公司新请的设计师,也到你的画廊来过。你看到了没有?那个穿玫瑰衫白裤子的?”
他的脸上光芒乍现。
她察言观色,按捺不住的不快。
“可能你没看到,不过我倒是正好撞上,还有个男孩子在她身边呢。一对璧人啊。”
他不语,低头整理台子上的画笔,机械的动作反倒更加透露不安,她看得到他低垂的睫毛,微微地颤动。
横竖要诋毁,索性做得漂亮一点:“不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小男生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哎,我就没这个本事。到底是国外回来的,什么事情都看得开,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她又兴致勃勃地:“你知道她身上那套衣服,嗬,Gucci的夏装新款,就这样穿到身上,怕是你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呢。真是好命哦。”
他终于抬起了眼睛,刚才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他重新变回那个俯首帖耳的陈盟,那个喜欢用画笔画一双不会流泪的眼睛的“不缺”。
他疲惫地说:“小小,你吃饭了么?”
暗箭难防,她又稳操胜券。
她漫不经心地看看陈盟:“晚上陪我去酒吧好不好?刚才听裘小姐说一个叫TA的酒吧,里面有自己的乐队,刚才陪她来的那个男孩子,就在里面吹萨克斯。”
果然,他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但是,他又怯懦。
容不得他犹豫,她一把拉住他:“走啦。”
一家一家地找过去,终于找到。原来坐落在一个幽静的角落。一扇高大的橡木门,传出隐约悠扬的音乐。墙上挂着无数镶框的老照片,照片里的人瞪着无神的空洞的眼睛,冰冷的金属装饰灯蜿蜒而上,里面大部分都是外国人。服务生彬彬有礼地过来:“请问喝点什么?”居然,用的是英语。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事情,在中国的国土上,有人用英语问你喝什么饮料。
但是,她见怪不怪。她只关心一件事情,是不是能见到他们。
忙忙乱乱地翻弄酒水单,一杯酒150到1500不等。
她展开一个迷人的笑容:“我要一杯血腥马丽。”她也会说英语。
陈盟一筹莫展,他不喝酒。但是她替他点墨西哥的托提拉。那是一种墨西哥酒,喝的时候要在手背上放一小撮盐巴,喝一口酒,舔一口盐。这真是刺激无比的享受。
服务生送酒过来的时候,她问:“你们这里有乐队?”
“是的,小姐,乐队8点钟开始。”
“是不是有一个叫乐朗的萨克斯手?”
他迷惑一阵,突然醒悟:“你说的是丹尼?哦,他9点演奏。”
“听说很红?”
“呵呵。”服务生笑起来,不无妒意:“很多女客都喜欢他。”
她心中有数,他,怎么能不迷女人?
陈盟一直垂着眼睛看着杯子,他不爱那辛辣的刺激,他喜欢温和的感情,冬天的阳光晒在被子上,暖烘烘的一种安宁。可是,如今,他也是她手上的棋子。她需要他,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现在唯一的靠山。
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她盯着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突然想起来裘哲的手指,也是这样的修长苍白。那个在尴尬的时刻给她递纸巾的人,心里突然有点愧疚:“我在这里干什么?窥探她的私生活?处心积虑地毁掉她?一个和我素无冤仇的人?可是,谁叫她是我的克星?她不死,我怎么活?”
心一横。
他来了。
白色的T恤衫,蓝色的牛仔裤,脖子上系一根丝带,金色的萨克斯管,他开始吹奏。一缕黑发遮住他迷人的眼睛,让人恨不得用手替他拨开。晶莹的汗水,顺着他的发角渗出来,悠悠的天籁是这样吹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懒散悠扬的爵士,却仿佛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南朝多少伤心泪,更向胭脂井畔流。
苦海众生?这样不如意的人生?
他也是九转轮回逃过来的,带着前生的因果孽缘,莫名的爱恨,脆弱疲惫的人生。
“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跤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
他遇见了她,她遇见了他。自古就是你爱她,她爱我,他爱你,此爱总难全。
可是,小小知道,裘哲绝对不属于他。她看得出乐朗的绝望,就像她知道乐朗也绝对不属于自己。
她灵机一动,点一首曲子,她编造的曲子,请他吹奏。
白色的纸条托在银色的小碟子里递上去,她的战书。
他看看,眉头微蹙,服务生朝她示意。
他看到她和陈盟,他认出了她。她含笑挥挥手,这姿势和笑容多么纯洁,他怎知道其中包藏的祸心?
他走过来:“嗨!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平淡地微笑,他一定见过太多殷勤的笑容和热烈的表达,她只能平淡,才能吸引他。
她说:“我很喜欢这里的气氛,但是刚刚听朋友介绍的。哦,这是陈盟,我的朋友。”
两个男孩子客气地打招呼。
他说:“你点的曲子我不会吹。”
她调皮地眨眨眼睛:“我编的,为的是让你大驾光临。”
他笑起来,满天的星斗都灿烂了:“欢迎常来。”
是的,只要这一句就够了,至少,他不讨厌她。
晚上,陈盟送她回家。他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从前他总是很多话,他总是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开心,他关心她一点点的不快乐和快乐。但是,今天他只把她送到楼下,他说:“我走了。”
他就这样走掉了,瘦高的背影在夜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和孤单。
回到家里,才看见自己的脸颊,被酒和激动烧得绯红。
仿佛,防护得严严实实的城堡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她看到了一线生机。
大倪还是没有打电话来,可是她不在乎,她跳到床上,想起那双眼睛,足以让她溺死在里面,已经满足,她要让他公开地投靠她,而不是“她”。
女人,一旦把爱情当作事业追求,往往无坚不摧。
是谁说,世界上的爱情故事只有两种,由炽热变得凉薄;由冰冷变得狂热,大概就是这样了,既没有一直的冷,也没有一直的暖。
五
梅雨季,天空每天都是昏暗的,无穷无尽的雨意。她隔三差五地到“TA”去听乐朗吹曲子。但是她从来不一个人去。要么是和相交不错的好友,要么是和陈盟,甚至,她有一次和大倪一起去过。但是她从来没有在那里碰到过裘哲。她每一次都淡淡地但是非常友好地和这个英文名字叫丹尼的男孩子打招呼。
谁也看不出她的心机,谁也不知道她有多么心急,这慢慢地靠近——要有100%的胜算,等待猎物掉入她的陷阱,她要异常地耐心。她从来没有这样迷恋过一个人的面孔和气息。
她多么希望,有一次,他能走过来,和她多待一会儿。或者,哪怕他会多说一两句话也好。但是他最多只示意他看到她。而且每一次,乐朗吹完曲子都匆匆忙忙地离去。他匆匆的脚步只能证明,他一定去看他的爱人。那样焦急而热烈的步子,他眼中似乎只有一个人。
但是,她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那样完美无缺的爱情。她在等待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而且,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那是一个混乱的周五晚上,酒吧里照样人声鼎沸。酒精,暧昧的灯光,人体的气味,都刺激着人们脆弱的神经。她照例地邀了一群人去看他。她心爱的乐手却偏偏在那个晚上,吹起了那首荡气回肠的《回家》。曲未终,人未散,有些莫名地不合时宜。这曲子响起来的时候,酒吧里却安静了下来。经典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可以让浮躁的、不安分的人心安静下来。穿着白衬衫的萨克斯风手,一边吹,一边用温情而充满笑意的眼睛,看着台下的一角。她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看到了他眼中的爱人。两个微笑的,用眼神交流的爱人,仿佛是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两个人。他的《回家》是为她吹的,台下是等待他的爱人,等着他牵手回家的人。
曲子就要结束的尾声,酒吧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亮的呼哨。一个眉眼极为俊俏的鬼妹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台上喊道:“嗨,丹尼,这里,这里。”在酒吧变化莫测的灯光下,她的五官有一种雕塑感的美。见他愣在那里,女孩子跳过去,手中还拿着一支笔,她把一串电话号码写在他的手臂上,毫不扭捏地说:“我的名字是阿曼达,记得给我打电话!”顺势抓住他,送了一个长长的吻,然后轻盈自在地跳回自己的桌子,周围的人和朋友,善意地起了哄。
唯有小小的心里,起了一阵寒霜,又汩汩地冒出了酸意。在爱中的女人,很少能不妒忌接近自己爱人的其他女人。她下意识地朝另一个女子看过去,孰料她仍然只在那里微笑,却并不冲上来昭示自己的所有权。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只在脖子上挂了一条浅金的链子。那红色衬着她的黑发,别有一种高贵却蛊惑的美丽,很少可以有女人能将一件简单的红裙子穿得那么有味道。她手里已然拎了一条披肩,看样子是已经在等着他走。
诱惑无处不在,何况是对于玉树临风的美少年。他纵然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也禁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叫阿曼达的女孩子,她妖娆,肉感,勇敢而且具有异族风情,大胆而又辛辣地迎着他,大大的耳环在发脚荡来荡去,好像是男人被激荡起来的欲望。看到他准备离去,阿曼达又作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看到了,他的爱人也看到了,可是裘哲却装着没看到,只是眉尖略微地皱了一下。但是那一皱,却泄露了她心里的不快。
小小的心里,却突然像开了一扇天窗,原来不是无懈可击,男人,难道不是向来难以抵制诱惑?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欲望,有些幸灾乐祸。这样想着,她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却并没有呛喉。
大倪最近很少打电话来,约会她的次数也减少了很多,他说自己为了蓝星大厦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明知道这个是借口,但这在小小,意料之中。
男人,除非他真的爱你,一旦得到了,便是这样的嘴脸。即便是,他得到的并不轻易,心里不是有一种惊惶,怕你就此缠住他,为了那一夜的情分而付出代价;便是有一种失落,觉得想了很久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他不联系她,只因为他想静观其变。她无声地在心里笑起来,想起他那张涨红的变形的脸,他在床上,无法再装他的儒雅,更不能显示他的风度。他,不过是一个发情的动物而已。
没关系,她不稀罕。
这个世界上,他微不足道。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他怠慢点,她就更怠慢点。她知道,他舍不得放手,让他尝鲜美的一口,便不再给,就是吊足他的胃口。
何况,她现在的心思也不在大倪身上。乐朗,他平常,但是他俊美,他的笑容多么让人倾倒。单想起他的眼睛,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是一个人,自以为可以逃得过爱恨憎痴,却不料还有一点原始的痴心。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来,那个和乐朗独处的夜晚,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刻满哀伤的额头,蹙起浅浅的细纹,让人恨不得用手去捋平。一杯烈酒呛喉,几乎激出热泪。他在台上独奏的时刻,也是这样惆怅满怀,可那种忧郁的俊美让人发狂地尖叫。此刻,他如此脆弱,只因为爱。
她倏地打个冷战,爱情,原来可以让人如此不堪一击。她抚着他的萨克斯风,好像抚摸着爱人的脸庞。
一周过去,大倪的电话终于来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小小,今天晚上带你去吃饭。”
她作势:“今天晚上我约了人,没空的。”他这样腔调,必然是有求于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哪个女人经得起男人这样一撂?
果然,他软了:“小姑奶奶,无论如何这个约会你得陪我去,生意成了,怎么折腾随你。”
“呸,你当我是应召的小姐,过去长三堂子里还有个礼数呢。”
“看看,说到哪里去了。最近我真的是因为蓝星大厦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啧啧,你忙,我不忙,我为什么要陪你应酬?”
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儿:“你怎么不忙,见天去‘TA’里面捧谁的场,当我是不知道的?Rosemary男朋友的表弟?嘿嘿。”他笑起来,说不出的一种森然:“我早说过,不能放纵女人,恃宠而骄的下场未必好。”
她有些气急败坏,他未必就知道些什么,不过就知道点皮毛,便在这里要挟她:“你忙得人影不见,我去酒吧解解闷,就是恃宠而骄?再说了,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
他在那边放声大笑:“小丫头真的是翅膀硬了。我能想办法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你想清楚,我们之所以在一起,只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都没有廉耻,而且都不择手段。我6点半来接你,你最好那个时候不要让我久等。这个不赔本的买卖你不做,就是让Rosemary赢得你心服口服。”电话啪地一声摔断,先是嘟嘟的断线声音,后来就变成呜呜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