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泪点头：“是啊，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歌声。”她站起来，几乎有些踉跄，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将琉璃从工作台上推落，砰地摔到地上，碎了一地。几乎在同时，裘哲的身体也跟着栽了下去，陈盟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袖，她的整个身体已经扑在那些碎片上，因为摔落的力量，琉璃碎片刺穿了她的肌肤，鲜血扑地涌了出来，倘若不是他抓住她的衣服，她这一跤必然跌得更惨。他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能让裘哲失去神智。
他抱着她流血的身体，全身都因为恐惧和担忧而颤抖着，他拨通了急救电话，心里却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裘哲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上，温热的血，他却只觉得寒凉。
急救车呼啸而来，陈盟在看着医护人员包扎检查的时候，才意识到裘哲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手机，他费力地把手机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擦去屏幕上的血迹，想到应该给嘉霖或者乐朗打个电话。他打开裘哲的手机想要搜寻嘉霖的号码的时候，却看到她拨打了无数又放弃的两个号码，一个是乐朗的，另一个却正是嘉霖的。而裘哲收到的最后一个彩信，居然是张小小的号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打开彩信，却被视频画面惊住了，上面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其中一个是乐朗，另一个，即使没有头部的镜头，但却是他曾经熟悉的身体。
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几乎在霎那间就明白了裘哲的失常。她是这样一个不容背叛的女子，偏偏她的爱人给了她最沉痛的一击。而他料不到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孩子，他原来以为她只是贪慕虚荣，却不知道她可以如此卑鄙，她留给他的唯一的那些美好，也在瞬间，破碎了。
他握住手机，思虑万千，却不知道该不该通知嘉霖。“水妖的歌声”在交稿前一天被彻底摧毁，根本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完工，他突然想起了裘哲和他提过的巨额违约金，冷汗一层层地渗透了衣衫。犹豫了良久，他还是拨通了嘉霖的电话，几乎用颤抖的声音，他问：“喂，嘉霖吗？请问你是否可以来一下我们的工作场？裘哲出事了。”
好在已经夜深，嘉霖的车子不一会儿就到了。嘉霖连车灯也没有熄灭，就冲了进来。陈盟只偶尔见过他来看裘哲，印象里他是一个异常冷静从容的男人，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提心吊胆的感觉，随着嘉霖的到来，竟然平息了许多。看着嘉霖和医护人员带着裘哲上了救护车，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从衣袋中摸出手机，找出张小小的电话号码，拨通之后，对方依然是甜腻的声音：“喂，啥人啊？”
他很想痛骂她，嗓子却被什么堵住了，末了，他强忍着愤怒说：“我等会儿就到你的楼下，你给我滚下来。”
打完了这个电话，他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最后的力气也仿佛被抽走了。
接到陈盟的电话，张小小心里竟然有些慌张。陈盟毕竟是她初恋的男友，她其实很愿意给他留一个美好的背影。就算她不打算爱他，可是她还是不愿意他把她看得如此龌龊。但是此刻，柳原不在身边，她从他愤怒的声音里也大概猜到了些什么。只是，她除了慌张之外，还有一份好奇，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不知道他的愤怒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因此，她倒是有几分想见见他的。她素来嫌弃他没有血性，如今他暴怒了，她倒有些稀罕他了。
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素色的衣裳穿上，她知道他喜欢她穿得素淡些，因为显得清纯些，这衣裳虽然素淡，但是上身却轻盈而紧凑，露出的曲线颇为诱人。只是今天她为什么要讨他的喜欢？下意识里，也许一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另一半却带点挑衅的勾搭色彩。
可是他根本不在意她身上的那件衣裳和她薄施的明媚淡妆，他一把拉住她，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干？”
她迎着他的愤怒，心里终于明白他的眼中已经没有自己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干？难道要让裘哲蒙在鼓里吗？我就是要她知道，她稀罕的那个人，也不过如此！”
他似乎没有料到她和盘托出：“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不知道。”她做势楚楚可怜，“我只是不能自拔，难道你不明白吗？难道你不是如此吗？”
“我才不会像你这般无耻。”他斩钉截铁。
她悲凉地笑了。
繁华背面是一片凋零，激情背面是一片虚无。
生命摇摆于执著与了悟之间。
她了悟了，他还没有。
“无耻？难道让一个人知道她的爱情也同样不屑一击就是无耻吗？”
他哑口无言，良久又说：“我早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因为你为了钱，什么都会做。”
是啊，她多么爱钱。说自己不爱钱的人，多半不知道金钱的好处。金钱本来就是给人花费的，只可惜，大部分的人，只是爱钱，做了钱的奴隶。为了区区一点点的利益，也要你争我夺。连乐朗，也是因为金钱的关系，在裘哲面前自卑。可是，你怎么能责怪男人？多少女人，都恨不得一步登天，靠一个男人摆脱困境，一步登天。她周围的一些小姐妹，舍得把工资的90％花费在添置衣衫上，为的就是不能让追求的男人看扁。
哪个女人，又愿意嫁一个碌碌无为的男人？所以，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征服女人，也可以征服世界。
在大多数情况下，金钱，就是通行证。但百密一疏，总有那不肯用爱情换金钱的人。总有人，相信，金钱不过是手段，不能让一个“钱”字做了自己的主。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
或者，她也就只这样爱过一回，恨过一回。
苦海众生，逃不过的爱恨憎痴，但却是她们的血肉人生。谁知道，前生是谁欠了谁？来世又是谁负了谁？
于是，她说：“你的爱，我不是不明白。爱情，那是一种，可以叫人万念俱灰的快乐，他快乐，你才快乐。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你甚至舍不得承认他不好。总有万般的委屈，抵不上爱人的一个微笑——千金不换，但是终究是折磨人的东西啊！”
他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或者在揣摩她说这些，究竟有多少真心。
人总是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是她变得太快，而是，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点真心，就看给了谁。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人，爱情，都会变化。
良久，他问：“你是真心爱他的，是不是？”
当然是真心，他酒醉的那个夜晚，她就想，原来看一个人竟然有看不厌的时候，她忍不住要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有吹奏磨出来的茧子，爱，多么奢侈，看着爱的人在你的身边，更是奢侈。那一刻，她宁愿他永世不醒。
他又说：“我也是真心爱她的。其实很多时候，她像个小孩子。有一次，我们出去见客户，天很热，她说，她要吃冰激凌，然后就等着我买给她。那样的神情，很天真。还有一次，下雨，她踩到砖缝中的污水，弄脏了裤子、鞋子和袜子，她蹙着眉头，让我看，不肯穿着这样不洁的衣服，硬是重新买了裤子和鞋子。她总是不肯迁就，一点点的脏东西也不肯迁就。可是她那么爱美，爱清洁，你忍不住要向她妥协。”他说得很神往：“发高烧的时候，她很憔悴，很担心自己不好看。可是我说，你怎么都很好看。她就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小小的猫咪一样。她睡着了，原来她喜欢侧着右边睡觉，压着心脏，我把她放平了，她又侧过来，睡觉也是这样固执。”
“她和我说过一些过去受到的伤害，原来她根本不是坚不可摧的，她有一颗柔弱的心，但是不得不在众人跟前支撑。她说那叫打肿脸充胖子。但是她还是坚强地承受。第一次看到她，我都不敢看她。乐朗失踪的那天，她很脆弱，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到处找他，只有一次她问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其实她只是希望我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你看，她要的就这么多。”
“有一次，我夸她的衣服好看，她马上巴巴地问，是她好看，还是她穿的衣服好看。舍不得人家不夸奖她好看。可是她有时候就故意地不说。她喜欢买好看的伞，每一把，她都说，咦，这一把很别致。其实她买的哪一把不别致呢？你问她，这个世界上好看的东西那么多，怎么可能都搬回家。她睁大了眼睛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了。可是，他说起她的时候带着微笑。而她连这微笑也没有。两个曾经是爱人的人，在一起说着各自现在心爱的人。但是，他说得出她的很多细节，她所有的只有那么一个晚上。但是只要这么一点点，就已经足够。这个世界上多少人，不知道爱情，他们以为那只是两情相悦。他们以为，找到品貌相当的人，对方也不讨厌自己，就可以商量结婚，生子变老，过一辈子。但是这样的一辈子，便是中国人的习惯的一辈子。上辈人都这样过来的，这辈子比上辈人不知道好过多少倍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有也是短暂的。结了婚，还不是什么都一样？老人这样说，他们也就这样以为。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就这样世代遵循。
夜晚的寒意深重，但是他的心里却突然洞明如火，他终于意识到，他是爱裘哲的。从前他不敢，因为她不需要他。她有嘉霖，还有乐朗，光是这两个男人，就足以让他自惭形秽。如今，他终于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她的破碎的心，需要有一个人来小心呵护。
张小小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内心，他爱的那个女子，带着前世细细的伤痕，让他在这世间小心地将她辨认。
十二
医院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消毒水的味道，冰凉的器械的味道，即便是人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也是人来人往。这种味道很熟悉，仿佛她记忆里久远的味道。她仍然记得父亲的样子，轮廓分明的脸，紧闭的双唇。那或许是她隔着玻璃，看到的最后一眼。然而很奇怪的是，无论怎样回忆，她竟然想不起来母亲的脸。她只记得母亲的背影很娇小。然而在她12岁时的那一天，她同时因为车祸失去双亲。而车祸之前，她的父母在激烈地争吵着。她记得母亲流泪的眼睛，愤怒的声音，她也记得父亲试图辩解，然而究竟是苍白无力的。车里是绝望弥漫的气息，和医院里的气息一样。只是，她觉得，所有声称爱她的人都抛下她走了。原来，爱的代价这样沉重，甚至让人失去理智和清醒。她挣扎又挣扎，身子在无边的深渊里跌落，一跌又一跌，冷汗淋漓却始终没有跌到底，却又不知道何时能跌到底，摔个粉身碎骨。
隐约中，她看到嘉霖的脸。恍惚的意识里，偏偏听到有人在哼唱蔡建雅的《二手烟》：爱有时像二手烟，才刚熄灭已蔓延，就当成过眼云烟，只会熏红了双眼。太容易散开的烟，让人没有勇气点……她终于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包围了，那是一个男人的气息，带着很清淡的泉水的气息，她闭着眼睛也知道这是谁。嘉霖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唤她：“哲哲，你醒了吗？”她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脸颊。原来再怎样逃避也是没有用的，她还是要面对。从前的记忆无可遁形，后来的伤痛也无法逃避。而她内心里最愧疚的那个人，却还在她的身边。
身体里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她疲惫地睁开眼睛，却不能面对他：“嘉霖，对不起。”看到她的眼泪，嘉霖的心只觉得被一只手剧烈地揉痛了一般。但是他只默默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
她把脸转向一边，重新开始，谈何容易，又对谁公平？
医生和护士走进来替她检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很年轻，他的脸上也和嘉霖一样干干净净，仿佛永远都没有风霜的样子。可是此刻，嘉霖的脸上已然有了疲倦和伤痛。而这伤痛居然是她给的。医生的手有一点点凉，轻轻地触过她的额头：“不烧了。嗯。伤口还疼吗？”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假如，假如当初她不是闹着要回中国来，假如她不曾遇到乐朗，她和嘉霖，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平平静静地过开心的日子吧。可是她知道嘉霖也并不是开心的，他永远要保持金融猎手的冷静和沉稳，但是每天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怎么可能时时都顺心如意。其实她是知道的，因此从来都不愿意给他增添这些麻烦。因此，她也很安静，从来不提过分的要求，甚至从来都不愿意过多地依赖他。很奇怪的是，到现在她居然没有想起过乐朗。是啊，他究竟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如何面对？
医生检查完了身体，看到她蹙着眉头，以为她伤口痛，问：“伤口疼？要不要开点止痛药？”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水：“不用。”医生有些不忍：“那开点镇静剂吧，睡着了就不疼了。”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嘉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但是她看得懂，他很心疼。护士走进来，给她的点滴里加了一针镇定剂。渐渐地，屋子里的一切都慢慢地向后退去，她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夜深。她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嘉霖还在那里，只是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静夜里他的脸居然也看上去并不沉静。他的手机放在床边的小柜上，大概开到静音，一闪一闪地，嘉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并不吃惊：“你醒了？还疼吗？肚子饿不饿？”
她点点头：“你的手机一直在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