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杰瑞的。今天好像一直在找我。我也没有心思接他的电话,大概又是为了柳原的那笔地产的基金筹措的事情。我回个电话吧。”不等他拨号码,杰瑞的电话又到了:“谢天谢地,你终于肯接电话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朋友的那块地,我决定投资了,可是资金还是不够,我需要动用我们共同的投资基金的一部分。刚才一直联系不到你,对方又着急到账,我就自作主张了。”
虽然疲倦已极,但是嘉霖并没有失去他灵敏的警觉性:“什么?你等等,你什么时候把钱划走的?”
“大概下午的时候吧,财务说已经到账了。”
“你动用了多少钱?”
“你怕什么,我已经拿到对方签约的转让地皮的合同了。再说,这事,柳原不是做了担保嘛。”
嘉霖只觉得其中肯定没有那么简单,杰瑞是个ABC,典型的在美国长大的华人,虽然中文说得十分纯熟,可是早已经外黄内白,完全不懂得在中国做生意的水深水浅。但是,他深知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好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最好将一切程序和文件都核实一下。我争取明天和你见面。”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去,柔声对裘哲说:“我去买点吃的给你?”
她摇摇头:“这么晚了……”
“不要紧,你不能饿肚子。”他弯下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裘哲看着嘉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吃力地爬起来,拔掉身上的输液管,轻轻地走到门口,门外并没有护士看管。她悄悄地关上门,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嘉霖帮她拿的干净换洗衣服。她换上衣服,发现自己的皮包被放在一个医用大袋子里面,挂在门背后。她摸出皮包,然后朝门外走去。这个医院管理宽松很多,因此她很顺利地就出了住院部。她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寓所,上了车才发现衣服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回到寓所,她走到二楼,脱下衣服,打开淋浴,温热的水好像温暖的怀抱,从肌肤上流淌下来,合着她的泪水。原来她是这样不堪一击的,再怎样坚强,居然抵不过爱人的背叛。然而,她的心里更深的还有内疚和自责。可惜,一切都无法退回去。她这样想着,用浴巾擦干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开始细细地妆点自己。这才发现自己又清减了许多。她很少刻意打扮自己,所以也就只淡淡地上了素妆,然后走到衣帽间里找衣服。这个衣帽间还是嘉霖特别为她设计的。嘉霖的爱无处不在,令她无处可藏。他的爱有多深,她的内疚就有多强烈。起初她以为自己不能面对的是自己,后来她才发现她其实不能面对的竟然是嘉霖。她和他是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她不能容忍的背叛,相信嘉霖也必然不能承受。这么想着,她迅速地整理了自己,然后挑了一件青色的衫子换上,她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重新换上另一条红色的裙子,原来她还是喜欢这样明亮的颜色。
梳妆台的抽屉里有一个暗格,她伸进去,摸出一瓶安定,看了看上面的日期,还有一年半才过期。然后她又摸出了那个嘉霖送给她的卡地亚手镯,嘉林买了这个镯子给她做礼物,但是却从来没有帮她戴上过。她叹了口气,然后拿出一个带锁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封底带了一个小袋子,她把镯子装进去,细心地用透明胶粘好,然后写了一行字在上面:“给嘉霖”。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她坐在桌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她并不嗜酒,但是却知道这酒会让安定的效果加倍。那一瓶小小的药片,竟然是她逃离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她靠在沙发上,安静地合上眼睛。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小王子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他因为和一朵花闹了别扭,所以来到了地球上。在地球上,他抬头遥望自己的星球,星星闪闪发亮是否为了让每个人将来有一天都能重新找到自己的星球?那些遥远的星星,其中是不是也有一颗是属于她的?孤独的小王子,在地球上遇到一只狐狸,狐狸对小王子说:“请你驯养我吧。因为只有你驯养了我,你才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她又想起嘉霖第一次给她的礼物,竟然就是这本《小王子》,嘉霖在里面夹了一张纸条:
送给我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星星是美丽的,因为有一朵人们看不到的花;沙漠是美丽的,因为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默默地放着光芒……使沙漠更加美丽的,就是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井……无论是房子,星星,或是沙漠,使它们美丽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她的世界渐渐安静下去,她脸上浮出一个美丽的微笑,也像晨曦一样渐渐地褪去了……嘉霖找到裘哲的时候,她中毒已深,虽然经过抢救,但是她到底会不会醒来,而醒来之后会怎样,已经不在医生的控制之内。
嘉霖的耳朵嗡嗡的,医生的话他仿佛都听进去了,又仿佛都没听进去。裘哲苍白的面颊,让他心痛。他只知道,她是爱美的,爱清洁的,她不愿意在医院里久呆。他从她的房间里找来她喜欢的衣服,亲自给她换上,可是她却始终不醒。他的泪水滴在她裹着胶布的手腕上,他觉得她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她的生命也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他又累又疲惫,可是心里却放不下她,他握着她纤细的手,忍不住潸然泪下。
杰瑞打了数次电话给他,他都没有接,后来才恍惚记得今天是签约的日子。可是在他看来,一切都不重要了,没有了裘哲,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了意义。
他在医院的第三天,柳原不期而至。他看着熬了两夜的嘉霖:“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嘉霖,你和裘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透过护理室的玻璃看了看里面似乎毫无生气的裘哲,似乎半带怜惜地说:“女人啊,无论是怎样的女人,只要沾了个情字,就在劫难逃,什么人情礼仪,统统都不要了。”
看着嘉霖不解的眼神,他故弄玄虚地说:“不是吧,敏锐如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吗?裘哲和乐朗?这事情真有意思,裘哲背叛了你,乐朗背叛了裘哲,小小又背叛了乐朗。啧啧,世间众生,谁不为情所困?”
他话音未落,脸上已然挨了一拳,愤怒的嘉霖早已失去平日的冷静和克制,他出手很重,嘉霖并不高大,但是每一拳都凶狠异常。柳原落荒而逃,他虽然疼,心里却无比的畅快,这是报复的快意恩仇,而嘉霖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等在前面。
他扑倒在裘哲的床前,是的,裘哲背叛了他,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他只是不愿意正视,他以为,只要他一直在那里,她就会回头。他从来就没有把乐朗放在心上,他毕竟是他的表弟,虽然只是个孩子,可是却也无能。他的力量,不足以保护裘哲。可是他料不到,裘哲竟然为了这纠结的感情,为了另一个背叛她的爱人,连命都要搭上去。他是多么自欺欺人。这个清俊的男人,扑在自己心爱的人的病床前,连眼泪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可是他的心,却如同“水妖的歌声”一样,碎了一地。
“哲哲,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计较。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美国。”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热泪终于扑簌簌地滚落。
这是嘉霖第一次向裘哲述说自己的深情。他告诉她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的怦然心动,他带她去旅行的时候,多么希望从此能地老天荒,他求婚的时刻,他曾经策划了无数的场景,到头来却只能用最老套的方法,因为怕她觉得自己太可笑。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可是为了她,他全都放下了。即便她最后说,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情,他还是痴心地等着她回心转意。如今,如今她可不可以再给他一次照顾她的机会?
忽然之间,裘哲的手动了一下,可是她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她微弱地唤他:“嘉霖。”他狂喜:“哲哲,你醒了?”
她费力地想要抬抬手,抚摸一下他消瘦的脸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嘉霖,对不起。是我负了你,对不起……”她的声音就这样微弱下去,连同她的心跳。
十三
报复的霎那快感过去,张小小却并不觉得有更深的快意。她既找不到乐朗,又失去了陈盟。虽然她很嫉恨裘哲,但是却对嘉霖不无好感。冤有头债有主,嘉霖似乎是和她同一个处境的人,所以她对于柳原恶毒地报复嘉霖,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事情到后来,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其实她只不过是个心胸狭窄的小女人,说到坏,也不至于坏到无耻的地步。裘哲被急送医院的第二天上午,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商场里闲逛,不想竟碰上大倪。他若无其事地向她打招呼:“小小,悠闲得很嘛。”
然后出其不意地,大倪问:“报复的快感过去了没有?”
她一惊,又一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笑了,毫不掩饰他的不屑:“又来了,听说肇事者总忍不住想要到现场去看看结果,你居然这样忍得住?柳原很得意,我们昨天刚喝过酒,他的计划都已经全盘兜给我了。你忘记了,人人都有弱点,柳原不能见酒,嘉霖不能忘情,所以无法做到无欲则刚。”
“那你算什么?”这回轮到她不屑。
“我嘛,有容乃大啊。这世界吗,本来就该包容万象。我包容,所以可以和谁都相安无事地相处。”他嘿嘿地笑了,颇有些自得。
“你那个吹萨克斯的帅哥呢?不想知道他在哪里吗?”
她不动声色。
他无奈,只好抛出撒手锏:“我昨天晚上看到了乐朗。”
她如同狰狞的小兽,扑过去,扭紧他:“你!什么意思,说!”
他挣扎,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臂力:“你,你干什么!”
“你说清楚!”她声音嘶哑,双眼通红。
他瞥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毫无廉耻?损人不利己的事都做?”
“你!你到底想怎样?”她气结,但是又无力辩驳。
他冷冷一笑;“我没有那工夫,人要自甘堕落,谁也救不了。”
“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仿佛怜悯她,竟然就说了:“昨天我在衡山路的酒吧里看到他在演奏,不过整个人都颓了就是。具体哪一家嘛,我喝多了,记不清楚了。”他卖了个关子,却并不打算告诉她。
衡山路,衡山路,偌大的衡山路酒吧,她怎么能找到他?急急忙忙地,生怕晚一步就错过了。她拦了一辆的士便冲到徐家汇。司机说:“请问去哪里?”
“衡山路所有的酒吧。”
司机从后视镜中惊讶地看她一眼,八成觉得她是个疯子。
整整一天的奔忙,然而,徒劳无功。
她几乎蜕变回从前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无助而又绝望,寻找丢失的那一个宝贝的娃娃,却迷了路。她只能给大倪打电话:“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真记不得了。不过,你要是帮我一个忙,我还可以想想。”
“你说。”
“蓝星大厦的标底是你捣了鬼,现在柳原手上还有另一个项目,A城步行街的项目,你得帮我拿到这个项目。”
“嗯。”她说。“我一定做到。”决绝地,不容迟疑地。
有时候你吻遍青蛙也吻不出一个王子,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可她有一个王子,他只不过现在被巫婆变了青蛙,只要她去吻,他就会变回来。
他在那边说了一个地址,她听完之后就立刻挂掉,拦了一辆的士,按照地址找过去。
怪不得找不到他,原来在这样隐秘的地方。
从外面看,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小楼,居然在住宅区,可是门口有保安一样的人守着。凌晨三点钟,他挡住她:“小姐,这是私人聚会,你不能进去。”
“我找丹尼。”
他看看她:“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一时语塞,对啊,她是他什么人?
灵机一动:“我是他表妹。”
“他表妹太多,小姐,你不能进去。”
“那我在这里等。”她作势泪眼盈盈。
他为难地看看她,终于还是让步了。“我带你进去,他在里面。”
一室的迷蒙薄雾,刺眼催泪。众人皆醉她独醒。
终于还是辨认出那个身影,他斜靠在那里,萨克斯管放在身边,神情是那么落寞和疲倦。
她悄悄走过去:“乐朗。”
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回过头来:“你?你来干什么?”
“我,”她急急地分辩:“我没有胡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我说的。那个视频也不是我发的。”蓦然看到他的消瘦,两腮都凹下去。
可是他还是那么俊,就是憔悴,堕落了,也仍然是翩翩的一只寒蝶,飞到哪里都惹人瞩目。
他微微叹气;“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发的,还是别人发的,都改变不了这件事情的实质。”
她冲动地拉住他:“你不爱她了?是不是?可是我还爱着你!”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以为,不爱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逃避,是没有用的,无论怎样地作出姿态,可是最难的是,把心抽出来,永远不回头!”
“到底为什么?为嘉霖?你竞争不过的人?”
“不,不是。是因为我没有出息。我不能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我除了音乐之外,根本不懂得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厮杀,但是我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受穷。只不过,我无法离开她。直到你让我无颜面对她。”
还是她,还是她促成了他的堕落。无穷无尽,无昏无晨的三个月,他不能忘却。年少气盛的少年英气,消失殆尽。她知道他铁了心,她无能为力,而只有一个人可以挽回他。
她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恍惚地点点头。
她颤抖地拨通了那个号码,那边是轻柔的声音:“对不起,我现在不便接电话,请留言。”
她愣在那里,她忘记了,裘哲已经不能听电话。
她又拨通了陈盟的电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只是似乎直觉地,一定要有个男人才好。
一个男人,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
陈盟,姑且把他当作这样一个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