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几是突然意识到他姐是一个女人的。
在那之前,他一直当她是他姐,不是别人,就是他姐,一个长他六岁,从记忆初始就出现在生命里,一半时间保护他,另一半时间欺负他的人。
这并不代表关几跟他姐没有感情。实际上他对他姐的感情,有时比对他父母的还深。这是关几八岁那年得出的结论。那年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生日,除了他姐,他姐用攒下的零用钱给他买了生日礼物,一个他想要了很久,但父母无数次拒绝给他买的变形金刚模型。
关几意识到他姐是个女人,是在他二十五岁、他姐三十一岁那年;是在他姐刚从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把车从车库开出没多久就停在路旁,趴在方向盘上的那一刻。那一刻,关几像是突然不认识她了,又像是突然认识她了。他从未见过他姐这样,又隐约觉得,这可能才是他姐。
他坐在她旁边,只看到她肩头耸动,却因为一车明目张胆的寂静,不敢确定她是否在哭。关几被这一车寂静挤得喘不过气来,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某个终结这一切的开关。突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后座上蜷缩着一个捆着蓝色丝带的白色礼盒,看样子像是一盒生日蛋糕。丝带勒得有些紧,显得盒子有些胖。关几看了半天,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关几从八岁开始就不怎么记得生日了,不知是否和他父母的忘记有关。实际上关几也不需要记得,因为有他姐帮他记着。每年到他生日的前几天,他姐都会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即便是在她被她原以为绵绵无绝期的爱情背信弃义、本该理所当然忘记很多事的这一年。
关几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本能似的举起右手,轻轻放在他姐的肩膀上——她的骨头好小。关几心里一惊,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原来他姐也和那些他所触碰过的姑娘一样,肩胛骨很轻易地就被他的掌心全部握住,原来她们都一样。正当关几仍在为他的发现舌挢不下时,那一车寂静被一声刺痛人心的啜泣驱散了。
他姐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啊,关几,姐把你的生日给毁了。”
这是关几头一回看到他姐为自己的事情哭。
二十四年来,关几只见他姐哭过两回,且都是为了别人。其中一回是为他们的母亲。母亲在关几上高三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因为全家人的隐瞒,正值高考的关几一直以为母亲住院是因为胃穿孔。待母亲痊愈后,他才知道那是一场关于肿瘤的大病,才知道他曾在手术室前安慰家人的那句“手术啦,成功率很高的”有多可怕。
关几说,他永远忘不了刚做完手术的母亲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那一幕。他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除了他姐——她几乎是跪着扑过去的,失心疯一样涕泪横流,扒着母亲的手术床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妈”。那声“妈”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颤,包括蠢到极致的关几。
“妈这条命是你姐捡回来的。”母亲经常这样说。
多年以后,母亲告诉了他另一件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她曾在接受后续治疗的那段时间想过放弃生命,曾在痛得无法忍受时抓着他姐的手哭喊:妈想死,你让妈死吧。“要不是你姐一直在旁边让妈挺住,让妈挺住,”母亲拭泪说道,“妈真想把那些管子都拔了,一了百了。”
听完母亲的叙述,关几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就在他母亲住院的那一年,家里每到晚上就出现的声音不是地下的老鼠,也不是房梁上的野猫,而是他姐躲在被子里,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关几听到的哭声。
三年后,他姐又哭了一次,那次是为了他关几,因为关几要退学,要离开北京。他说他“再也受不了北京了”,和他刚上高一时做出的决定正好相反。那时关几做梦都想去北京上大学,那时关几还不明白,支撑他熬过三年苦闷、对去北京十万火急的那份憧憬,和北京本身没有关系,而是和他姐有关。
他姐的男朋友、后来他改称姐夫的那个男人叫叶诚。叶诚跟他姐是高中同学,却是在同去北京上大学时认识的,之前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这不能怪叶诚当年有眼无珠,只能说那时他俩时候未到。他姐在她的中学时期,似乎对讨论男生和谈恋爱这类小女生的事情不感兴趣,虽然她也是一个女生。
在那个刚刚意识到男女有别的年纪里,他姐和周围的女生表现得太不一样了。她们就像立春时公园里的树,为证明春天已经来临,迫不及待地在光秃秃的枝丫上绑满假花,因时候未到而妖艳得大煞风景;他姐则一如既往地留着港式男生短发,穿着时下流行的老板牛仔裤,用关几当年的话来说就是,“像《陀枪师姐》里的男人婆”。即便他姐这副装扮,也无法阻止她底子里呼之欲出的、将她的无心掩饰背叛得彻彻底底的漂亮。
当然,对于他姐的漂亮,关几是没有意识的。他是在翻他姐抽屉时,从满满一抽屉的情书中判断出来的。他姐对那些情书无动于衷,即使关几偷偷在那些卡纸上画满鬼脸,她也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在意。
关几终于发自肺腑地意识到他姐漂亮,是在他姐上大学的某一年。对关几来说,那年暑假本应和往年一样,又快又慢,和所有暑假一起,在记忆中混成一团看不大清楚的黄色氤氲。关几却因为他姐,记住了这个普通假日里的所有细节。当关几抱着球回到家,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他姐时,突然就愣了,挂在胸前湿透衣襟的每一滴热汗,突然就凉了。他张了张嘴,却怎么都叫不出曾喊过千万次的那一声“姐”。
他姐留起了长发,穿起了裙衫。
晚饭时,关几几乎是被母亲拽进饭厅的。在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下,他红着脸复述了一遍刚才悄悄对母亲说过的话:“比影视明星还好看。”家人都笑了,包括比影视明星还好看的他姐。“姐。”他姐一笑,关几就安心了,终于敢叫她一声“姐”了。他歪着脖子赖兮兮地说:“姐,你一笑还是我姐,傻得很。”
发现他姐比影视明星还好看的,不只关几一个。那年夏天来找他姐的男生很多,其中就有叶诚。叶诚几乎天天都来,有时还给关几带点儿小礼物。关几的母亲也几乎天天都来他姐卧室,将想搞恶作剧的关几拖出来。那时关几还处在对感情一知半解,只对玩闹全力以赴的年纪。在母亲和他姐掩着房门的一次私密对话中,躲在门外准备吓唬她们的关几,偷听到了比恶作剧更重要的事。
“就是他了?”他母亲问。
“对,就是他了。”他姐回答。
关几憋着笑,将房门推开一条缝,捏着鼻子说:“就是谁呀?”
屋里的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将两个至亲女人的轮廓映在他眼睛里。她们的举手投足,都伴随着光线和阴影的交叠呼应。其中年长一些的女人一边招手让他进去,一边怜爱地骂他坏蛋,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则坐在一旁不停地笑,好像上帝刚刚告知了她,未来的日子将永无忧伤。
“关几,你不老想跟姐和叶诚哥玩吗?”他姐边笑边说,“过几天跟姐去北京吧,我和你叶诚哥天天陪你玩。”
那个暑假,关几过得很开心。对他来说,北京的一切都是新的,就连地铁二号线隧道里刮过来的风都是阳春白雪味的。因此,这个毫不自知、浑身土味的电灯泡,在北京一亮就是半个月。他喜欢黏着他姐和叶诚,用他那时说过的话就是,“你俩比我爸妈大方多啦”。他那时还不知道,只因为这两个人的“大方”,北京摇身一变,成为他考上大学的动力。他更不知道的是,在和北京相处两年,意识到北京就只是北京之后,他会毅然决然选择离开。
“你从小就这样,我太了解了,什么都坚持不下来,一不顺就想放弃,从来不考虑问题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她姐瞪着他说,“你话倒是说得好听,什么叫你来北京是个错误?什么叫你想去闯荡、你想要自由?你别找借口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想去玩!”
这是刚准备上大三的关几告诉他姐打算退学、打算离开北京的想法时,他姐的反应。关几没想到他姐会这么生气,气得能把手中的筷子抖掉。他姐越说眼眶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把她一岁多点儿的儿子吵醒了。
对一位母亲来说,孩子的啼哭声能让她将整个世界抛诸脑后,即使那天是世界末日。他姐又狠狠白了他一眼,扭身去里屋哄孩子睡觉了。眼眶也有些泛红的关几也跟着瞥了一眼里屋,门半掩着,他看不到他姐。
婴儿的啼哭声逐渐弱了下来,关几这才听见他姐正在唱摇篮曲,和他母亲当年哄他睡觉时唱的一模一样。等哭声彻底消失,他姐终于退了出来。她重新坐在桌子对面,像盯着宁死不屈的犯人一样盯着关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关几,姐刚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啊。姐知道你很优秀,也很有想法,这一点姐比任何人都清楚。姐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见关几点了点头,她继续说,“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是,决定了。”关几意识到此刻应该郑重其事,便将声音放沉了一些。
他姐又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决定了,姐也就不反对了。不过你先别高兴,姐有一个条件。”他姐见他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翘,又说,“既然你退学是要自由,是要出去闯,你就得完全靠你自己,姐不会给你一分钱,你也不许向爸妈要,你能做到吗?能做到姐就答应你。”
关几低着头沉默了好长时间,咬了咬牙,抬起头说:“能。”
他姐一愣,眼睛立刻又红了,一滴眼泪像是终于在她脸颊上找到了路,迅速从她的右眼滑落下来。她瞪了关几好长时间,突然扬起胳膊,够着关几拍了他脑袋一下,吼道:“你个臭小子,你就是想去玩。”
半个月后,关几办好了退学手续,离开学校,去他姐家度过北京的最后一夜。第二天早晨,关几一起来就看到他姐为他收拾行李。她几乎遗传了母亲的所有习惯,给他准备了够一个连队吃的水果零食和一箱子根本用不着的生活杂物。关几也几乎遗传了父亲的所有习惯,他一边一件件往外掏,一边皱着眉抱怨:“你想累死我啊。”
因为那天他姐的车限号,关几便坚持不让他姐送,让她好好在家照顾他的外甥。他姐拗不过他,也就答应了。临走前,他姐坐在桌前,冲已经背好背包的关几招了招手,让他坐在她旁边,像父亲宣布家庭大事般神色凝重。
等关几坐下,他姐从身后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关几的手里,说:“这是姐给你的两万块钱,本来不该给你,该让你流浪街头试试,但谁让你是我弟呢。”见关几低着头没动,她拽过他的背包,摸索了半天,把钱塞到她认为最安全的一个口袋里,又把包重新推给关几,说:“外面不比这儿,姐不在,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要学会独立,但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姐说,听见没?”
关几没有说话,依然低着头,他在忙着咬紧牙关,不然就得哭出来。他想起刚来北京时,曾为每星期都能回他姐家吃饭而备感安心。这种不用提前打招呼就能回去的地方,是所有同他一样从外地来京上学的同学羡慕不来的。想到他即将离开北京的这个家,想到他即将离开他姐,关几就快要忍不住了。
“听见没?”她姐又问了一遍。
关几抬起头,这才看到他姐早已泪流满面。她盯着他,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泪水接二连三、自然而然地从眼睛里涌出来,像是她没注意到,像是关几的回答有多重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