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关几扬了扬手,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你也真是,咋不把钱打到我卡里,揣这么多现金多不方便啊。”
“哎呀,我没想到,”他姐终于破涕为笑了,说,“可能是跟咱妈学的吧。”
就在关上门的一刹那,关几差点又忍不住了。他用力揉着眼睛,在门外缓了很久,又在电梯里警告了自己许多次,这才勉强维持住一副平淡面色。去机场的路上,关几不断想象着未来,以便驱散离别的伤感,他甚至将飞机想象成一个终点——如果在那之前他没有落泪,那就赢了。飞机起飞前,当空姐提醒乘客们关闭所有电子设备时,关几掏出手机,看到了一条新的未读短信。短信刚点开,关几就认输了。他在飞机上哭成了狗。
“关几,挺住啊。”他姐在短信里说。
两年后,关几和他的家人过了一个无比开心的除夕。这两年里,即便是八月十五或春节,关几也没有回过家,他独自留在外地打工,拼命到连法定节假日也不放过。因此,在两年后的相聚里,关几攒了无数个关于他平步青云的故事,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的家人。为了听这些故事,跟关几两年未见的他姐,也破天荒地留在娘家过除夕。
关几一边和他姐、他的父母打着麻将守岁,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这两年来的经历。他姐在一旁笑着,和着,赞叹着,感慨着,好像面前这个终于长大成人的男孩,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甚至有她教唆其退学之意。
早晨六点,预示新年首个破晓来临的爆竹声响彻城市上空,他们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麻将桌,拿起炮仗走出院子,走向广场,加入那些忘记悲痛、内心只有喜悦和希望的人当中。放完鞭炮,父母有说有笑地在前面走着,母亲边说边徒劳地拨开围绕在周围的烟雾和硝烟味,父亲则双手背在身后,频频点头。
他姐挽着关几的胳膊跟在后面,说:“你看,他们还在聊你呢。”
关几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没搭腔。
“不过也是,你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姐参加同学聚会时,聊得最多的也是你。”他姐仰起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关几半天,说,“谁能想到整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小跟班,突然就长大了。”
“姐,够了啊。”他说,逐渐散去的烟雾没能掩饰住他绯红的脸。
他姐笑了,又紧了紧他的胳膊,好像天气特别冷似的。她嘴里不断呼出的白气混在即将散去的烟雾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突然,他姐问了他一个与辞旧迎新特别不相称的问题。
“关几,”她问,“姐是不是老了?”
关几一愣,扭过脸看着比他矮了半头的他姐。发现他姐比他矮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发现他姐漂亮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但发现他姐老,这样的想法他还从未有过。关几随即看了一眼前方的父母,说:“你小心他们听见啊。”
“听不见。”他姐说,也勉强笑了两声。她放慢了一些脚步,关几也不由得慢了下来。片刻后,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越走越远的父母,说:“姐想跟你说件事,你先别告诉爸妈,你说了他们又会多想。”她的声音很轻。
“什么事?”他姐的语气和神情,让关几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般愁云惨雾。他静静等待着他姐的答案,她却再不言语了。临近家门口,他姐将手轻轻落在门把手上,握紧,又松开,像是在决定要不要进去。
“说啊,姐。”关几急了,压低声音问。
他姐看了他一眼,笑了:“没事,逗你呢,瞧把你吓的。”
“你俩嘀咕啥呢,还不赶紧进来。”他母亲突然推开门,笑脸相迎。
他姐随即也凭空变出一张笑脸,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母亲,说:“商量着给您发压岁钱呢。”说完便和母亲笑成一团走了进去,只留关几一人站在门外,看着他姐的背影,为他刚刚发现的一个令他无比绝望的事实恍惚不已。
他姐好像真的不年轻了。
当关几知道他姐并非没事、并非逗他,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了。次年春节,关几回家没有看到他姐,这是他姐离家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回家。往年即使她去男方家过年,也会在年前年后带着大包小包回娘家探望。但这次似乎她连男方家里也没有去。
过去的这一年里,他姐很少跟他联系,似乎总有忙不完的工作要做。关几只听他母亲说过,说她在一家游戏公司做什么运营,那家公司刚在南京开分公司,她几乎每个月都要往南京至少跑一趟。对于他姐没有回家过年,关几的父母倒是态度开明,开玩笑说“两个里能回来一个就不错啦”。但关几还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打电话给他姐拜年时顺便问了问,他姐也只是以“太忙”敷衍。
几个月后,就在北京的柳絮即将集体绝尘而去的时节,他姐突然给关几打了一个电话,并对关几提出了一个请求,这也是自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以来,他姐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
“姐能不能求你件事?”他姐说。
“你说。”关几答。一个他一辈子都还不完情的人,竟然对他说“求”,这个字眼让关几很难受,也让他莫名有些恼火。
“你最近忙不忙?”她说,“不忙来北京陪姐两天吧。”
“不忙。”关几说,“出啥事了?”
“没啥,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吗,你来,姐给你过个生日。”
“姐,说实话,不然我可就不去啊。”
他姐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叹了一口气,说:“我跟你叶诚哥要离婚了。”
关几跟他姐在北京机场见面时,俩人都没能掩饰住各自眼里的惊讶。他姐像是见到偶像一般,捂着胸口说了句他们那个年代流行过,现在已经过气的感叹语——“哇塞”,毫不掩饰关几的转变给她带来的喜悦。
“你变化真的太大了,”她笑得合不拢嘴,“比去年还要成熟。”
见他姐这样开心,关几便决定将自己的那份惊讶藏在心里。他姐比去年还要消瘦和憔悴,尽管她面露喜色,却仍盖不住一脸苦楚。关几忍不住怀疑,时光是不是真的在北京走得更快一些,让他姐在这短短几年内老去了很多岁,让他姐在这短短几年内经历了很多坎儿。
来北京之前,关几以为他姐是想让他帮着解决些事情,以为他姐刚刚被生活那头的不安分惊醒,一时难以接受现实所给予的当头棒喝。他没想到那种分离的人都会经历的歇斯底里,早在他察觉到他姐一脸愁云惨雾之前,就已经被她姐咽下去了。关几想象不到他姐是怎样独自承担下来的。
“姐,你怎么才告诉我呢?”关几有点儿生气。
“姐不想打扰你心情,那几年对你来说很关键。”他姐边开车边说,语气淡得像是在讨论别人家的事,“再说这些都过去了,我跟你叶诚哥都已经分居一年多了,已经没事了。”
“别叫他叶诚哥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小点儿挺懂事的,习惯得挺快。”他姐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继续说,“我最担心的是他接受不了没有父亲。”
“你呢,你真能接受吗?”
“接受不了啊,”他姐笑着说,“接受不接受,对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到姐这个年龄就知道了,大家正在过着的,都是以前接受不了的日子。”他姐沉默了会儿,又说:“姐倒是挺感谢你和爸妈的,还有小点儿。你看,你事业步入正轨了,咱爸妈和小点儿也都身体健康。一想到这些,姐心里就好受多了。”
“姐,其实你要多为自己想,实在不行就休息一段时间吧,别这么忙,把小点儿给爸妈看着,你去哪儿旅旅游,家里有啥事就交给我吧。”
他姐迅速看了他一眼,笑了。“你真的长大了。”她右手离开方向盘,伸向关几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姐知道你比其他孩子聪明,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应该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他的啥也不用担心,咱家有姐扛着呢。”
签离婚协议之前,他姐特意叮嘱关几别冲动,她说知道关几不愿再叫他叶诚哥,但还是应该尊重他,他毕竟是她的丈夫。说到丈夫两个字,他姐无意中停顿了一下。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说吧,关几想,以后就该改称前夫了。
签字当天,关几跟他姐早早来到了民政局,在离婚登记处等待叶诚的过程中,他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双手也交叉在一起不断揉搓。关几想起了多年前,他们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等待母亲的场景。
这次他没用幼稚的话安慰他姐,没说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拉过他姐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姐也握了握他的手,嘴角弯出一丝无力的微笑。“姐没事。”她说。关几没有说话,目视前方,手依然没有放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的肩头一沉,他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第一次。
关几答应了他姐不会冲动。在看到叶诚迟到了一个小时才匆忙赶来的时候没有冲动,在看到叶诚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时候没有冲动,在叶诚招呼了一声就走进离婚登记处的时候也没有冲动,但就在叶诚从他姐手中拿过那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在其中一份上龙飞凤舞地签字时,关几爆发了。
“好好写!”
关几大吼一声,一拳砸到了桌子上,震得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房间外等待离婚的几对夫妻也争相探头观望。关几用食指在无辜的离婚协议书上戳了三下,隔着离婚协议书的桌子也响了三下,每一响都让人心惊肉跳。
“看我姐是怎么签的!”关几红着眼睛吼道。
那份离婚协议书上,他姐姓名里的每一个字都横平竖直,如同临摹字帖般工整。就在把离婚协议书递给叶诚之前,关几看到他姐是屏住呼吸,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画、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每一笔都很用力,每一笔都很缓慢,像是在反抗上天逼她用一个姓名去否认过往,像是写完最后一笔,她的生命里将有一段将近十年的记忆顷刻不复存在。
叶诚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关几,他腮帮子动了动,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终于还是在第二份离婚协议书上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关几一把从他手中抽出离婚协议书,递给了他姐,搂着她的肩走出了民政局。
“谢谢你啊,关几。”他姐在推门而出时说。
但她还是哭了。
就在她把车从车库开出没多久便停在路旁,趴在方向盘上的那一刻。那一刻,关几终于意识到他姐不是那个叫他母亲挺住,也叫他挺住,永远让他们有所依靠,永远拖着他们往前走的他姐了;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会像任何女人一样脆弱,会像任何女人一样无助,会像任何女人一样,也有挺不住的时候。
他姐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说:“今天多亏有你在,不然姐估计就撑不住了。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心疼姐了。”她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沾了沾脸上的眼泪,又拿出一个粉饼盒,对着盖子里的小圆镜片补妆。
“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化妆了?”
“姐平常不化妆的,嫌麻烦。”他姐说着,又仔细盯着镜子,抚了抚眼角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突然,她“啪”的一声合上粉饼盒,转过头问关几:“姐好看吗?”
关几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郑重其事地点着头,每一下都很用力,每一下都很缓慢,像是要以此证明,上天对他姐的眷顾,从这一刻就要开始了。
“特好看,”他泪流满面地说,“比影视明星还好看。”
“哭啥呀,傻小子。”他姐笑着伸出胳膊,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一笑,关几就认出来了。
她还是他姐,还是那个笑起来傻得很的,坚信她的母亲会平安健康,坚信她的弟弟不会流浪街头,也坚信她未来的日子将永无忧伤的,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