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耀正对着那老乞丐大发感慨,听罢忙提钓竿,哪里还有鱼的影子?连挂在鱼钩上的鱼食也一并丢失。
他不禁摇头叹息:“该死!敌人太狡猾了。”
徐子嫣笑得花枝乱颤。
苏荻边笑边摇头,说:“当徐子嫣这样的人最好,总有人为她操心出力。难怪那么多女生喜欢当乖乖女,当男人的肋骨。”
那张小生长得端正刚毅,可看不出有何特才异禀,此人为何能俘获骄傲女友的芳心?就因为他的壮志雄心和一本正经吗?
苏荻隐隐觉得不妥。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用学院教席换小镇中学的教席,虽然广耀一再强调这只是他的临时布局,然而……他不明白子嫣自幼顺风顺水,是温室花朵一枚吗?
从徐子嫣的言语神情中她发现,老友对此君言听计从,她为他做菜做饭,任他带着在教育局、人事局的头头们家中走来走去,把那点可怜的薪水全化为送人的礼品。
在南方,她见过无数这种满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最后在冷酷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人,这其中,亦包括她的父母。
她为子嫣的未来忧心忡忡。
“我就在南滨,自然巴不得你过来,”她侧转脸,轻声对子嫣说,“只是,只是,一旦放弃这边,就没有回头之日了。”
子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有点热。
她老爸徐宏图两年前提前退休,加盟姑父在合肥的房地产公司,名为“忘记伤心地”“发挥余热”,实则是拥抱新生活,挥霍来之不易的自由;张小生极力怂恿自己陪他闯南方,名为不想青春留白,实为圆他的创业梦……
真正为自己着想的,只有苏荻一人。
她推心置腹地说:“苏荻,你别看我们学院宁静漂亮,其实单位里单调枯燥,按部就班,闷得很。你知道教授们业余时间都在干什么吗?养鸡种菜!在这里待一年和待十年有什么不同呢?唯一的变化是学生一茬茬地换。在变得像那个老乞丐一样麻木之前,我想寻找新生活。”
她凑近苏荻耳边,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妈妈会赞成我试一试。”
苏荻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默了。
三
大二那年暑假,南方很热,在南方读书的徐子嫣应在北国读书的苏荻之邀,到京城游玩。
那天,两人正在圆明园的残垣断壁前凭吊,苏荻的手机上突然出现一条短信:
子嫣妈妈病重,叫她速归。徐宏图
两人相顾骇然。
徐子嫣这只大头虾因为忘了带充电器,手机已停机,当下赶紧抢过苏荻手机,拨回去。
“我是子嫣,爸,我妈得的是什么病?”
那边没有回答。
“喂,您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听到,子嫣,你妈的病复发了,这次很厉害。”父亲的声音含有某种使她不安的语调。
“啊?医生怎么说?”她把手机抓得那么紧,以致握得整只手掌都麻了。
“电话里说不清,你赶紧回来。”
子嫣慌得手足无措。好在苏荻遇事冷静,当即打电话,订最快一趟飞广西的航班,又哄得她抓紧时间填饱肚子,然后从容打的,把她弄上了飞机。
待子嫣抱着一堆秋梨膏茯苓饼酥糖,气喘吁吁地推开家门时,迎接她的是面有戚容的祖母。老太太将她从头看到脚,颤声说:“妹妹,你疯哪去了?你妈死了你晓得不?”
妈妈?
子嫣梦一般地看着祖母,看见那副缁衣中的娇小的身板好像一片风中摇摆的落叶。
刹那间她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心中宁静之至,院子里的鱼池假山盆景好像都在慢镜头中,缓缓移动。
“她从学生宿舍的七楼跳下来,是当场断气的,身上没有伤,也没有血,只是里面已经摔碎了。”
这些话似一阵飓风,将她吹入万年玄冰做成的冰洞,她被冻伤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老太太在撒谎,母亲绝不会没跟爱女道别就一走了之!
她问:“那是几时的事?”她的声音慢慢的,细细的,逻辑思路很清楚,自己听到都觉得奇怪。
“五天之前,”祖母呜咽道,“停了三天灵,你爸本来不想下葬,就想等你回来再看一眼,可是谁也不知你跑哪去了,天又那么热……”
一个细小的疏忽,竟让她抱憾终身。
“我妈葬在哪儿?”
“清平山脚,徐家坟场。”
穿过大片寂静的田野,沿着羊肠小径走到清平山脚下,就是大片大片的坟地,这里,一块块青石碑默然肃立,简单的铭文,归结墓主人的一生。
母亲新坟前有几个崭新的花圈,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已蔫了。
子嫣这才相信,母亲生命的呼吸和生活的气息已随风而去,永不再来了。从今往后,谁……谁还来为她的穿着打扮出主意,点评她的每一篇作文,为她在晚会上出次风头专门编一支舞呢?
她当初为什么这么自私,光顾着自己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事,不多陪陪母亲,了解她那戏剧般的人生,多开解些她的心结呢?
在她迷蒙的泪眼中,太阳仿佛躲进了阴冷的云层,阴影笼罩着世界,万物都失去了光彩。四周灌木的叶子蔫蔫的,青草地暗淡无光,山坡上有一片粉紫的稔子花,这本是她和母亲极喜欢的景色,现在竟也变得凋零残败了。
她看着呆立一旁的父亲,他似乎一下老了十年,她知道他的难过与自责,知道他承受的打击与猜疑,更知道他在渴求女儿的安慰与谅解。
他与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不想追究,遂温言劝道:
“爸,你要节哀,我知道你和妈,这些年都不容易。”
老徐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般通情达理的话,眼圈渐渐红湿,急忙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
“我们回去吧。”子嫣对父亲说,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坟上的新土,挽起父亲的手臂,沿着小路,走向无边的田野。
就这样,对这位在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她连最后一声问候都没给到,就永远见不到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子嫣一直躺在床上思念母亲。
接下来几天,不断有亲朋旧友来看望徐子嫣,他们表示着同情,口里念叨着在这种悲伤场合该说的虚伪悼词。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些打着慰问名号来到她跟前的人,在表达着对不幸孤女同情的余暇,更多的是对徐大小姐的好奇。
谁都想知道:那个极力融入当地却愈显格格不入的病美人,如此决然、突然地离世,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她最爱的女儿,如何面对这场飞来横祸?
面对这些窥视的眼睛,徐子嫣便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她倒茶、让座,对每个访客都彬彬有礼,该说的说,该笑的笑。渐渐地,全县人都在窃窃私语,传说徐子嫣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而徐宏图居然说:子嫣长大了,学会了坚强。
他根本不知道湖底的暗潮汹涌,他不是个好父亲。
到了第四天夜里,子嫣的表情肌已僵掉了,她凝望星空,觉得满天星斗似在以虚幻的速度慢慢下坠,越看越觉得星空深邃无底,似在向她招手。
她突然有种幻觉,若是从这三楼的卧室向外纵身一跃,是否也像母亲一样,欢快奔放地自由落体,就此逃离这无法忍受的世俗,悠悠然飘上天河,成为某颗星上的一朵花?
苏荻的电话及时到了。
“你一定要节哀顺变!”她的声音里透着真正的关切,“妈妈也很难过,要我代她问候你。徐子嫣,我问你:要不要我现在过来?”
子嫣谢绝了她的好意。
然而,好友的话好像一股清流,冲刷着她心中的块垒。她开始对着话筒,诉说母亲的往事,点点滴滴,似捡拾风中落花,这里一瓣,那里小小的一朵。
“……她一直强忍失意,追求完美,”她说,“她负责全校的音乐课,还带县中文艺队,每天从天亮做到天黑。在外生龙活虎,一进家门就哼哼叽叽地往沙发倒,我要是在旁边,赶紧给她倒水、揉肩,因为她已经口干声哑,精疲力竭;可是一到周末、节假日,她又精神抖擞地出门了,她要给几十个学生化妆,守着他们登台演出……”
她停一停,又说:“……她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穿上旗袍人人都说比我还有曲线美;她有很独到的品位,但是不想在县城里招摇,便把她的创意和热情都放在我身上,我从小穿的衣服、梳的发式,甚至戴的发饰,都是周围女孩中最时新最别致的……”
电话那头的人静静地倾听着。
“我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失望,因为她一直希望我接她的班。五岁的时候她教我弹钢琴,六岁她教我唱歌、跳舞,从八岁开始,全县大大小小的文艺晚会都由我主持,我一直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校文艺队的骨干,但是每次演出她从不给我化妆,为的是不想我与众不同……”
“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不考艺校?这事我一想就难过。一上初三,老爸便要她回绝所有邀我主持晚会的约请,不再参加文艺队活动,她很为难,说:音乐老师的女儿不带头,叫我怎么动员别人?但是爸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搞舞台艺术吃的就是青春饭,人老珠黄一钱不值,你难道要子嫣重复你的路?——一点儿也不顾忌这种话对自己老婆的打击……你烦了吗?”
“没有,你说吧,我一直对伯母很有兴趣。”
“我想她一定是累极了,从省城沦落到县城,做完一台晚会,接着又是另一台晚会;辅导完一拨想考艺校的学生,又来新的一拨……她一直不懂生计,不通人情世故,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祖母打理,她一直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每天弹琴、唱歌、编舞、排练,对所有的人微笑,表示她是友善的,对生活是无欲无求的,我想她演得太累,又没有人喝彩,所以她选择一种独特的方式谢幕。”
苏荻劝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伯母地下有知,一定希望你幸福快乐。”
“母亲的事,我只跟你说这一次,我今生今世将永不再说,苏,我不要重复母亲的路,我不会甘受命运摆布。”
第二天,子嫣和父亲详尽地讨论了未来的生活。受到苏荻父母迁往南方的影响,子嫣极力劝说父亲办理停薪留职,加盟姑父的房地产公司。
“妈的一生已经在这小县城里荒废了,您应该换个环境,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追寻自己的梦想。”
父女俩最后商定,徐宏图给姑父写封信,问问他那里要不要人;一旦老徐离去,祖母可以跟小叔过,而子嫣自己,将回到大学里完成她的学业。
开学前,父亲将子嫣送到火车站。当列车载着她缓缓驶离站台的时候,她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以便看父亲最后一眼;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可她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她看到父亲向她拼命挥手,感到他虽然萎靡不振,但看上去还是挺帅,想想他为母亲放弃的一切:专业、单位、待遇、环境、前途和理想,那一刻她真正地谅解了他,她真诚地希望他能拥有一份新的生活。
后来子嫣告诉苏荻:妈的去世让我和老爸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生命如此短暂,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三人在公园里划船,心旷神怡之际,子嫣却提到了她母亲。
是的,她不按张广耀设计的路走下去又能怎么办呢?她不喜欢死水一潭的生活,她喜欢教书,她是个极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但她知道一味死教书的结局。她的母亲,全县第一位获“高级人才”荣誉的全国优秀教师,当地人心中的音乐女神,她疲惫憔悴的面孔,她那惨烈决绝的结局,每每忆起就让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绝不要重复母亲的路。
苏荻知她去意已决,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