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青山墟场的柴火行今天分外热闹,一群卖柴男人担来一担担柴火,然后大家蹲成一圈,吸着竹筒水烟,扯着闲篇,等待着什么。
在墟场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是狭窄的沟壑,里面零零落落地隐藏着一些小山村。山多田少,那些矮小的山民们便延续着他们古老的生活方式,种地之余,兼以卖柴烧炭。
每天天亮,他们会从粗糙简陋的房子里钻出,肩扛锄头,手拿柴刀,到山坡上种地、砍柴,他们头戴旧草帽,脚穿胶草鞋,身上背着一壶水。
他们的耕地人称“草帽地”,因为在人类长期的过度开垦后,许多山体已石漠化,光秃秃的岩石间能用来种植的地块小得可怜,大不过一张毯子,小的用个草帽就能遮住,于是,他们便将锄头和柴刀伸向更远的覆盖着丛林的山崖。
逢墟日的时候,他们便在墟场售卖他们的庄稼或柴薪,他们蹲在一堆花生、玉米或一担木炭旁,默默地抽着长长的竹筒水烟,直到有买主向他们问价时,客人才会感受到他们那单纯中夹杂着的狡黠与执拗。
热衷环保的人们既讨厌又同情他们的锄头、柴刀、晒得黑黝黝的皮肤等,然而世代居住在大山深处的草民就是靠这些原始技能谋生,他们从山里弄来木炭、茶叶、庄稼、野味和竹制品,再卖给外来的客商以及邻人,靠着蝇头小利,生一串孩子,把日子过得简单却饶有趣味。
喜欢奉献爱心的富人及渴望体验绿色生活的旅游者,会千里迢迢来寻访他们,这时,他们会极力渲染生活的艰辛,不由这些悲天悯人的外来者不掏光身上的钱,带着对自己善行的感动满意地离去。
张广耀这时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斜背一个牛皮的男士挎包,接着车上又下来两个女郎,戴着大草帽、墨镜,真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时髦女,两个时髦女一下车就欢呼一声,奔向鲜果行那些红红绿绿的山货。张广耀则走向柴火行。
广耀从一担担木柴前走过,他坚毅的嘴角下撇,鹰隼般的目光闪亮,如同从乌云压低的眼皮下探出的闪电,偶尔抽出一根柴,掂掂,又沉着脸扔回去。
刚才与他同行的两位女伴看到他此时的面孔,会发现这事业型人才其实缺乏工作美。
他走向那圈山民,冷冷地说:“这些柴一律要不得,不符合规格。”
“怎么就不符合了?”天哪,孩子们开学还指着这些柴交学费呢,山民们七嘴八舌地抗议。
“我本来想做好事,订你们一批柴,是你们不给我做好事,没按质量交货,我的砖厂就要开工,损失谁来赔?”
山民们的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这个衣着整洁的小年轻看来不好对付,他的面孔分明像阎王庙的鬼判一样难通融。
“反正柴我们给你挑来了,你不可以一句‘不合格’就算了。”一个年轻人急赤白脸地嚷。
圈中人们跟着同仇敌忾地抗议,有的人开始骂娘,白白的唾沫在黄牙齿与厚嘴唇间翻涌;有人站了起来,一副寻衅闹事的样子。
张广耀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一心摆脱他出身的阶层,给都市文明熏染已久,很少人知道他的家亦在另一个贫困县的大山深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山里人的单纯、豪爽、执着,以及狭隘、自私、记仇、认死理。
当一个人极力摆脱的毛病却在一群同类身上齐齐涌现时,那种刺激,那种难堪,比在他本人身上出现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也翻着白眼,厉声骂回去:“操你妈,你们嘴里放干净点,什么狗屁素质!明明是你们误了我的大事,害我白跑一趟浪费我的时间、耽误我的工夫,还有脸来怪别人?你们自己看看,这种柴这么湿,这么细,能用来烧砖窑吗?别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你们这些想浑水摸鱼占便宜的老狐狸,不要以为我不懂你们,你一提裤子我就知道你要拉的是什么屎,你们这样做事,活该一辈子受穷,什么破素质……”
山民们蠢蠢欲动的反抗,在一个比他们更强悍的人连珠炮般的训斥下被弹压住了。张广耀暗自得意,正骂得起劲,突然眼睛一暗,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愣住了。
卖柴佬们顺着张广耀的眼神望去,那两个时尚女郎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山货,瞪着大大的眼睛,像瞧一只两个头的叫驴一样,呆视着他们的买主。
张厂长当即撇下那些卖柴佬,尴尬地走向那两个女伴,她们是本打算跟他来大青山看稀罕的徐子嫣与苏荻。
他咕哝了句什么,接过女郎们手中大些的购物袋,领头走了。
二
当大青山的卖柴佬在向家人讲述那个倒霉的墟日时,张广耀带着两位女客已经回到惠兰市区,在江太公烤鱼馆请两位女士吃晚饭。
广耀用公筷给两女的碗里夹鱼,鱼只有巴掌长,两指宽,煎得黄澄澄、油亮亮的,他热情地介绍说:“这是油鱼,龙江里特有的一种鱼,它身上有丰富的油脂,煎烤的时候不用另放油,特别鲜美,苏荻你要多吃点。还有这个螺蛳酿,是桂林那边的做法,你在广东肯定没吃过。”
“干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昨夜星辰昨夜风。”徐子嫣举起一杯啤酒,对着苏荻直嚷嚷。
苏荻喝一口啤酒,尝一口油鱼,果然这鱼又嫩又香,不愧为当地一绝,只是价格比当年翻了两番。她细细打量这家著名的鱼餐馆,这里的桌布当年是一色的蓝白格子塑料布,现在全换成了雪白的涤棉桌布,四角还有精美的电脑绣花。桌上除了香煎油鱼和螺蛳酿,还有一煲热腾腾的香糯玉米粥,一碟甜酸荞头,一个蒜蓉炒南瓜苗,一碟豆腐圆,全是当地特色,亦全是女孩子爱吃的玩意儿。
一股浓浓的怀旧感胀得苏荻胸腔酸痛。这个张广耀真能看人下菜碟儿,是点菜的行家。
“等下我得到堂叔家一趟,他有份合同想听我的意见。”主人无心咀嚼,他急于扭转女友的密友昨日在大青山墟场对他的印象,想来想去,唯有让她俩瞧瞧他是如何日理万机的,才能理解他那天的失态。
他抱歉地瞧着苏荻:“你跟子嫣左右没事,一起去坐坐吧。”
子嫣正全力对付那条油鱼,含含糊糊地说:“你那堂叔官当得好好的,偏要办什么砖厂,又对管理和生意经一窍不通,你把业余时间全献给他的发财梦就罢了,我可不想去应酬,何况他家那里一大帮子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光分清谁是谁就累得半死。”
张广耀皱了皱眉,说:“孩子话!会跟各种人打交道,这也是一种能力。苏荻你评评,堂叔在筹建一个砖厂,人家是让我当厂长的,我计划先帮他把新厂关系理顺,积些管理经验,然后再去闯广东,眼下,堂叔就是我的准老板,你怎么把见他当成无聊的应酬呢?”
苏荻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男生:他能跟所有人有说有笑,跟陌生人谈他们熟悉与喜欢的题材,很快地把握全局——谁也看不出他出身寒微,只觉得他是一流的交际人才,少年老成,精明能干,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
在他眼里,徐子嫣是不关心社会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傻瓜,像一切小资女郎,住在象牙塔中,与社会脱节,只关注风花雪月,他有责任改造她。
然而这世间之所以美丽,只因千人百态,人人都是唯一。谁甘愿为谁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只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
苏荻便打圆场,笑道:“为什么不去?你堂叔那样官场商场到处吃得开的人才,我也想见识下呢。”
张广耀那位神通广大的堂叔住在公务员小区宿舍里,外表看只是众多高层建筑中一户普通人家,然而因处于顶层,又是复式,高大的客厅垂下金光灿烂的水晶灯,一溜红木家具,甚是富丽堂皇——只是,大理石地板上有污渍,沙发上散落着孩子们的玩具,给人印象是,这位屋主跟广耀一样,亦是大行不顾细谨的好汉。
子嫣不想应酬的堂婶堂弟堂妹们都去看电影了,屋里很安静,男主人并未出来跟客人寒暄,他在楼上书房候着广耀谈大事呢。
广耀让两位女伴在客厅小坐,匆匆走上二楼。
苏荻从几上的果盘里挑了只黄元帅苹果,百无聊赖地削着。沙发旁的茶几上有只一尺多高的景泰蓝花瓶,她打量着瓶里那束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眨眨眼:“张广耀的老板就这品位?瞧那幅齐白石,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出不对头,这种离水N个钟的虾还想卖到酒楼?你到大排档叫卖试试,人家一定会乱棍打出。”
子嫣笑得差点儿呛住,这个妞总是那么犀利。
苏荻又说:“现在都不兴辞职下海了,他堂叔原先不是市法院经济庭的庭长么?为什么放着国家公务员不当?”
“嘘,现在是不兴下海,可是兴反腐倡廉呀。广耀说,聪明人要懂得急流勇退,适可而止。”
苏荻看着老友:穿件半新不旧的白布长裙,裙身上撒满淡粉淡绿的半透明圆点,领口、袖沿和裙边都有细细的紫布条镶滚,纤腰上系条两指宽的紫色长飘带,端坐在暗红色的红木沙发上,宛若凌波仙子,不由叹道:“真美啊。”
“你不是刚刚还在嘲讽暴发户的品位么,怎么又赞赏起来了?”子嫣啜一口龙井,笑道,“张广耀跟他堂叔是同村人,人家大学都是半工半读念的,自然不会玩,没有档次,入不了苏大小姐的法眼。”
“什么档次啊法眼啊?我是说你好美呀。”苏荻咯吱咯吱地咬着苹果,偏头说,“这件衣服是在昆明买的吗?我发现惠兰女人挺爱赶时髦,以为怪、露、透就是时尚,就是美,殊不知美的最高境界是返璞归真,像这种朴素的田园风格,很衬你的气质。”
“什么嘛,‘田园风’既清爽又经济,不用像你那样,过一季置一批新装。”
苏荻抬起头,望着楼上的书房,房门紧闭,听不到一丝动静。
“你想他们在密谋什么?”
“怎么样巧取豪夺,在穷人身上敲骨吸髓。”
苏荻想不到她这么一针见血,倒不好接口了。
两人沉默下来,便在果盘里挑挑拣拣,吃完苹果吃葡萄,又切蜜橙分着吃。
苏荻突然叹了口气:
“子嫣,我不懂你是怎么爱上张广耀的?记得昨天的事吗?别人的木柴出了些问题,他把那些可怜的山民骂得狗血淋头!你不觉得这人非我族类吗?简直一片沙漠,没有内心世界……”
三
徐子嫣是怎么爱上张广耀的?她一直迷迷糊糊的,倒是张广耀记得每一个细节。
去年八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张广耀到惠兰地区教育局人事科领派遣函,一进室内,他立即收起满面的春风。
房间里,坐着七八位跟广耀一般的,刚刚走出象牙之塔的大学毕业生。人人一脸青涩和彷徨,手里抱着自己的档案袋,眼巴巴地盯着主管分配的黄主任,如同一群等待屠宰的羔羊。虽说上头提倡“双向选择,自主择业”,然而无根无基的学子能拣到什么好职业?所以大多还是赖上头分配。每个轮到跟黄主任谈话的学子,都自知梦想难以照进现实,有人脸色煞白,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强忍泪珠。
一片压抑的寂静。
“你们教育局把我分配到大青山镇,凭什么?”一位红衣女孩瞧一眼调遣函,涨红了面孔哭起来,“那种地方,我不去!我就不去!”
“莫哭莫哭,”老黄见惯不怪,赔着笑脸哄劝,“看到那边那个女孩没有?人家在春城昆明待了四年,读的又是名校,不是也被分回我们这个‘老少边穷’的地区?你看人家,人家多坚强,不哭也不闹。”
广耀循声望去,远处窗前坐着一位女孩。马尾辫,白裙,面孔清秀,眉宇间略为骄傲,比满室学子倔强、漠然,无论如何,不肯哭,只是茫然地盯着窗外。她身上那条连衣裙极其别致,裙裾上印有翻卷的蓝色浪花,浪尖上飞翔着大大小小的海鸥,V形的领口则用蓝色布料镶出一只展翅的大海鸥,蓝白相映,清丽无匹,似幅仕女图。
红衣女孩凝视了一会白裙女孩,慢慢止住泪水,拿起调遣函,抽噎着走了。
广耀走到老黄跟前,低声说:“黄大哥,那边那个女孩叫什么?分到哪个单位?”
黄主任知道这年轻人是人事局王局长的同乡、张庭长的远房堂弟,上头打过招呼分配到税务局的幸运儿,遂抽出那个女孩的资料给广耀看:
徐子嫣,21岁。接收单位:惠兰地区教师进修学院。
窗外的阳光灿烂如瀑,自高高的天穹上热烈地奔泻下来,更衬得窗前女孩的裙子白得耀眼,广耀恨不能化为伊裙上的一只海鸥,在她的身畔盘旋,起落,飞舞。
老黄调侃道:“怎么样?要不要替你介绍认识?”
张广耀摇摇头。
等广耀寻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去进修学院探徐子嫣,已经差不多两个月过去。
黛绿的铁门一打开,广耀就呆住了:她当时很疲倦,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一开门便倚着门框,一张脸微微上扬,不施脂粉的脸蛋似涂了一层清油。子嫣穿件半新不旧的白布长裙,裙身上散布着淡粉淡绿的半透明波点,腰间系条长长的紫色飘带。
广耀受到了迷惑。绿色的门框圈着一位熟悉而陌生的女孩,好似一幅仕女图……门下一串洁白的贝壳风铃,在初秋的清风中互相撞击,发出“叮叮”的清脆音符,啊,他恨不得时间就此停驻,不再移动一寸。
徐子嫣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杏仁般的黑眼睛如潭水中的两尾游鱼,问:“你是——”
他赶紧介绍:“张广耀,G大经济管理系毕业,跟你同一天在地区教育局人事科领分配通知的。”
“可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记得你。”
“我可记得你,”他爽朗地笑,“你穿着白色裙子,裙子上有蓝色的海浪和海鸥,坐在窗前谁也不理;我还在市报的副刊上看过你的两篇散文,从你的文章里面,我知道你对现在的生活并不满意。”
她喜欢别人看她的文字,不由嫣然一笑,将他让进客厅,给他泡上茉莉花茶,这才问:“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