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对儿和屋里十几个学生都看呆了,待回过味儿来,都抢着拿毛笔来蘸蜂蜜。老拉比变戏法赛的又从袍子里掏出个小口袋,从里边抓出几个苹果和核桃分给学生们吃。耿秀山也看得兴起,他高声说,都跟我念,你是人,我是人,我们大家都是人的“人”字!家塾里顿时响起一片清脆的童声,你是人,我是人,我们大家都是人的“人”字!
13
日俄战争也让吉田满结束游荡,回到了天津。他的粗布长袍已然褴褛,瓜皮小帽卷了边,帽子下边假辫子的毛发经年累月脱落,细得像条猪尾巴。他家也不回,先走到枝子的艺伎馆来。
四年不见,枝子脸上多了些细碎的皱纹,精心地拍了东洋粉,倒显得粉雕玉琢似的。枝子见吉田满进来,殷殷勤勤地接着,给他洗澡剃头换衣裳。枝子问,你怎么不回家?吉田满嬉皮笑脸反问道,你吃醋了?枝子笑得花枝乱颤说,谁不知道你那个太太!四年了吧?四年没让你近身吧?你可把大和民族的脸面丢尽了。吉田满咬着后槽牙说,你等着吧,我有办法整治她!
两个人调笑了一会儿,枝子正色道,坂本祥六大佐召你回来,有要紧的任务给你。吉田满说,坂本祥六升大佐了?那么个刚孵出来的雏鸡就升大佐了?枝子说,你这人醋劲儿真大。吉田满说,这四年他干什么了?他会干什么?没有我,东洋的机织布能覆盖了半个中国?枝子嗔道,岐山组是卖布的吗?
吉田满从怀里摸出那本《清国华北通商总览》摔到桌上说,瞧瞧这是什么!物产、交通、村镇,半个大清国都在这上边!枝子忙伸手就拿,吉田满劈手夺了去说,这个不能给他,我先留一留。我也得闹个大佐当当。枝子撇嘴道,你留着吧,留着它生个崽,也算给你续了后。吉田满被枝子捅了肺管子,反倒笑了,涎着脸贴上身去说,那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你要能生,还血脉纯正呢,纯种的大和民族子孙。
吉田满从枝子那里接受了坂本祥六的任务,要在天津犹太人中间为日本对俄战争筹集军费。
日本耗不起啦,战争才打了两个月,就派出日本银行的副总裁高桥是清到了伦敦。伦敦连着国际金融市场,全世界的财团都在那儿开着银行。日本这弹丸之地与老大俄国开战,无异于矮子跟巨人摔跤,高桥磕头作揖挨门拜,欧洲哪个银行敢往火里扔票子?高桥灰头土脸买了船票准备回国,临走前出席了一个银行家的社交晚餐。也是合该有事,高桥是清一晚上闷闷不乐,嘟嘟囔囔,说日俄战争日本必败,尼古拉二世又将获得一次胜利了。没想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犹太人搭了茬儿。那犹太人说尼古拉二世在俄国疯狂虐杀犹太人,犹太人对他恨之入骨。两个人越谈越投机,临别互相留了宾馆房间号。第二天一早,高桥还没起床,那个犹太人就登门拜访,说他是美国一家大投资银行的股东,在国际金融市场上拥有强大的实力,他来跟他谈一笔五百万英镑的贷款。不出三个月,这个犹太人就给高桥是清凑足了四笔国际贷款。明治天皇在宫里大摆宴席,邀请那位犹太人共进午餐,还没有哪个外国平民享受过这样高规格的礼遇。发现了犹太人的钱可以为日本所用,日本政界军界也通过各自的羽翼,将手伸向世界各国,凡有犹太人的地方,他们都巴望着还能有奇迹发生。
吉田满只认识一个犹太人,照相师一根筋亚伯拉罕。
吉田满来到永泰照相楼时,一根筋亚伯拉罕正在二层照相室给一对犹太新人照结婚照。十八小姐耿秀媛在一边忙活着。新郎穿着漆黑燕尾服,衬托着新娘雪白的婚纱,新娘依偎在新郎怀里。耿秀媛抖开新娘的裙摆,让婚纱像一捧花瓣铺撒开。在这种场合夫妻相遇,吉田满浑身长刺,他听见自己所有关节绽裂的声音。
一根筋亚伯拉罕专心拍照,指挥着新人变换姿势。一忽儿让新郎坐着,一忽儿又让新娘坐着,一连拍了七八张,才直起腰,给新人开了张取相片的单子,然后送新人下楼。
吉田满干笑一声对耿秀媛说,十八小姐一向可好?耿秀媛爱搭不理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吉田满又说,我回来了,我得回家去住。耿秀媛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吉田满正待张口,楼梯脚步响,一根筋亚伯拉罕上楼来了。
吉田满说,亚伯拉罕先生,我得跟你谈谈。请你跟我走。
一根筋亚伯拉罕看看十八小姐,再看看吉田满,耸耸肩说,去哪儿?悉听尊便。
耿秀媛抢上一步,插在吉田满和一根筋亚伯拉罕中间说,不行,他不能跟你走。
吉田满说,男人之间的事,你别管。
耿秀媛说,我不管不行!
一根筋亚伯拉罕劝她说,你放心,没事。早晚要说开了。
吉田满带一根筋亚伯拉罕下了永泰照相楼,过狄更生道,就来到德租界中街。街上有家三开间的西餐厅叫起士林,店名用老板的姓。这个起士林原来在远洋轮船上当厨师,周游过世界,眼界宽。前两年乘船来到天津,在塘沽上了岸,走走转转,转了两天,舍不得天津这块地界了。他仗着自己有手艺,先在法租界赁了个一开间的小门脸,做面包和西点,不到一年就卖出了名气。有了些积蓄,他又看上了德租界中街这块地界,这儿人流旺,有钱人和洋人多,就花大把银子租了下来,洋鼓洋号地闹腾了一番,起士林西餐厅就开张了。这日耳曼人做事有板有眼,菜品个个精良,更有一百多种香肠,不要说吃,光听那名目就让人流口水:红肠、黑肠、小牛肉肠、辣椒肠……还有一种香肠切出的片跟纸那么薄,可见这活儿有多细了。起士林一时名声大噪,租界里的洋人和有钱人趋之若鹜。请客上起士林,那是最高的礼遇。
亚伯拉罕跟吉田满进了起士林,拣一个靠窗僻静两人小桌坐下。见吉田满不像要说耿秀媛的事,亚伯拉罕满腹狐疑,也不多问,任由吉田满点菜。吉田满吆五喝六地点东点西,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又要了一瓶葡萄酒。亚伯拉罕看看桌上,总无可吃之物,推开那些香肠,用一碗奶油汤就着面包慢慢地吃着。德国侍者给二人斟上酒,吉田满一句天上一句地下说开了日俄战争。他说得唾沫星子四溅,亚伯拉罕也不搭腔,其间只插了一句,你们日本人打不过沙皇的。吉田满杀鸡抹脖子发誓说,日本武士道英勇善战,我们会血拼到底!但现在我们最缺的是钱!你们犹太人有钱!已经有许多犹太人借钱给我们了。
一根筋亚伯拉罕说,对不起,我是个穷人。
吉田满呼啦一下把菜盘子推开,从怀里掏出一摞照片摊在桌上,那都是尼古拉二世统治下虐杀犹太人的照片。他指点着一张张照片说,看吧,看吧。这是基辅,这是敖德萨,这是喀山。他的手指敲得餐桌面咚咚响。
亚伯拉罕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眸子惊恐地放大。看着看着,他双手抱住了头,脸埋在揉皱了的餐巾里,瘦削的肩剧烈地颤抖。突然,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转身向外走,盲人似的跌跌撞撞。透过落地玻璃窗,他的身影像张剪纸在晚风中摇曳。一辆马车掠过,挡住了他,铜车铃叮当当响,待马车远去,吉田满看见他在路中间挣扎着往起爬。
真是个穷酸。吉田满心里埋怨自己找错了人,一个人守着一桌子好酒好菜,自斟自饮,甩开腮帮子猛塞。
一根筋亚伯拉罕将永泰照相楼的房产抵押给耿秀山,换回六百两银票,给吉田满送了过去。十八小姐知道了,气得跺脚,埋怨她哥不该要了亚伯拉罕的照相楼。耿秀山只知道一根筋亚伯拉罕有急用,哪里想到这背后还有个吉田满。
十八小姐又埋怨一根筋亚伯拉罕说,那吉田满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哇?你给他六百两,准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亚伯拉罕说,我没给他,我是借给他。他应该会还的。再有,这里边的事你不明白。
耿秀媛说,天皇和沙皇的事,我是不明白。我明白吉田满的事!他可不是正经商人。你把照相楼顶出去,你吃什么?
一根筋亚伯拉罕说,犹太人总能绝处逢生。我还是照相,多多地照,挣钱,再把照相楼挣回来。
14
耿秀山和展贵堂去上海。坐船,船上装着直隶出产的小麦。上海原本是常来常往的,所以并不游玩,下了船就直奔增裕机制面粉厂。厂子里一水清的英国管事、英国技师,磨面机轰隆隆响,粉尘飞扬,干活的工人头上身上都蒙着粉,白花花的像雪人,一眨眼,眼睫毛哗哗下雪。展贵堂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耿秀山并不明说要在天津办厂,只说试试洋机器能不能磨直隶麦子。英国管事以为来了大买卖,跑前跑后地张罗,看着卸麦子、上机器。直隶产的麦子从洋机器这头进去、那头出来,白花花的细粉,跟洋面不差分毫。耿秀山大喜,叫展贵堂交了加工费,打道回府,原船把白面装了回来。
耿秀山一进高台阶耿家大院就放开了喉咙,蒸馒头!烙饼!贴卷子!
大厨房顿时忙作一团。水铺小伙计走马灯似的一担担往里送水。面案师傅打着赤膊和面,汗珠吧嗒吧嗒砸着面板。所有的丫头、老妈子团馒头擀面饼捏卷子,然后整整齐齐码放到秫秸盖帘上。码放着雪白面食的秫秸盖帘从后跨院直排到通上房的箭道,三房、四房两位老太太,踮着小脚在箭道指挥着老妈子往大厨房里端,一边拍着大腿乐,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面粉厂没开呢,咱大院倒成了馒头厂啦!大奶奶耿何氏边捏着卷子边笑说,这叫哏他妈不给哏娶媳妇,哏极(急)啦!
大铁锅里水滚了,热气腾腾往上顶,透过上边三层笼屉,把白面的香味顶到烟熏火燎的房梁,再从房梁兜头灌下来,立地顶人一个跟头。面食出屉了,伙计们抬笸箩扛面口袋,严严实实装了两大车,车把式红缨鞭梢一甩,骗腿上了车辕。马车直奔西门外耿家粥棚,当时分发,贫民、乞丐,一人两个。耿家大院发面食,老城里立时嚷嚷动了,从高台阶到西门外,半个老城里欢天喜地,亚赛过年。
耿秀山请了刘乃利、滑子鹬来商量。这俩瞭高的柜头如今也发了,各人家里养着上百亩好稻地,还在城里置业立产。山东人刘乃利顶下城南一个宅院,北房五大间,南倒座五大间,还有东厢西厢两溜闲房,甚是体面。浙江人滑子鹬在英租界爱丁堡道上买了所小洋楼,两层一底,刷着粉白的屋顶粉白的外墙。在这粉白的世界里,滑子鹬养着一个粉白的女人。那是个唱评弹的,跟着浙商运丝绸的船往来运河上下。滑子鹬上船验货,只听了一曲便勾了魂魄,花大价钱买下来,留作外宅。刘乃利、滑子鹬一样的发,身子却正相反。刘乃利胖大身子日见清俊,滑子鹬的水蛇腰反倒越来越粗,快顶上只水桶了。耿秀山见了,先打哈哈儿说,滑先生,不能再胖了,您再胖,我这高台阶就得拆门框啦。刘乃利和滑子鹬拱手,都说东主好兴致,听说又备下发财的大生意了。展贵堂说,今儿个请二位过来,就为的这码子事。于是从头至尾学说一遍。
两位瞭高的柜头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都说跟着东主只有沾光的,没有亏吃。耿秀山笑道,这回不一样了,要上美国买机器。美国那地界,飘洋过海的,咱谁也没去过,磨面的机器,谁也没使唤过。刘乃利和滑子鹬就说也要跟着到美国遛一趟,开洋荤。耿秀山低头沉吟,展贵堂心里明白,这是想着十八小姐耿秀媛呢,十八小姐要跟上,这俩柜头不方便,于是忙说,咱三家绸布庄,哪一天离得了二位?耿秀山接着说,这头回,我和贵堂先趟趟道,趟顺溜了,你们都出去开开眼。
耿秀媛听见说要带她去美国,坐东洋车一溜烟到了永泰照相楼,拽上一根筋亚伯拉罕就走。进了耿家大院,径直往里,一直来到耿秀山卧房。耿秀山午睡刚起,正洗脸,大奶奶伺候着毛巾热水。耿秀媛拉着亚伯拉罕一头撞进来,吓得大奶奶连忙躲闪。耿秀山说,瞧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秀气一点儿不行吗?走道儿都带着风雨。这又是哪阵风哪阵雨呀?
十八小姐说,咱上美国,我给咱找了个引路的。说着,把亚伯拉罕推到前边。一根筋亚伯拉罕连连摆手说,我没去过美国,我不认识美国的路。十八小姐说,没说让你指道儿,让你找个可靠人帮衬着。买磨面机那么大的事,我们都没经过,一帮老坦儿,还不得让美国人坑了。耿秀山笑了,心里暗暗赞许,这丫头是个能成事的。亚伯拉罕还是摇头说,我不认识美国人呀。十八小姐一搡他道,你不说过嘛,你们犹太人是树叶,凡有树的地方就有犹太人!
亚伯拉罕果然跟着耿秀山一行上路了。他有个姨表弟在美国费城,他外祖父比霍夫斯基的五个儿子中有一个与这位美国表弟保持着通信联系。亚伯拉罕往费城写了封信。耿秀山一行先从海河小码头乘小船到塘沽,再换轮船,然后乘风破浪,直奔美利坚。
耿秀山兄妹在甲板上。海风扑面,脚下万顷波涛,视野无比开阔,想想祖上就是在这大海里游出来的,从一个小岛上的渔家子弟,到津门富甲一方的大商户,繁衍出上百口人丁,创立偌大家业,不禁感慨万千。
十八小姐说,大哥,我不瞒你,这回出来,我就没打算回去。
耿秀山大惊道,十八妹,你可别乱来!
十八小姐流下泪来,泪珠在脸上挂不住,立时让海风拍到甲板上。甲板被阳光烤着,泪珠只在铁板上站了一站,迅即消失。十八小姐看着自己的泪水顷刻间化为乌有,她说,父母没得早,大哥,你就是我父亲。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你就忍心让我一辈子这样,像这泪珠一样吗?
耿秀山长叹一声说,不是还有亚伯拉罕吗?你跟他走得近,大哥不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