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小姐说,大哥,你错了,我也错了。我原来以为亚伯拉罕能带给我新的生活,其实他只给了我一双看见新生活的眼睛。我的生活还得靠我自己去找。
耿秀山说,你想做什么,大哥都依你。做生意也行,上洋学堂也行,只要你不离开大哥。你喜欢照相机,要不,你就当永泰照相楼的老板。
十八小姐仰起脸,将目光投向海水与天相接的远方。她说,哥呀,这世上再没有比海更宽的地界啦。真宽呀,把眼光放出去,没有房挡着,也没有城墙挡着,眼光箭一样就射出去了,想收都收不回来。我的心呀,就觉得也放出去了,放呀放呀,那个敞亮呀,再不想收回来啦。
耿秀山下到船舱,展贵堂晕船,吐得七荤八素的,亚伯拉罕正拿块毛巾替他擦洗。耿秀山说,咱仨人都得把眼眉挽起来吧,得不错眼珠地盯着,盯牢了十八妹!
15
十八小姐跑了。耿秀山和展贵堂挽起眉毛不错眼珠地盯着,也没盯住。
耿秀山一行四人到了费城,挨街挨门牌寻找亚伯拉罕的姨表弟。
这费城被尊为美利坚合众国的诞生地。美洲大陆原本没有国家,十几片殖民地由英国管辖着。一百多年前,这十几片殖民地的代表齐聚费城,宣布了《独立宣言》,首倡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每个人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些权利谁都不可以剥夺,从此美利坚合众国宣告成立。英国人哪舍得这块肥肉,派了兵来镇压,美国人选出华盛顿为统帅,跟英国人打了八年仗,这才争来自己当家做主的天下。于是费城得领风气之先,修铁路,建工厂,造机器,城市的上空响彻着铁器击打的刺耳尖叫,喷吐着滚滚黑烟的高大烟囱,将煤灰撒落在街道的每个角落。费城人走在街上,个个眼珠子直勾勾朝前盯着,脚下快步如飞,好像前头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等着他去捡呢。
展贵堂两眼不够用地,望东望西,一眼天上一眼地下,突然脚下一个趔趄,直撞到耿秀山身上。原来街道当间轧着两根长长的铁条,铁条中间铺着木板,像条看不到头的长梯子横躺在路上,正是这铁条绊了展贵堂一跤。耿秀山连忙去扶,就听身背后哐当哐当巨响,回头一看,不好!一个巨大的怪物摇摇晃晃扑了过来。耿秀山大叫一声,拽起展贵堂就跑,怪物擦着他的肩膀撞过去。定睛细看,街道当间两根长长铁条原来是那怪物的两只脚。怪物像个长方形的大房子,头上长着条大辫子,大辫子又接着天上高高架起的好几条更长的辫子。怪物的肚子里坐着站着许多美国人,看那些人脸上神色,又并不见痛苦的样子。亚伯拉罕说,这是有轨电车。那铁条是轨道,全凭天上的电线输过电来才走哪。展贵堂咂舌道,我的妈!有轨电车!这家伙可比东洋车快,装的人也多。
亚伯拉罕的姨表弟叫伊斯雷尔。他在一条小街上开着家小布店。小街两侧都是低矮的棚户,小店终日不见阳光,布匹散发着一股霉味。伊斯雷尔视力极差,两眼不停地流泪,他总要从口袋里摸出块湿巴巴的手帕来擦,眼眶被泪水洇得烂桃一般。耿秀山他们走进来时,他正替顾客裁一匹白布,虾米似的弓着背,将脸埋在布匹上。看见他用尺子一尺一尺量布的样子,耿秀山笑着说,敢情走遍天下,卖布的都一个样啊。展贵堂皱眉,他四下里张望,打量这样一个穷酸小店,不能与大机器制造商有什么瓜葛。
亚伯拉罕说,我们是从中国来的,从天津来的。伊斯雷尔一把抓住他,踮着脚,将脸凑上来,他的鼻子几乎贴到亚伯拉罕的脸。一根筋亚伯拉罕心直口快说,我们没见过面。伊斯雷尔说,可我知道你,我亲爱的表哥。比霍夫斯基家的人都好吗?外祖父好吗?他的五个儿子都好吗?他有几个孙子了?他的孙子们都好吗?他有几个孙女了?他的孙女都好吗?伊斯雷尔涕泪交流,像啄木鸟一样轮番啄着亚伯拉罕的两边面颊。耿秀媛先抿着嘴乐,乐着乐着,眼眶不知不觉倒潮湿了。
亚伯拉罕说明来意,伊斯雷尔汪着泪水的眼里立刻跳出一束灼灼的光。他狡黠地笑着挤挤眼说,放心吧,磨面机,我会变给你的,要多少有多少。说着,朝耿秀山伸出手去说,把买卖交给犹太人,你是个聪明人。
伊斯雷尔安排耿秀山一行在旅馆住下,变戏法似的,一个眼瞅不见,就把他自己变没了,由着耿秀山他们整天满大街瞧西洋景。第一天耿秀媛还跟她哥哥在一块儿,第二天就没了人影,连亚伯拉罕也给她拽走了。她跟亚伯拉罕说,看西洋景没意思,你让我看看你们犹太人在费城怎么活着。亚伯拉罕就又托付伊斯雷尔。伊斯雷尔把布店也关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哪顾得上他们,就从柜台下边抽屉里摸出一张结账单,翻到背面,龙飞凤舞写了一大串姓名地址。他说,这是你表弟妹的兄弟,这是你表弟妹兄弟他妻子的姑父,这是这位姑父他姨母家三个女儿之中的一个,找到她,就还能找到更多的犹太人。原来是张联络图。耿秀媛看得一头雾水,亚伯拉罕却笑呵呵把图揣进怀里,带着耿秀媛走亲戚串门子。
一根筋亚伯拉罕一个心眼地按图索骥,一连串了几天,耿秀媛说,原来你们犹太人天生地好串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能连上。亚伯拉罕说,这些人家都是从欧洲过来的,我跟他们讲意第绪语,一开口就是一家人了。各家各户都对他们敞开了家门,端出新鲜水果招待他们。
原来费城的犹太人多是近年移民来的,脚跟未稳,或开个小店,或走街串巷推销日用品,都不富有。不管多穷,家家孩子都上学念书,许多成年人也上夜校,累了一天,回家抓上块面包就往夜校跑。耿秀媛让亚伯拉罕带她看了一所夜校,见教室里学生老老少少,小的十四五,大的四五十。老师那天教的是天文学,墙上挂着星象图,图上用星星连起一只大熊。亚伯拉罕告诉耿秀媛那是大熊星座。耿秀媛告诉亚伯拉罕最亮的七颗星叫北斗。北斗像把勺子,勺子把指东天下为春,勺子把指西天下为秋,勺子把指南天下为夏,勺子把指北天下就是冬天了。耿秀媛问,学天文能把人学成富人吗?一根筋亚伯拉罕说,天文学能让人聪明。聪明的人还愁不富有吗?
耿秀山带着展贵堂天天抻着脖子瞧西洋景,瞧得脖子都酸了,总算把伊斯雷尔盼回来了。伊斯雷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咧开嘴笑,说都妥了,都妥了。我这就带你们看货去。
伊斯雷尔带他们上了有轨电车。电车哐当哐当地摇晃,展贵堂站不稳,耿秀山让他拽着自己的胳膊。耿秀媛紧贴着亚伯拉罕,两人低着头窃窃私语,害得耿秀山犯嘀咕,眼光不敢离了耿秀媛左右。伊斯雷尔物色了三家制造厂,领着他们一家家查看。三家看下来,耿秀山心里舒坦,他跟亚伯拉罕说,你这个表弟够意思,懂得货比三家。亚伯拉罕笑着说,买卖做成了,他要收佣金的。伊斯雷尔在一旁听明白了,急赤白脸道,合理收费呀。耿秀山连忙道,你别急,只要磨面机的事办得妥帖,佣金加倍。
耿秀山签了购买磨面机的合同,伊斯雷尔帮着办了海运,订了返程的票,耿秀山又买了许多洋货,装了七八个大箱子,打点着回天津送人。伊斯雷尔雇了辆马车,箱子摞得像座小山。耿秀山进车厢里坐着,耿秀媛偏要爬到箱子顶上坐去,说那儿高,又风凉又看得远。耿秀山拗不过她,托付亚伯拉罕跟她一块儿爬上去。马蹄嘚嘚。耿秀山无心看路边景致,一心都在车棚顶上。
来费城这些日子,全凭亚伯拉罕的犹太亲戚,一切遂顺,只一件事揪心。几十天了,他挽着眼眉不错眼珠地盯着十八妹,好了,总算打道回府了,只要离了美国境,汪洋大海,我看你还能闹出嘛幺蛾子!耿秀山想着,支起耳朵听车棚顶动静,听见十八妹跟亚伯拉罕聊得热闹,时不时哗啦啦大笑。这哪像个丫头啊。耿秀山含笑摇头。一列有轨电车哐当哐当擦着马车车帮行驶,马打个愣怔,立住了。耿秀山埋怨车夫,说你让让啊,跟它贴这么近,这铁家伙是好惹的呀!车夫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勒住缰绳。突然,耿秀山头顶呼呼有风,仿佛一只大鸟从车棚顶飞过,落到身边正行驶着的有轨电车上。电车摇摇晃晃走远了。耿秀山纳闷儿,这美国真奇了,这么大的鸟敢在城里飞,街上行人也不一惊一乍的。再侧耳听车棚顶上,十八妹没了动静。这丫头也有消停的时候。耿秀山连连称奇,眯缝眼睛,不由得打起盹儿来。
不知又走了几个时辰,展贵堂推他说,醒醒,到了。卸行李啦。耿秀山下车,伊斯雷尔已经张罗着搬运工扛那七八个大箱子。展贵堂也不管那些洋人听得懂听不懂,跟在他们脚后跟跑,嘴里不住地喊,轻起轻落啊!哎哟,你这儿打夯哪,那里边的玻璃杯子玻璃瓶,还没到天津,不就都成玻璃碴啦!耿秀山也不管,由着他闹嚷,自己站在人圈外边拿眼四下里踅摸,突然脑后勺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两眼一黑,险些栽倒。他大叫一声:不好!
——没了十八小姐耿秀媛。
耿秀媛趁有轨电车与马车擦身而过的当儿,飞身一跃,跳上了正在行驶着的电车。她肥大的裙裾迅速膨开,像鸟儿的翅膀,让她稳稳地落在电车上。车上的乘客,有的吹口哨,有的朝她伸大拇哥。她朝渐渐远去的马车挥挥手想说什么,却突然哽咽。
耿秀媛不辞而别,事先与亚伯拉罕和伊斯雷尔合谋。伊斯雷尔一个姑母开着家小旅馆,带耿秀媛去看过房子。一应家什现成,还供应早晚两餐,耿秀媛挺满意,当下交了定金。亚伯拉罕带耿秀媛去夜校注册入学。管事的问耿秀媛学什么,她说,就学天文学。亚伯拉罕在一旁劝道,不如学文秘,学出来也好找份工作。耿秀媛娇嗔地噘嘴说,就不!亚伯拉罕说,你怎么也跟我学会一根筋了?耿秀媛说,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心里亮堂。亚伯拉罕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费城,又担心耿秀山那头不好交待,拉着她要走,伊斯雷尔倒拦在头里说,你的亲戚都是耿小姐的亲戚,我的朋友都是耿小姐的朋友。
耿秀媛铁了心,耿秀山哪里拗得过?他跟亚伯拉罕要了那家旅馆的地址,又给伊斯雷尔留下一笔钱烦他照应。伊斯雷尔眼泪汪汪指天发誓,说小姐在费城,在犹太人里边,会跟在她家里一样。耿秀山无可奈何,冲着费城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道,撒手闭眼吧!
16
从美国买回来的洋机器,在海上走了好几个月,才来到海河岸边怡和洋行码头。转年夏天,祥发面粉厂开业了。磨面机像个巨大的怪兽,粗重的喘息昼夜不停,张着乌黑大嘴,吞吐着直隶的小麦。麦粒刚刚脱离了土地,让七月骄阳烘烤得滚烫,麦香热气腾腾,和着飞扬的粉尘在空中弥散。大账房展贵堂指挥着工人将一袋袋打着祥发商标的面粉装上马车。工人个个头发眉毛雪白,认不出张三李四。展贵堂也像刚从面粉袋里滚出来的,一边张罗一边自己也笑,我这一身面,回家扑打扑打,够烙一张大饼的了。
这里正忙着,吉田满带着一伙人闯进来。吉田满穿着和服,脚下踩着木屐,他身后那伙人浪人打扮,一根筋亚伯拉罕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日本打败了老大俄国,由不得吉田满不趾高气扬,人还在门外,喊声已然进了门。
颂清兄,颂清兄,还我的太太来!
展贵堂慌忙叫人去告知东主。等耿秀山来到,电闸已然被浪人拉了,磨面机一坨铁疙瘩山似的沉默着。工人们拎着扁担棍棒与浪人们对峙。机器一停,粉尘仿佛经了雨打风吹,悄然落地,地上白花花下雪一般。空气中却膨胀着火药味,一如双方鼓胀的胸膛,一朵小火星便能引爆冲天大火。
耿秀山说,吉田呀,你憋着嘛屁呢?憋不住就快放吧。
吉田满说,大舅哥,我太太叫你们拐带到美国,暗害了?拐卖了?你得给我个说法。
展贵堂跳起脚来喊,你满嘴喷粪!两个浪人冲上来按住他,四五个工人举着棍棒挟制住浪人。
吉田满说,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亚伯拉罕说,十八小姐留在费城读书……
吉田满说,你给我闭嘴!你们个奸夫淫妇!你引诱我老婆,全天津没有不知道的。
展贵堂喊,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你捆住他一个,算嘛?
吉田满嘿嘿冷笑道,我倒是想捆两个。我给你们耿家大院留着脸面呢。
亚伯拉罕说,我要到工部局告你!
吉田满撇嘴道,这是中国城,不归英国工部局管。就是出了中国城,我是大日本国民,英国领事也管不着。再说你是个犹太人,哪个给你撑腰杆子?
耿秀山喝道,张三!别演戏了!到底想干嘛?
吉田满听耿秀山叫出张三来,气焰顿时消了三分,到底耿家有救命之恩,心里由不得便含糊。他冲耿秀山拱拱手说,颂清兄明鉴,今天约了几个弟兄来,是要商量商量。
耿秀山说,既要商量,就得有个商量的样儿,这么起哄架秧子的,打量我耿家是软柿子捏的吗?先把亚伯拉罕放了!一干闲人,都给我退出去!你跟我进来。
吉田满这才叫把亚伯拉罕松了绑,跟着耿秀山到账房里来。众人坐定,吉田满就提出要分家析产,他要占十八小姐那份产业。
耿秀山说,中国人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姑奶奶占一份产业的?
吉田满涎着脸说,十八小姐可没陪嫁。
耿秀山说,耿家也没请你来做这个姑老爷。
吉田满立马阴下脸来,拿眼瞟着亚伯拉罕说,面粉厂得有十八小姐一份吧?做生意,买机器,十八小姐都有一份功劳。这份产业,我要定了!
耿秀山问,我要不给呢?
吉田满也不看耿秀山,死盯着亚伯拉罕,咬着后槽牙说,冤有头,债有主!
耿秀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喝道,有蔫损的招儿你尽管使,我耿秀山不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