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新生,都伴随着灭亡。在腐朽灰烬上要重新绽放的花朵,首先要将种子都埋入尘埃中去。
林星辰悄悄地走了。
不似徐志摩般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得不带走一丝云彩。她带走的是无穷无尽的懊悔和纠结,还有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陈东莎的死,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高展翔当时在马路对面,并没有看清楚那边发生的事,只是看到林星辰冲出马路,就光顾着救人。而林星辰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真的被人推了一下,还是一时心急赶着过马路,当时看到陈东莎时,她就已经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事后又被反反复复地盘问,更是一团混乱,怎么也想不出来当时的情况了。
温如熙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陈家的人一来,就将怒火和怨气都发泄在了她的头上。林星辰那天真是被吓傻了,任人如何辱骂推搡,都毫无反应。最后还是温如熙让高展翔带她先走,才没让痛失爱女的陈家人在气头上做出更可怕的事来。
越是如此,林星辰越觉得无法面对温如熙,无法面对失去母亲的小温珣。
是她连累他被工作组检查,是她招来的杀身之祸害死了他的妻子,让原本温馨和睦的一个家变得支离破碎。而他却没有丝毫的怨言,还一如既往地护着她,照顾着她。
这样的温柔,她受不起了。
就在陈东莎出殡的当天,林星辰先是跟着出殡的车到了郊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离开了送殡的队伍,拦了辆破旧的农用车,逃也似的离开了。只有这样,才能逃出高展翔的掌控,她再也不想做那个钓大鱼的饵,更不想下一次死亡来临的时候,殃及温家父子。
从温如熙那里回来的第一天开始,她躲在那间临时客房里足足想了三天,才计划好整条出走路线。拜发达的互联网所赐,她提前搜索好了从温泉市到殡仪馆的路线,沿途的分岔路,可搭乘的公交车、车次时间,等等。然后将他从学校打包回来的东西统统变卖,所幸当初带去的两个LV包包没丢,换回点钱来,加上温如熙平时给她的零用,好歹能撑上一段日子。
最重要的,还是温如熙带给她的那份文件——象耳山朝晖农场的所有权契约和钥匙,还有岳朝晖的那份指明林星辰是农场唯一继承人的遗嘱。
有了它,她就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尽管那里弃置已久,可无论如何,那还是林家的产业,是她唯一可以安身立命之所。
除了这些东西,林星辰还偷偷地从温家的相册里,抽走了一张不属于她的照片。照片上不只是温如熙一个人,还有陈东莎和温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已经成为定格在相纸上的过去。她无法在陈东莎的灵前道歉,只能带着这张照片,无论是忏悔还是思念,都有了一个可以寄托的东西。
就这样,最后给温如熙发了个短信告别,并让他无须挂念和寻找自己之后,林星辰一个人踏上了这条路。
农用车穿过村落,在村口就有近郊车站,林星辰虽然提前算好了时间,但这一路上紧赶慢赶,还是耽误了不少。换乘了两次近郊区间车,坐车的时间都没有等车的时间长。等到了象耳山下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时近傍晚了。
林星辰下了车,看看周围的环境,顿时有些茫然了。
虽然在电脑里早已查好了交通路线,可真的到了地头,这漫山遍野的绿荫看起来几乎都是一样的,也没有路牌指示方向,残存在脑海里的相关记忆与眼前的景物完全对不上号,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姑娘,要野菜不?今天新摘的,可鲜嫩嘞!”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林星辰一回头,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挎着个篮子,里面用塑料袋装着几袋野菜,正一脸渴望地望着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又不是节假日周末,城里出来郊游的人几乎绝迹,好容易看到她,老婆婆像是逮着了最后的希望,可又笨嘴笨舌得不知道怎么推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反反复复地重复这句话。
林星辰刚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还是点了点头。
“多少钱一袋?我都要了。”
“真的?”老婆婆混浊的眼睛发出光来,兴奋地拨弄着篮子里的塑料袋,“两块钱一袋,有……有一……二……三……四袋……”
“我给你十块钱,”林星辰掏出钱来,“老奶奶,你知不知道朝晖山庄往哪里走?可以帮我带下路吗?”
“朝晖山庄?”老婆婆刚从她手里接过钞票,一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你说的是……是老岳家那个园子吗?”
林星辰连连点头,差点忘了,朝晖山庄是外公自己起的名字,虽然在城里有注册,地名和契约都写上了,可在这象耳山里,老人们记得的,还是他老岳家的园子。
“是啊,老奶奶你知道怎么走吗?我很小的时候来过,现在这里变化太大,我找不到路了。”
“当然知道,”老婆婆点点头,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老岳家是我们象耳山出了名的地主,要早上一百年去,整个象耳山都是他家的地。如今也就剩下那个园子了,唉,岳家人在的时候还好,这几年……都荒了……好好的地啊,都废了……”
林星辰拎着那装满野菜的篮子,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老岳家的往事,心中原本的悲凉情绪也慢慢淡去,看着这个陌生的山村,还有这个专门在车站卖野菜的老婆婆,别有另一番情绪涌上心头。
若是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会不会,也变成她一样?
“到了,就是这里啦!”
老婆婆停住了脚步,指着前面一处院墙,又忍不住跺足叹息:“真是没人管了,连院墙都快塌了。也不知是哪家猴崽子进去偷东西了,姑娘……姑娘?”
她一回头,看到自己领来的女孩站在身后,正望着那破旧的大门和塌了一半的院墙发呆,连她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姑娘,你……你是老岳家的人吧?这儿……这都没人了,老岳家的人都搬去了城里,你……”
“是,这里就是我的家。”
林星辰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看着破旧的大门。自从外公外婆过世之后,爸爸妈妈都忙着自己的工作,这个曾经被称作世外桃源的园子就被弃置在这里,无人打理,一天天破败下去,竟然会如同林家一样,沉沦到如此地步。
“谢谢你,老奶奶。谢谢你告诉我岳家以前的事,以后……我会好好打理这个园子,不让它再荒废下去的。”
老婆婆怔怔地望着她,看着这个纤瘦的女孩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起来,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连菜篮子都忘了拿,摇摇晃晃地朝着村子的另一头走去。
林星辰没想到,无意买下的这篮野菜,居然成了自己“回家”的第一餐。
打开几乎锈蚀的门锁,踏进大门,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外面看到的荒凉,远不及里面来的刺目。原本种了几十种花草的前院,已经湮没在半人高的野草丛中,那些肆意生长的杂草,侵占了整个院落,连假山、喷泉池都没有放过。满眼看去,野草萋萋,连那几株遮天蔽日的树木都显得阴森起来。
家,果然是需要人气来滋养的。
再好的房子,没有人住,没有人打理,也会变成一座废墟。
更何况,那些挡不住人的围墙,早已被人踩翻而坍塌,里面原本是岳朝晖精心修造的四合院,如今也被人撬了门锁,砸了玻璃。等林星辰进去细看,除了一些大件搬不走的家具,基本上成了空屋一座。
她不明白当初母亲废弃这里的原因,只是看到好端端的房子变成了这样,思及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由得触景生情。愣了半晌,直到天都黑了,几乎看不清东西她赶紧去找灯绳,只是没想到连拉了几下,灯都没有亮,这才想起这屋子都空成这样,年久失修,哪里还会有电。
还好外面的月光明亮,透射进来一些,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林星辰摸索着找到厨房,看着那老式的农村炉灶,还有那一筐野菜,顿时一筹莫展了。
“有人吗?”
窗外忽然传来个低沉的男子声音,略带几分喑哑,随着那声音还有道雪亮的灯光晃了几下。林星辰吓了一跳,赶紧走了出去,透着门缝,隐约看到外面站着个高大的男子,手里拿着个电筒,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谁呀?什么事?”
门外的人叫了好一阵没听到回应,刚准备走,冷不防听到里面传出这么一把清脆细腻的声音,也怔了一下,对着黑漆漆的门板,喏喏地说道:“呃……俺奶奶说岳家有人回来,怕这里没电没水,让俺送点东西过来。”
“你奶奶?”林星辰有些迷惑,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说那个卖野菜的老奶奶?”
“是……”男子挠挠头,关了手电揣回兜里,从背后取下个硕大的包袱放在门口,“俺奶奶说了,老岳家对俺家有恩,你以后缺什么就跟俺说一声,俺有的是力气……”
林星辰听出他的口气稚嫩,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显然是个一根筋的家伙,也放下心来,打开院门,放他进来:“谢谢你了,我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称呼?”男子望着她,敦厚方正的面孔上满是疑惑。
林星辰汗颜了一下:“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哦……”男子笑了起来,居然还有一对深深的酒窝,“俺叫贺国庆,就是十一国庆节那天生的。”
林星辰点点头,顾名思义,他不解释也能想象得到,还好生得及时,如果再晚两个月那名字就囧了。“谢谢你和贺奶奶了,这么多东西……多少钱?”
“不……不要钱!”贺国庆一边摇头一边朝屋里搬着东西,他步子大,就算是背着那么一大包东西也比林星辰走得快多了。见他熟门熟路地进去直奔东厢卧室,林星辰不由得背心发毛,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你……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贺国庆将那硕大的包袱放在了炕上,然后掏出手电,打开包袱,像是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堆东西来,有蜡烛火柴,有脸盆毛巾,有暖瓶瓷碗,还有床薄薄的被褥,看得林星辰目瞪口呆。
“俺小时候常来,岳爷爷在的时候,还教过俺识字。”
林星辰看着他手脚麻利地替自己铺床叠被,还在旁边的桌子上点起了蜡烛,自己待在一旁,反倒像是局外人一般。听他说起跟外公学识字、种果树、打麻雀的事来,果然跟那老婆婆是一路风格,絮絮叨叨的全然不顾听众感受,完全自得其乐。她见贺国庆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致谢,还没张口,就听得自己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噜”一串声音,顿时羞得脸都红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嘿,俺咋就忘了,奶奶说了你可能还没吃饭,让我给你带了几个棒子,还有面条,俺自己压的呢!”
贺国庆从旁边一个黑乎乎的塑料袋里掏出几根玉米和一包面条来,献宝似的递给她,林星辰却汗颜起来:“我……我还不会用那个炉灶……”
“好说,俺会!”
于是这个人高马大却单纯无比的贺国庆,替她收拾完卧房之后,又撸起袖子进了厨房,劈柴点火,从院里的压井打水,烧开下面,又烫了些野菜进去,没多大会儿工夫就做好了一碗热汤面。虽然缺盐少油,可林星辰却吃得香甜无比,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乐得贺国庆在一旁看得直笑。
象耳山的第一个晚上,满月,清清冷冷地照着这个只有烛光的四合院。被里面的烛光映衬着,这清冷的四合院居然有了些温暖的意味。
而在几十里之外的温泉市,一处灯火通明的三居室里,只有黑白两色的房间中,纵使有明亮的灯光,有父亲的臂膀依靠,那个小小的孩子还是蜷缩在被窝里,像是失去了温暖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