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南传奇闻
同治八年，风调雨顺，清真郡国统辖的领域内，除东线有小规模战事外，域内大体上还算平静。妥明连续损兵折将后，也不敢贪图另有扩张，想到了军民的休养生息，以期为将来的战事有所储备。如此一来，焦虑忧心的事相应减少很多，便将军政琐事给白柱一推，算是倾心重用吧。而自己则养尊处优于温柔乡里。
白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不敢多嘴多舌。
同治九年的春季到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达坂城守将亲自押送一批他认为可疑之人，来交军师处理。
白柱见这批人多是畏兀儿，其次是几个回人、几个汉人，几十人中，民勇兵丁居多，领头的是位四十出头的回民。
白柱为人谦恭和气，从不仗势欺人压人戗人。他叫侍从供这批人吃喝罢了，才问这问那，跟他们畅谈起来。
原来领头的是索焕章曾派往库车寻求热西丁支持的尼木。他们的一席话把白柱震得连连吃惊，从中知道了不少奇闻。
白柱觉得非常有必要把他们举荐给妥王，让他亲耳听上一听，好克服他夜郎自大贪图享受的毛病，以期振作起来，不可再掉以轻心地消磨日月。
朝会上，妥王精神萎靡地说：
“众爱卿，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微臣有事启奏。”白柱连忙出班应道。
“嗳，军师，有啥事你代本王处理得了。改日再奏吧。”
“陛下，微臣只举荐一人，请您见他一见。”
“嗳，何等紧要之人，非本王见他不可？！”
“他原本是索焕章的要人。”
“嗯？”妥明来了兴致，弄不好是索焕章谋害我王儿的见证人。
可他随即又说：
“索焕章已死多年，陈芝麻烂谷子，不见也罢。”
“陛下，他可是索焕章派去谒见热西丁寻求支持的要人哪！”
“那又怎么说？”
“他被热西丁任命了个小头目。这几年在山南征战，近来被打散，带了几十个弟兄跑回来了。”
“啥！热西丁？这几年倒把他忘啦。他不是厉害得很吗？那一年打过来，挡都挡不住，狂风一般，又猛又烈。谁会把他的队伍打散？！”惊诧不已的妥明由此产生了浓厚的求知兴趣。
“陛下，尼木他亲眼见，亲耳闻，经历颇多。您还是听他说说为好。”
“那好吧，宣他上殿。”妥明见尼木精力疲惫，面容憔悴，便猎奇地问：
“谁打散的你们？”
尼木惊讶地望着妥明，心想你身为一方霸主，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便随意回道：
“阿古柏，浩罕人呀！”
“啥！阿古柏是谁？浩罕人是何方人氏？给本王细细道来。”
妥明始知自己孤陋寡闻，只顾在山北征伐、享乐，一山之隔，居然不知山南面发生了天大的事情。热西丁能横扫天山北坡无敌手，那打散他的阿古柏呢？于是，这不再是兴趣问题，而是存亡致命的问题。
他惊诧之后，表现得极为关注，催促着：
“尼木，你快说。”
“大王，热西丁自库车起义后，派长子纳扎尔率七千人马向叶尔羌进军。途经巴楚，二百多名当地屯田的回人和汉人加入了行伍中。一路上队伍不断壮大，便分出一支，由他的表弟伊斯哈克指挥，向天山北坡东征。后来，为了发起第三次叶尔羌战役，调走了那支给养缺乏的东征军。”
“呃，怪不得他撤得那么快。还有吗？”
“大王，库车起事后，山南面各地纷纷割据，互不统属，你争我夺，战乱不息。喀什噶尔白山派首领托合提·马木提·艾来姆，他起兵占领回城称王；伽师回民头人金相印父子，为了称霸，勾结柯尔克孜部落头人斯迪克，赶走托合提·马木提·艾来姆，夺取了王位；叶尔羌阿奇木伯克率兵攻占了回城；英吉沙尔绿营守备蓝春发、喀什噶尔把总王得春等人，联合当地回民起事，攻占了汉城。喀什噶尔的二十四名伯克、阿訇在浩罕商人唆使下，联名写信要求浩罕国出兵，驱逐斯迪克。斯迪克为了稳定局势，也派人（金相印）去浩罕国，请求和卓后裔布素鲁克来喀什噶尔，成为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那是同治四年发生的大事。”
妥明有感而发：
“这不成春秋战国了吗？引狼入室不止一家嘛。唉，老汉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哪’！哎，浩罕国在哪儿？咋就那么便利！它厉害吗？咋就都去求它当靠山！”
“浩罕国靠近喀什噶尔，因国都在浩罕城，所以叫浩罕国。是乌孜别克人建立的，也叫安集延人。浩罕国虽说不上厉害，但它曾两次入侵我中国（一次支持大小和卓作乱，一次支持张格尔叛乱）哩。”
“那它出兵能平息这‘春秋战国之乱’吗？”
“浩罕国正面临沙俄的吞并，派不出大兵。但它又觉得机不可失，送到嘴边的羊羔肉，不吃白不吃，便派军官阿古柏挟持和卓后裔布素鲁克从塔什干入侵我国。”
“阿古柏带了多少兵？”
“浩罕国只给了高贵的头衔。阿古柏纠集了68个亲信干将，在金相印引导下，沿途召集各类人员加入侵略军队伍。斯迪克发觉势头不妙，事与愿违，便包围了阿古柏占据的喀什噶尔回城。决战失败后，斯迪克被迫流亡塔什干。阿古柏接着围攻英吉沙尔汉城，守城清军投降。其后陆续入侵的四百多名安集延人都被阿古柏委以重任，成为侵略军的干将。”
妥明不禁感慨地插话：
“这不成了招中国兵，杀中国人了吗？阿古柏先后只有几百浩罕人，都做了杀中国人的指挥官，他真想得出！”
“是的，大王。热西丁约叶尔羌回民军共同对付阿古柏匪军，准备直捣喀什噶尔，赶走浩罕入侵者。热西丁从库车、阿克苏等地调集了四万大兵。但叶尔羌回民军忙于攻夺汉城，不顾大局，迟迟不肯如约出兵，丧失一举击溃阿古柏的良机。结果，热西丁部孤军深入，遭到阿古柏截击，仓促迎战失利。浩罕国见有利可图，一批无所事事失宠闲散的王公大臣，先后带七千多人挟持另一和卓后裔倭里罕入侵喀什噶尔。被围困一年多的汉城绿营守备何步云投了阿古柏。敌军入城后，屠城七天，洗劫一空。”
“那以后呢？”妥明担忧地询问。
“阿克柏第二次进犯叶尔羌，据守汉城的回民军毫无惧色，策反了阿古柏带领的部分回民军，里应外合，把阿古柏打得大败。敌营中柯尔克孜部也乘势反戈一击。由于各方势力不能齐心协力及时联合行动，又一次失去了歼敌的大好机会。阿古柏乘机赶回喀什噶尔，迫使柯尔克孜军退走，接着处死了倭里罕，软禁了布素鲁克。”
妥明不解地再次插话：“他不是要扶持和卓后裔上台执政吗？”
“那是阿古柏冠冕堂皇的骗人招牌。大王，阿古柏第三次入侵叶尔羌后，回民军约伊斯哈克及尼牙斯等联合夜袭敌营，又是一次克敌制胜的好时机。不料，尼牙斯向阿古柏告了密，致使联军误中埋伏，损失惨重。伊斯哈克和回民军头人先后投降了阿古柏。”
“出了内奸，哪能不败？但也不该投降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嘛。”妥明感慨不已地再次插话。
“可不是哩。大王，阿古柏借同一教门的幌子，让据守和田的哈比布拉上了大当，失城不说，自个儿也当了俘虏。和田人了不起！城内军民奋起反击，连女人娃娃都参加了战斗。入侵军屠杀一个多月，五万多军民惨死在阿古柏的屠刀下。”
聆听的妥明深受震撼，感触尤烈地插话：
“这阿古柏，咋如此歹毒！简直是杀人魔王嘛。都是穆斯林嘛，咋……唉，你接上说，以后咋样？”
“大王，为了称王称霸，他才不管你穆斯林不穆斯林。阿古柏乘胜反攻热西丁。库车早已空虚，热西丁战死。喀喇沙尔守将是伊斯哈克（他被阿古柏从叶尔羌放回后，热西丁让他驻守喀喇沙尔），他见阿古柏侵略军一到，便献城再次投降。”
妥明惊得左右张望，遗憾而忧心忡忡地问：
“那广大的山南面都丢完了？！”
“那还不是咋的？七座主要城池已全落入阿古柏手中。他已高高在上地称起王来了，下一步……”尼木不敢直言奉告了。
妥明被惊得不由追问：
“他下一步要咋样？”
“恐怕就要北上东征啦！”
妥明心有余悸，身子不禁抖了几下。同治四年夏季，热西丁的东征军使他至今谈虎色变，后怕不已。当年他狼狈不堪的落难情景哪堪回首！热西丁已使他闻风丧胆，那打垮热西丁的阿古柏呢？岂不更令他心惊肉跳，毛发悚然。
谈虎色变的妥王一时情急，竟忘记了自己高贵的身份，孩童似的急问：
“军师，那该咋办？”
“加强对吐鲁番的防守。白柱请尊贵的大阿訇向您的教民尽快动员吧，以防不测。”
“嗯，动员，动员。会有那么快？！”妥王切实感受到了巨大的潜在威胁，但仍不敢确信它会来得那么飞快。
“陛下，尼木一干人从南边逃来，在达坂城已耽搁好几日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呀！”
妥明犯愁了，捻髯凝思，轻轻自语道：
“唉，起事之初，为了争咱的天下，叫大家反异教徒。这回该咋个动员呢？”妥明的思维一时僵化，语无伦次。在他认为，都是同教人，竟想不出如何鼓动教民发奋抗争的好词儿了。
白柱只好趋前，低声下气地把“杀侵略者”送入妥明耳中。
“噢——”妥明如梦方醒，随即厉声厉色地说：“对，对。杀侵略者！退，退朝。”一语方落，神色慌张的探马已气喘汗流地闯入，一声“报”惊得朝堂上下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只听白柱说：“莫急，细讲。”
“大王，马忠元帅告急，阿古柏已兵分两路，直向吐鲁番和托克逊杀来，请速派援军。”
妥明被震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发号施令，不知是该坐下来还是该去寺里演讲，在宝座前僵立了许久，才乏乏地一屁股塌在宝座里，两眼直愣愣地发不出话来。
二南山来特使
妥明以大阿訇的身份出现在南大清真寺，向乌鲁木齐各清真寺阿訇们报告危机四伏的形势，动员大家深入基层，到各地去宣讲，去动员教民，务必竭尽全力，杀败来犯的侵略者，保卫清真郡国。
阿訇们按妥大阿訇的吩咐，纷纷赴各地宣讲动员。
一份份前线战报不停地由白柱亲手呈给妥王。
“托克逊吃紧，吐鲁番也被围得水泄不通。军师，你得想个法子，把动员教民的事给传进吐鲁番城里去呀！”妥明坐立不安地叮嘱道。
“我这就叫马官去，拨他一千援军，用箭将书信射进城去。”
“报！托克逊失守。”探马飞至急报。
妥明惊得摇摆了一下身子。
马官奉命驰援吐鲁番，将一封封动员教民的书信射入城内。
畏兀儿阿訇纷纷登上城墙，肃然向围城的侵略军宣讲：“天下穆斯林是一家，一教人不杀一教人。教民们，不要给浩罕国侵略头子阿古柏卖命，他是屠夫的儿子，是杀人大魔头……把浩罕人赶出中国去……杀侵略者！教民们，快散去吧，安拉会宽恕你们……”
阿古柏侵略军中的华裔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尤其那些被裹挟的穆斯林兵士大为所动。有的想开小差，有的立马调头就走，当即被浩罕军官砍了头。浩罕军官命令弓箭手，用乱箭射跑了宣讲于城头的阿訇。
白柱将手中的战报呈递妥王的同时，说：
“陛下，阿訇们的宣讲非常顶用。吐鲁番军民同仇敌忾，已坚守了两个多月。攻城的浩罕侵略军伤亡不下三千啊！”
妥明一边浏览战报，一边眉舒目展挺自信地说：“本王绝对信赖我的子民。他们都是好样的，很顽强，很英勇，宁可为清真郡国为本王战死，绝不会出现蓝春发、王得春、何步云之流，叛国投敌，可耻之极。”他侧过身去又说：“但不知眼下守得如何？”
吐鲁番城下，阿古柏匪军围攻非常猛烈。
一群畏兀儿妇女涌上城头，手持刀矛。其中一位老年妇女丢了兵器，双手拢成喇叭形，大声向城下呼喊：
“同胞们，乡亲们，不要给外国贼卖命呀！你们虽来自巴楚、库车、叶尔羌，好远好远，但是，大家都是中国人。百十年前，咱们还是亲戚呀！你们替老毛子杀自己人，心里不难受吗？快散伙回家去吧。”老妇人的话当即引起热烈的反响，妇女们都仿效呼唤起来，异口同声，走一路，呼一路，绕城墙一周呼个不止，引起侵略军一阵阵骚动。匪军官挥刀舞鞭，不住斥骂吆喝。
攻守吐鲁番的战事暂且不叙，却说在两方交战僵持之际，乌鲁木齐南山出现了一起非常奇特的情形。
由三十多峰骆驼组成的一支驮子队悄悄进入了南山地区。战乱年间，除了军方，民间谁有如此庞大的商队！可主人和押镖的、拉骆驼的都是一副百姓装束。这就奇了！
商队遇到妥军哨卡，那位长胡子老大便掏出盖有“韩家槽子村”印章的证件，说是韩家槽子村长的驼队；遇上徐学功民团的隘口，则说是徐头领的朋友，专程来寻徐学功的。反正是运输队，驮的是日用货物，就那么十几个拉骆驼的汉子，各哨卡隘口也就不大在意，盘问几句，捏弄几下，便叫过了卡子，故而还算顺利，在民团哨长李秉征的指引下，直接到了松树庄子。哨兵报了进去。
徐学功正跟几位爷议事，听说“有位朋友要见你，带来三十多驮货物。”学功甚是纳闷，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有如此阔绰的经商朋友。
吕六爷不以为然地说：
“咳，费那神思做啥？出门一会不就清楚了。”
徐学功迎了出来，当下给怔住了。那位长胡子老大，就面目似曾相识。可多了这把长胡子，他便难以相认了。
那位长胡子老大迎上来主动热情地搭话：
“徐头领，记不起来啦？妥王认你做义子时，不才就在身边侍候。”长胡子说话时恭敬地掌贴前胸深施一礼。
呃，记起来了，原来是人称“白脸娃”的麻奈。
徐学功疑惑不解地询问：
“是你代妥王议事？”
“不不不，咱进屋细谈，好吗？”
“请。”徐学功陪麻奈和另一深眼高鼻的瘦大个儿来到屋里。
徐学功说：“有何贵干？就请当着几位爷讲吧。”
麻奈犹疑须臾，鼓足勇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