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流传过程中不管是手抄,雕版印刷,或者木活字排印,难免出现各种各样的讹误。同一部古书无论是传抄还是刊刻,自然会形成不同的版本。各本在文字上往往会互有出入,不尽相同,但相对于古书作者的原稿来说,均不免有所错讹。校订古籍的原则是辨伪求真,寻找最接近原稿的文本。
校订古籍,首先要选择一个相对完整的善本做底本,然后与其他各种不同版本加以比较、甄别,去伪存真,选择出字义准确、意义悠长、语言通顺的做定本。
那么《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呢?恰好相反,这个本子是证伪为真,把抄手的误笔统统说成“原笔”,在周汝昌笔下,曹雪芹成了别字先生。
这里有个问题:究竟曹雪芹是个别字先生,还是周汝昌在辨认古籍时是个以伪充真的别字先生?笔者不敢下这个结论,还是让以下80条例子说话吧。
例1.无材可与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神传?(《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一回第3页,以下只注回数和页码)
这是《红楼梦》开头读者耳熟能详的一首偈语诗,里边有周汝昌制造的三个错别字:“可去”被他错成“可与”,“倩谁记去作奇传”一句就有两个错别字,“记”错成“寄”,“奇”错成“神”,准确通顺的诗句变成“倩谁寄去作神传”这样意义不通的句子。
例2.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便烧着窗纸。(第一回14页)
“火起”是“火逸”的误抄。在《石头记》抄本中,仅梦稿本作“火起”,庚辰、列藏等本均作“火逸”。“周按:从火起,与霍启之名暗应也。”这只是想当然尔。雪芹这里用“逸”写火,下一个字就把火点子飞出去形象地表现出来,真有千钧之力。霍启只是偶一露面的过渡人物,哪里用得着用“火起”去暗应!
例3.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夫妻日日说恩情,夫死又随人去了。(第一回第15页)
这是《好了歌》第三首歌。原歌后两句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君生”错为“夫妻”,“君”错为“夫”。这是周汝昌自作主张,私自篡改原作所致的错误。他加的“周按”说:“《好了歌》凡四条目,皆客观概说,并无当面尔汝相质之词。”竟然替曹雪芹修改起小说来了。周汝昌根本就没有读懂这首歌前两句是说丈夫忘不了娇妻,后两句则是说妻子对丈夫说恩情,但是夫死妻子就嫁了别人。“君生日日说恩情”是指丈夫活着的时候妻子天天对他说恩情,而周氏的改笔“夫妻日日说恩情”则是互相说恩情,情味与原作不同。
例4.诗云: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上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第二回第18页)
“一句输嬴”倒是有版本依据的,甲戌本、庚辰本均作“输嬴”。但“输嬴”不成词,应是“输赢”之误。“嬴”无“胜”的意思,与“负”义的“输”无法搭配组词。周汝昌却在“嬴”字后加了一条“周按:雪芹原稿实作嬴。”周氏的“雪芹原稿”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你手中既然有雪芹原稿,拿出来照着付印不就完了,哪里还劳神再校订?“雪芹原稿实作嬴”完全是周汝昌瞎编糊弄人的说法,一点都不可信。作为语言大师的曹雪芹绝不会犯下这种低级文字错误,万一有笔误,脂砚斋在初评、重评、三评、四评的时候也会纠正过来的。《红楼梦》在传抄过程中出现这样的同音笔误,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能把这种笔误轻率地说成是雪芹的原稿。
例5.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滑,擅纂礼仪……(第二回第20页)
甲戌本作“生性狡滑”,周氏用“周按:狡滑是原笔”,这也是欺人之谈。显而易见,狡滑是狡猾之误。狡猾基本义是诡诈刁钻,与此意义相近的词有狡狙、狡诈、狡筭、狡诡、狡獝、狡险、狡黠、狡谲,在古代典籍中硬是没有“狡滑”一词。“滑”虽然有“油滑”“奸诈”之义,但从没有与“狡”组过词,《汉语大词典》是国内收词最完备的辞典,在“狡”字头下收有七十九个词条,就没有“狡滑”一词。“狡滑”是抄手之误,没有根据地说这是雪芹的“原笔”,会误导读者。
例6.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矣,没甚亲枝嫡派的。(第二回第21页)
在周汝昌所说的三个《红楼梦》“真本”中,甲戌本作“而矣”,庚辰本作“而已”。正确与否,显而易见。周氏在他的“周按”中说:“而矣,存芹笔之真。”周汝昌与人不同,就是要下决心把不通的有错别字的句子当作雪芹“真笔”存留,我们是没法子阻挡的。
例7.大紫檀鵰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第三回第39页)
蒙王府本作“鵰”,甲戌、庚辰本均作“雕”。在猛禽这个义项上鵰、雕同义;但是“雕”有治玉、雕刻、雕琢、修饰等意思,这是“鵰”所没有的。“鵰螭案”根本不通,周汝昌却说:“鵰,芹稿原字,此种痕迹最可宝贵。”把抄手误抄出现的别字,强加给雪芹,究竟为了什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例8.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第五回第71页)
“周按”说:“黄梁,不从粱,亦是原笔。或谓暗隐梁木自悬之义。”从版本上说,甲戌、庚辰本作“黄梁”;戚序、戚宁、舒序、程甲诸本均作“黄粱”。黄粱有两义,一是黄小米,二即黄粱梦。明代张煌言《卜天种昼寝戏成》诗:“新秋萧飒北窗涼,一枕羲皇梦亦长。试问漆园蝴蝶影,可曾逆旅闹黄粱。”“一载赴黄粱”本指迎春在出嫁一年后就被孙绍祖折磨死了,从无疑义。周氏用不成词的“黄梁”取代有稳定词义的“黄梁”,这就把迎春的判词变成不可解了。
例9.黛玉笑道:“姨娘(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娘(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里,人家岂不要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爬爬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第八回第118页)
庚本、程甲本作“爬爬的”;蒙府、戚序、戚宁、舒序、列藏诸本作“巴巴的”。“巴巴”是特地、偏偏的意思,“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准确表达了黛玉“特地从家里送了一个手炉”的意思。而“爬爬的”语义就根本不通。
例10.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家去我好不好先搥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到往大里奋!”(第九回第134页)
蒙府、戚序、戚宁本“往大里奋”作“要迈火坑”;舒序本作“是倒反往火里奔”;甲辰本“是倒遂往火里奋”;列藏本“闹”作“奋”;唯庚辰本作“往大里闹”。在这些不同文字中,只有“往大里奋”不可解,唯庚辰本“往大里闹”准确明白。周汝昌强为解释道:“奋,北地常语,往大里奋,即把事情鼓动开来,使之扩大发展也。”这根本说不通。
例11.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陪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炒闹了。(第10回第135页)
“炒闹”在己卯、庚辰本中作“吵闹”,舒序本作“抄闹”,唯有梦稿本作“炒闹”。虽然“炒闹”义在文中同“吵闹”,由于己卯、庚辰本均作“吵闹”,与改动比较大的梦稿本比,比较近真,校订应取吵闹而不取炒闹才好。周氏的“周按:炒闹,是原笔,盖形容喧响如锅炒,正与鼎沸略同”,则是望文生义,原笔的判断也没有根据。
例12.贾母听了,沉音了半日。(第十一回第150页)
“沉音”见于庚辰本,但是己卯本作“沉吟”。“周按”说:“沉音,是原笔,参看第三十八回菊花诗:绕篱欹石自沉音。”“沉吟”义为深思。秦观《满园花》词“一向沉吟久,淚珠盈襟袖”中的“沉吟久”与贾母的“沉吟了半日”取义都是深思。贾母从凤姐口中闻知秦氏病情,这才有了沉吟半日的情景。校订《红楼梦》周汝昌不取正确的本字,却选别字,这同他的识力和文字鉴别力有关。
例13.第二件,家塾虽立,无一定工给。(第十三回第161页)
在甲戌、己卯、庚辰这三个最早的真本中“工给”均作“供给”。周汝昌称:“工给,是原笔。犹言工作之资给。”强为一个错别字作解释,让人莫名其妙。
例14.(宝玉)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喯出一口血来。(第十三回第162页)
“喯”在甲戌本作“喷”,己卯、庚辰本均作“奔”,己卯本又用朱笔校改为“喷”。综合看,动词“喷”接近雪芹的原稿。“周按”说:“喯是原笔。”喯的基本义是斥骂,第二个义项是象声词,在文中就讲不通。
例15.苏州去的人照儿回来了。(第十四回第176页)
周氏说:“照儿是原文。”但在甲戌、己卯、庚辰本中均作“昭儿”。梦稿、舒序、列藏本作“照儿”。无论从本子的近真来说,还是从名字的意义来说,昭儿都要比照儿好得多。
例16.往铁槛寺来,蹅看安灵所在。(第十四回第177页)
“周按”说:“蹅是原笔。”所存版本中唯有列藏本作“蹅”;而甲戌、己卯、庚辰本这几个可靠本子都作“踏”。
例17.若令郎在家难以用攻,不妨常到寒第。(第十五回第181页)
周汝昌说:“用攻是原笔,攻有攻读一义。”甲戌、庚辰、己卯、蒙府、戚序本全作“用功”,唯列藏本作“用攻”。周氏不用意义显豁准确的词,偏偏要选意思不通的词,表现了他思想方法与常人的不同。
例18.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眼。因是以寒第高人顿聚。(第十五回第181页)
周汝昌说:“顿,停宿供食之处。略如‘居停’文义。”这种解释很勉强。甲戌、己卯、庚辰三真本均作“颇聚”,文义要比列藏本的“顿聚”清晰得多。
例19.故此摆酒请客的废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偏房了。(第十六回第194页)
甲戌、己卯本也作“废事”;庚辰本点“废”作“费”,必有根据。“周按”说:“废事,此原笔。”“废事”有两个基本义项,一指积压的事务,二指旷废职务。这在文中语义不通,雪芹不会这样使用这个词的。与此不同,费事意义是麻烦、为难;花费大,靡费,“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意义语气都通畅得多。
例20.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希,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第十六回第195页)
但在甲戌本中“梯希”作“梯己”,己卯本改希为己,蒙府本点“希”为“己”;戚序、戚宁、舒序、甲辰、程甲、列藏本均作‘梯己’;只有庚辰本作“梯希”。梯希与梯己在意义同“体己”这一点上可视为同义词。无论从意义的显豁上看还是从版本存词多寡上看,校订本都应该选择梯己。周按:“梯希,恰符北语口音,是原笔偶存之痕迹。”周汝昌在这里提出一个值得商榷的大问题,既然“梯希”“是原笔偶存之痕迹”,那么《红楼梦》其余文稿呢?难道多数不是雪芹的原笔吗?周氏究竟是用什么标准来鉴定原笔与非原笔呢?
例21.宝玉系诸艳之贯(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第十七回第205页)
这是一条脂评。周汝昌在“贯”字之后特加(冠),说明他是把“贯”校订为“冠”的。这证明他既不懂“贯”字的本义,更不懂“诸艳之贯”的含义。贯的基本含义是串钱的绳索;引申义有“串连;连结”的意思,例如屈原《离骚》:“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贯”的核心义项是串钱绳索或串连、连接其他物的意思。这样“宝玉系诸艳之贯”的本义就是说:贾宝玉是连接金陵十二钗所有女儿的一条线索。周汝昌校订的“宝玉系诸艳之贯冠”意思是“贾宝玉是所有美丽女儿中的第一名”,你看荒唐不荒唐。
例22.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矌矌。(第十七回第206页)
“大家去矌矌”,错得离谱。“矌”只有一个义项,即目无珠,瞎。难道雪芹的意思是大家都去做瞎子?“矌”己卯本作“俇”,庚辰本抄写错误,“俇”字右偏旁之“王”误成“生”了。庚辰本有双行批:“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列藏、梦稿本作“曠曠”。周氏这里引用“[戚双]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是张冠李戴了;戚序脂批是注释俇字,非注释矌字。“曠曠”被周氏错成“矌矌”,就更加离谱了,是错上加错。
例23.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矌矌。”(第二十九回第375页)
“矌矌”庚辰本作“俇俇”,舒序、甲辰、程甲本作“俇俇”或“逛逛”。列藏、梦稿、蒙府本作“曠曠”。周氏是一误再误。
例24.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矌个三年五载再回来。”(第四十七回第571页)
这里仅蒙府本作“矌”;庚辰本作“俇”;其他本子作“逛”。
例25.贾母便合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矌矌再家去。”(第四十九回第589页)
“矌矌再家去”唯戚序、戚宁本作“曠曠”;庚辰本无“家”字,“矌矌”作“俇俇”;蒙府本点“曠”为“逛”,说明这个本子的拥有者也开始纠正“曠”之误了;其他本子作“逛”或者“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