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速该闻言去看孩子的掌心,只见他赫然握在手中的,居然是一块颜色暗红、石头形状的凝血!与诃额仑的恐慌和紧张相比,他显得格外激动和振奋,哈哈大笑一番,大声说道:“这是一块凝血!是长生天带来的预言!诃额仑,你等着瞧吧,咱们的儿子注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诃额仑满怀疑惑和忐忑,她从未听说过有手握凝血出生的孩子,心情忐忑起来,她担忧这孩子会带来血光之灾,但也速该却认为这是天意,天意预言他们的长子未来要掌握生杀大权。
“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诃额仑问也速该。
也速该沉吟片刻,回答她说:“这次我们擒获了塔塔儿的首领铁木真兀格,他是个能征善战的汉子,虽然是敌人,但我很欣赏他,觉得他是真正的勇士——所以,就用他的名字给咱们孩子命名吧!”
“叫铁木真?”
“是的,铁木真!”
诃额仑问:“已经有一个铁木真了,这不是重复了么?”
“不。”也速该说,“那个铁木真已经没有存活的理由了,他是陷害俺巴孩汗的凶手,血债血偿,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从今往后,只有我也速该的儿子才配得上这个名字!”
诃额仑点点头,伸手去抚摸孩子的小脸,轻声地唤着他:“铁木真,我的儿子,铁木真,看看我,我是你的阿妈呀……”
幼小的婴儿应当是听不懂母亲的呼喊,但是祖父说,他感受得到她温柔慈善的目光,似乎是一闭上眼睛,随时能感觉到她在身旁。祖父回忆起母亲诃额仑,说她是个外表温顺,骨子里却桀骜不驯的女强人,因为是被强抢而来,最初她对也速该并未全部卸下心防。但是因为也速该的体贴有加,再加上铁木真降生,她终于感受到了生命幸福的意义,把这个家庭完完全全地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手握凝血出生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终于能纵身上马驰骋草原了,雏鹰展翅高飞,是最令母亲欣喜的荣光。
无疑,铁木真是诃额仑的心头肉,在他之后,诃额仑又给铁木真添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时光荏苒,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守着美好平安的岁月,诃额仑心中十分满足。当时的她,哪能料想幸福总是短暂局促,苦难的日子很快就如影随形呢?
“长生天似乎别有深意。”祖父说,“他在冥冥之中设立了太多的苦难来考验我的母亲,以及幼小的我。”
“听说您很小的时候就跟祖母定了亲,是这样么?”我问祖父。
祖父哈哈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啊,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忽必烈,你十二岁了吧?”
我点点头。
“我那时候比你还小三岁。”祖父说。
我往篝火里添了些柴火,好使它燃烧得更旺,比起生病的祖父,我似乎显得更孱弱一些。火焰带来温暖,炙烤着我们的脸庞,祖父的目光深邃平和,忆及九岁时的往事,他的眼眸里有比火焰更暖的光亮。
……
那时候的铁木真刚刚九岁,弟弟们分别是七岁、五岁、三岁,妹妹帖木仑则刚刚出生不久。
春天刚到,也速该就对诃额仑提出自己的想法,他想给铁木真找个媳妇定亲。诃额仑觉得铁木真还小,娶亲之事为时尚早,所以就劝说:“也速该,他才只有九岁啊,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也速该却开玩笑说:“九岁怎么了?晚了的话,好姑娘都被抢走啦!”
“你想让他娶哪儿的姑娘?”诃额仑问。
“当然是弘吉剌人!只有弘吉剌的美女才配得上我的儿子!”也速该笃定地说,“我想带着铁木真去你的娘家结亲,让铁木真的舅舅们给他牵线。”
“你要带他去弘吉剌部?那儿离咱们这里那么远,铁木真从小到大还从来没离开过我呢。”诃额仑心中感觉非常不舍。
也速该劝说着她:“雏鹰早晚要飞翔,骏马早晚要驰骋!诃额仑,你不能像那些不成器的母亲一样,用缰绳把儿子牢牢拴在身边,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他可就没出息啦!”
诃额仑虽然觉得也速该过于迫切,但又知道只要他认准了的事,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因此她只能恋恋不舍地送别丈夫和儿子,并叮嘱他们路上要小心,一定得平安归来。
这是小铁木真第一次离开草原,踏上遥远而陌生的征程。诃额仑的娘家弘吉剌部在长城北面,旅途甚远,他们要经历长途跋涉才能抵达。他们带上几个随从,以及驮着粮食的骆驼就出发了。
外面开阔的天地使铁木真大大地开了眼界,他觉得天地苍茫宽广,处处美景,令他目不暇接。告别了往日屡见不鲜的草原,他看到的是壮阔的云霞、清澈的湖泊、无垠的绿洲。白天他们赶路的时候还可以打猎,晚上大家燃起篝火扎上帐篷宿营,能看到天上星野皓月,还能听到从辽远地方传来牧羊人的歌声。
看着儿子兴奋的模样,也速该笑呵呵地问他:“你开心吗,铁木真?”
“是啊,阿爸!”铁木真兴冲冲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这儿真美!比咱们的草原漂亮多啦!”
也速该笑笑说:“世界很大,儿子,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你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在很远的地方,中原人所生活的土地上,听说那儿又是不同的面貌。”
“中原人?阿爸,你说的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家伙吗?”铁木真问。
“谁跟你说他们弱不禁风?”
铁木真诚实地回答:“叔叔伯伯们告诉我的,他们说中原人扭扭捏捏的,很小家子气,他们又瘦又没力气,而且他们的皇帝很蠢,当兵的也都是草包。”
也速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又严肃起来,认认真真地跟他说:“铁木真,我们蒙古人常说,百马之中选匹神骏,百人之话择其良言,你没见识过的,万万不能听别人胡说!中原的兵确实有比不过咱们蒙古勇士的地方,但是他们有他们的好,等你以后长大了能去更远的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即便在那个时候,铁木真对中原还是没有任何的认同与向往,如同对尚未谋面、不知是谁家姑娘的未来媳妇儿一样,他没有一点儿热情。毕竟只有九岁,情窦还未开,哪里会有什么期待?
铁木真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到了大金边界,离弘吉剌部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一次偶然的相遇,彻底改变他与父亲的命运。
在那儿,他们遇见了当地的部落酋长德薛禅。德薛禅的部落非常富裕,他们占有得天独厚的地势,依靠与金朝商人交易而拥有众多的财富。在德薛禅的家里,铁木真看到了太多精美的丝织物和锃亮的火药武器,这些新奇的事物令幼小的铁木真大开眼界。
德薛禅为人豪爽直率,而且敦厚好客,他拿出了最好的食物与美酒招待也速该父子,丰盛的宴席令也速该非常感激。德薛禅问也速该:“你们父子是准备前往何处啊?”
也速该回答道:“实不相瞒,是去弘吉剌部给我的儿子铁木真结亲。”
“哈哈,铁木真多大了?已经说好了亲事么?”
“他已经九岁了,还没有正式结亲。”也速该说,“此次前去弘吉剌部,就是想让孩子的舅舅们给牵线。”
知道也速该的目的后,德薛禅已经有了充分的打算,他心中暗想,若是能和草原上的勇士也速该结为亲家,有了乞颜首领的鼎力相助,将来部落的发展一定会如虎添翼。
聪明的德薛禅脑子转得飞快,他以一个梦境为由,顺理成章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也速该兄弟,我瞧着您这儿子面目有光,真是个非凡的人,将来前途一定不可估量。我昨晚做了一个非常奇异的梦,梦见一头大鹰携日月从天而降,飞落在我的手上停下来,我正百思不解这梦的含义,今天你就带着儿子来到我面前,正好应验了这个梦。你领着我梦中期盼的人到来,真乃福音!”
“您真的做了这样的梦?”也速该觉得很是神奇。
“当然,我想,这也许是长生天带来的预示。”
那个一爪抓着太阳、一爪抓着月亮的大鹰是否真入了德薛禅的梦,谁也无法得知,但老酋长对铁木真的喜爱,却是溢于言表。他进一步跟也速该讲明用意,十分热络地说道:“我膝下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孛儿帖,刚好比铁木真大了一岁,我觉得她跟铁木真才是真正般配,你们要见一见她吗?”
面对如此邀请,也速该无法推却,就答应说:“好,那就见一见吧。”
德薛禅差遣妻子去唤了孛儿帖过来。等这个小姑娘出现在眼前时,也速该眼前一亮,他发现她的面貌生得极其美丽,虽说年纪小,却颇有风韵。她眉目英挺,身姿飒爽,眼中含带着桀骜的野性气息,与铁木真倒是有几分相像。
德薛禅不动声色地吩咐女儿说:“孛儿帖,你带着铁木真到处走走吧,他可是我们的贵客。”
单纯善良的孛儿帖秉承了父亲的热情与豪爽,她笑呵呵地去拉铁木真的手,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伙伴一样,亲亲热热地跟他说:“走吧,我带你逛一逛,咱们出去玩儿。”
铁木真对这个女孩印象极好,他打小跟着父亲与叔伯们摔跤骑马、射箭狩猎,从来也没和女孩儿家交过朋友,孛儿帖的掌心与他碰触的刹那,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局促与紧张,却带着说不出来的欢喜。
两个孩子离开之后,德薛禅直接表明心意:“也速该,你对孛儿帖的印象如何?我这女儿不比别人家的姑娘逊色吧?何况,依照我的梦境,长生天已经有了预示,我觉得咱们不能有违天意啊。”
也速该在看到孛儿帖之后,几乎瞬间就产生了让铁木真娶她为妻的念头,德薛禅的话正好也顺应了他的心,所以他当即就答应说:“既是如此,那就这样定下来吧!我也觉得他们非常般配!”
两个父亲意见一致,这就等于结了亲家,可是德薛禅唯恐也速该生出反悔之心,到时这桩亲事若有变故,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他就进一步对也速该提出要求说:“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女婿都要在女方家生活两年,你舍不舍得把铁木真留在我的营帐呢?”
也速该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何况铁木真留在这儿还可以接受锻炼、开阔眼界,于是并未多加考虑,当即答应说:“行啊,那就让他留下来吧,亲家你可要帮我好好教诲他,好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婿!”
“放心吧,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的!”德薛禅保证说。
婚事既已定,也速该也没有了再赶路的理由,他决定返回乞颜部落去跟诃额仑团聚,及早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所以次日清晨他就决定启程。铁木真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为他定下亲事,也没想到会突然跟父亲分离。望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小小年纪的他,觉得心中生出怅惘的孤独感,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然而孩子都贪玩,父亲走后没多久,铁木真的悲伤就被新鲜和兴奋所取代。德薛禅的领地简直宛若世外桃源,与凶险贫瘠的乞颜部族草原完全不同。这儿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一望无垠的碧草、成群结队的马匹,处处都是明晰亮丽的美景,让铁木真流连忘返。
德薛禅履行了他的诺言,待铁木真犹如亲生儿子。在他这儿,铁木真享受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睡着四条腿的柔软大床,盖着松软丝滑的绸缎被子,用着金银琉璃的杯盏,每天还能看到美丽善良的孛儿帖,与她一块儿骑马、歌唱,这简直是他从未预想过的生活。
……
“歌唱是我们草原人的生命。”祖父说,“孛儿帖的声音犹如百灵鸟,听她唱歌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醉醺醺的,喝醉了一样,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不会喝酒的孩子,根本不懂醉的滋味,只觉得快乐。”
我还年幼,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是看着祖父怀恋的表情,便知那一定是无比美好的感觉,祖母孛儿帖使他情窦初开,于是他心境发生转变,看到的世界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后来呢?”我托着下巴,沉迷地进入祖父故事中的世界里去。没有人跟我细致地说起过他的童年,因为他是伟大的成吉思汗,并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切由他亲自来告诉我,显得是那么意义非凡,我为自己的倾听者的身份而感到光荣。
然而,所有的时光都不能只停留在歌唱上,故事总要继续,所有的故事都逃不过波折,就算是顺流的河水,也难免会因为遇到礁石的阻隔而跌宕。
祖父接着回忆说:“即便是现在,我在梦里也常能看到父亲,他骑马离去的背影成为我心中深深的烙印,我想,那时候他可能是害怕自己心软,或者不想让我太眷恋,于是离开之后,竟然没回头多看我一眼。”
“那是你们最后一次相见吗?”
“是的。假如我知道那是诀别,假如……也许……”祖父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接着苦笑了一下,遗憾地道,“可是时光再不能倒流,哪有什么假如呢?没有人能预知后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是他的命运,也是我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