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月圆,他抱琴而睡,梦中,听到《平沙落雁》的箫声呜咽,悱恻悠扬,眼闭着,心里很清楚,箫声就在耳边,仿佛还带着清凉的气息。
1
月白风清,院子里的红砖地像一幅幅小笺,上面或密或繁,是斑驳的相思树枝叶倒影。
有沉郁的古琴声低低拨响,轻盈虚飘的泛音,如一只行止不定的孤鸿,起而又伏,起而又伏。
那抚琴的年轻男子安坐于廊前的石阶上,夜色如水,他的白衣分外似雪。
他叫平沙,平沙落雁的平沙。
屋门轻轻地推开,一个静雅却又憔悴的妇人披衣而出,她无声无息地望着他优美的背影,眼里幽幽忡忡。
琴声倏地收起,平沙回头,歉意地说:“妈,我吵醒你了?”
妇人忙摇头,“没有没有,年纪大了,哪里还能睡个完整的觉?”
“我也是睡不着,想着明天进录音棚,就再练练。”平沙抱琴站起,他是个相貌儒雅的男子,眉宇间很淡然,但是却蕴藉着一种清傲。
在他即将进门的那刻,母亲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沙儿,你又做那个梦了?”
平沙的身子停了停,“妈,睡吧,离天亮还早呢!”
做母亲的只得抬头望望渐渐西沉的满月,却不敢叹出气来。
2
丽音唱片的录音室。
一个长发的男人手里闲闲握着杆尺八洞箫,跷着脚和录音师玩笑。
隔音的玻璃墙外,精瘦的监制正苦口婆心地劝说古琴演奏师。
“平沙,你开点儿窍,这个机会来得不易,要不是张教授的面子,你就是弹断手指头也出不了头!”
平沙小心地把他的琴装进藏青色的棉布套子,“他的箫太闹,我们没法子合作《平沙落雁》,雁都叫他给吓跑了!”
“可是你得知道,人家名字响,是人家出专辑,你来伴奏,他是红花,你是绿叶,当然你也有做红花的一天,可是你的琴必须先响起来啊!”
平沙一笑,“不是知音,琴怎么会响?”
“迂腐,迂腐,跟你死鬼老爹一个脾气!”监制气得拍桌子,“我倒要看你到哪儿弄钱修房子!”
平沙的脸色一变,仍然从容地起身离去。
屋里抓箫的长发男子踱出来,大大咧咧地说:“玩什么性格啊,不就是钱吗?给我叫他回来,加他两百什么都搞定!”
监制应声追去,仓促间肚子岔了气,蹲在地上揉个不停。这时平沙已经下楼,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孩哼着歌上到楼梯转角。
“快快,艾妮,帮我叫住那小子!”监制气喘吁吁。
“哦,哪个?穿白衣服那个?”艾妮放开嗓子叫着,“穿白衣服的那个男的,许监制叫你呢!”
平沙充耳不闻,只一径前行。
监制急道:“帮我追他,赶着开机哪!叫他平沙!”
艾妮瞪瞪眼睛,“看他长得不赖我才帮你追的啊,要不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使唤的!”
“好好,你是天王巨星!”监制一脸痛苦。
艾妮这才轻快地追向平沙,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平傻子,叫你呢!”
平沙皱着眉回过头,身后这个饱满活泼的女孩马上松开手龇牙一笑。
“我不叫平傻子,我也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你什么年代的?我,艾妮,唱《今生爱死你》那个啊,快问我要签名吧!”艾妮扬扬自得。
平沙淡淡一笑,摇摇头要走。
艾妮气得又扯住他,“你什么意思!”
“没事就不要总是扯我的衣服。”平沙轻轻推开她。
“许监制要你回去!”艾妮突然记起。
“我不会和那个人合作的,你回去告诉他!”
“就这样?”
“对,就这样!”
“那我呢?你真的不想对我说什么?”
“对不起,我很少听流行音乐。”
“可我想和你说啊,给你一个机会认识美女不好吗?”
平沙看看她,干抱着琴却无可奈何。
艾妮笑着碰碰他的琴,“这是什么啊,电子琴?”
平沙下意识地躲了躲,“古琴。”
“古琴?哦,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古筝,叮叮咚咚!”艾妮活泼地做了个弹琴的动作。
平沙不以为然地笑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琴和筝是两回事。我要走了。”说罢欲走。
“等等,我的电话。”不知何时抽出笔,艾妮突然抓住他的手,按住他的掌心写下七个数字。
平沙脸有点儿红。
“我也要你的!”艾妮把笔塞进他的手,俏皮地把润白的小手伸到他面前,平沙只得在上面留下电话,笔画有点儿颤抖。
“哼哼,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艾妮快活地合拢手,笑着且退且跑。
平沙害羞地转身离去。
3
母亲正在扫院子,红砖地上留下细细的扫痕,干净而寂寞。
这是一座老宅院,几百年的历史,历尽繁华沧桑,已经被列为市级保护文物。
太老了,堂屋的椽子已经有点儿蚀空。西厢的几间暖房,瓦也剥落得差不多了。文物办的人来过几次,说如果他们自己再不修缮的话,只能收归国家,总不能这样倒废了。
平家祖传的家业我是不会让它倒废的!
平沙当时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过,但是他们靠什么呢?乐团早就名存实亡,只剩下基本工资,人人都组草班子登台,夜总会伴奏。
母亲伤心的,不是祖屋的颓老,不是日子的清贫。
只恨哪,当初为什么肯让平沙选择了古琴!如果是古筝、笛子、二胡,甚至胡琴都好,那些热闹的、有烟火气的、容易变通的乐器。
只有古琴,一定要孤高、寂寞、远离人群、曲高和寡。
平沙九岁习琴,那么小就离群寡言,如今已经二十六岁,连个女孩子都没往家里带过。
还有那个月圆之夜的梦魇——她心里一痛,她恨那具叫作“惊鸿”的宋代古琴,她更恨丈夫当年为什么要倾尽一切地把那琴找回来,为什么要送给平沙,从此让他再也走不出来。
院门一响,平沙回来了。
母亲连忙笑着迎上去,“沙儿,歇歇,看你这一头的汗。”
平沙有些不安,“妈,没录成。”
母亲的脸上有点儿失望,但还是轻松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喝点儿水吧。”
平沙进屋,院门虚掩,母亲在树荫下闲坐着发呆。
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眼睛骨碌碌地四下张望。
“谁?”母亲警觉地问。
“嘿嘿,是我,我是平沙的朋友。”艾妮有点儿尴尬地走进来,笑得热乎可爱。
母亲有些慌了,女孩子上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站起来,不知怎样招呼这个外面花花世界闯进来的新鲜热辣的女孩,只得一遍遍叫平沙出来。
平沙看见艾妮笑盈盈的脸,脸一沉,但终究不大忍心,所以抱怨的语气听起来不乏温情,“你跟踪我,这怎么行?”
艾妮松了一口气,四面看看,“你们家好像文物馆,好大!”
母亲自豪地搭话,“那是当然,这还是明初的府第呢!当年在整个省都是有名气的!”
“哇,真厉害!”艾妮夸张地叫道。
平沙尽量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跟踪我,这怎么行?”
艾妮半笑着道:“咱们不是朋友吗?我怕你不找我,那我以后想见你怎么办?”
平沙愣了一下,艾妮又笑了,“其实,我是好奇,我想看看,古琴长成什么样子,好不好?”
平沙仍在踌躇,母亲催道:“好好,沙儿,你就带她看看。”
艾妮跟着平沙进来,屋里很暗,多年的红木家具暗里发亮,地上很潮,不知何处焚着檀香,昏沉沉地缭绕。
平沙细致地捧出古琴,摆在艾妮面前。
艾妮不禁失望,“呀——这是什么宝贝啊,木头又破又旧,还有裂缝,买个新的吧,我送你!”
平沙傲然地笑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扶着琴座,“这面板,是桐木,这十三粒徵,是白玉石,这七根弦,都是蚕丝,这断纹,是梅花断。这琴叫惊鸿,宋仁宗天圣六年制。在所有乐器中,也许只有古琴,越老越尊贵,越旧越清响。”
艾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迷恋地听着。
平沙笑道:“看够了吗?”
“我能听你弹琴吗?”艾妮痴痴地问。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有五不弹,其一就是,对俗子不弹。”平沙将古琴重新装好。
艾妮气道:“你是骂我俗啊!等着,我非要把你收了不可,我就是认定你了!”
平沙怔怔地不解地看着她,艾妮脸倏地红了。
4
平沙不太懂女人的友谊。
像母亲和艾妮,不过几天工夫,就好得不行。
许多时候,他在屋内专心打谱,听得院子里清脆的笑声,从窗子望出去,竟是艾妮,不知几时来的,和母亲在树下,或者剥一篮毛豆,或者看一本老相册。她们如此融洽,竟好像忘记了他一般。
家里零零碎碎地有许多改变。
譬如一口新的锅子,一张别致的桌布,一束怒放的非洲菊,点点滴滴的热闹艳丽的色彩,让古朴的家别添新意。
母亲也活泼多了,每天的话里总是有“艾妮,艾妮”的,平沙并不特别喜欢这个女孩,但是她让母亲快乐,母亲寂寞太久了,他感激有人能使她快乐。
可是常常,艾妮却让他无可奈何。
一次午后,他听见屋外有泠泠的箫声,很清越,心头一喜,可知道他这辈子就是要找一把箫!他疾步奔出,竟是艾妮,娴静地危坐,手持一管长箫,乐声袅袅,竟是她!
平沙突然脸色一沉,慢慢走到她身畔,不去看她得意的眼神,却忽地从她的口袋里扯出一部微型的MP3,断然按停。生气地转身就走。
艾妮反乐,“高手啊,这样都被你识破!”
平沙漠然道:“箫是竖着吹的,横着吹的是笛子。”
艾妮嘻嘻哈哈地跟上去,“看,我就需要你这样的高手指点啊!”
平沙不理她。
艾妮继续跟着他,“你梦里的那把箫声是不是这样的啊?”
平沙恼火,“是母亲告诉你的吗?”
艾妮满不在乎,“朋友之间不该有秘密的啊,我还知道你小时候练琴不喜欢穿衣服的事呢!”
平沙脸又红了。
艾妮笑,“心理学有一种强迫症,就是无法摆脱一些虚幻的念头,总是很焦虑啊睡不好啊,其实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平沙驳道:“我没有!”
艾妮道:“那你为什么总是做那个梦?做了十几年!”
平沙沉不住气,“你不懂,世上有一种知音,不用言语,心灵相通,是值得一辈子去等的!”
艾妮哈哈笑道:“好文艺啊,你看言情小说长大的吗?”
平沙气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艾妮继续气他,“我们可是说了好久啊!”
看看,就是这样的女孩,所以当母亲一再暗示他和艾妮如何如何的时候,他总是摇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而他那个世界里要等的人,到底在哪里?
5
他从九岁那年开始做那个梦。
就是那年,父亲花了重金费尽周折地找到那具宋琴“惊鸿”,深夜父亲抚琴落泪,小平沙悄悄走近,小心触碰琴弦,那一道“铮铮”声,从此打进他的心。父亲全力教他练琴,一个月已经能看懂减字谱,三个月指法浑熟,四个月能独奏《平沙落雁》。
但父亲说,最好的《平沙落雁》一定要和箫,只有知音的箫,才和得上你的琴弦。
那晚月圆,他抱琴而睡,梦中,听到《平沙落雁》的箫声呜咽,悱恻悠扬,眼闭着,心里很清楚,箫声就在耳边,仿佛还带着清凉的气息,是的,那清奇的箫声,他于世间再也没有听过,多少大师的版本,他都找来,不是,不是那管箫。
他奋力挣醒,想捉摸游带般的箫声,耳边却又空空荡荡,寂寂无声。
只好在银色的月下,怅然抚一曲《平沙落雁》。
那梦,缠缠绕绕他十几年。
看过医生,做过法事,求过诸神,吃过各种奇怪的药引子,那箫声赶不去,到后来,他不愿更不舍它去,已经成为一种私隐的快乐,他话不多,朋友少,父亲死了,他把心事全寄在七根弦上,能解这弦的,只有那箫,只有那梦,那满月之约。
这么多年,如果在等,如果在找,就是那管箫声。
如果是虚幻,箫声不可能那么真切,那么咬准他的心思律动。
如果是真的,何时何方何人?
不管你是谁,美与丑,年轻或苍老,让我慢慢向你靠近,让我慢慢感觉,让我看到。
平沙的琴弦,流出多少寂寞,又被风和太阳发散、蒸干。
6
骄阳似火,市少年宫开了个古琴班,竟然有两三个学生报名,乐团找平沙去教。
天热,他怕坐公车碰坏了琴,宁愿这么抱着,大汗淋漓地走回去。
艾妮开了车去接他,他倔倔地不上,一意孤行地快步走在前面。
艾妮又好气又好笑地慢慢跟着他,看见他湿了大半的白衣,心里忽然一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有点儿迂腐的男子会这样吸引她,让她想不计一切地对他好。
“喂,我是心疼那琴,琴都给太阳晒坏了,你上不上!”艾妮喊道。
平沙抹了把汗,看看怀里的琴,犹豫了一下,艾妮打开车门把他扯了上来。
平沙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艾妮熟练地开车,艾妮回头瞅他,“我教你开车吧。”
平沙道:“我没想过买车。”
艾妮笑,“非要买车才能开吗?这车也是我借的,还不照样开!”
到家艾妮也自然地进门,母亲收拾了个袋子,见了艾妮就说:“准备好了!”
“你们去哪里?”平沙奇怪。
“不是你们,是咱们,咱们一起去海边玩!”艾妮说。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平沙问。
母亲笑着解释,“我那天刚说好久没看海了,艾妮今天就借了车,咱们一起去散散心吧!”
艾妮在一旁顽皮地点头。
这么热的天,平沙忽然很向往那片蔚蓝的海,他欣然笑了。
这一天过得似乎非常快,乘快艇,数海鸥,拾贝壳,吃海鲜,阳光般耀眼的艾妮给平沙母子带来从未有过的体验,那飞扬那蓬勃那带着野性的生命力就像晚来的霞光一样,染了他们一身。
在洁白的海滩上,穿着泳衣的艾妮吵嚷着要拉平沙下水,平沙迟迟疑疑,刁钻的艾妮不声不响地抓了把沙子偷偷放进平沙的衣领,平沙被惹起玩心,也抓着沙子追了她跑,两个俊美的年轻人在海浪中追逐笑闹,多么生动悦目。
母亲在太阳伞下欣慰地微笑,她一直期待儿子能活跃点儿,哪怕俗点儿,甚至市井气都好,那样才结实好养,才让她放心。
感谢艾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