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边平沙那把沙子到了艾妮的颈畔,又戛然停住,艾妮缩着肩头回头看,平沙温雅地笑道:“我忘了说谢谢了,又怎能恩将仇报?”
艾妮扑哧一声笑开了,冷不防却扬手拂起浪花,湿了平沙一身。
平沙一边抖着衣裳一边忍不住笑道:“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
他是开心的,艾妮甜蜜地笑了。
在岸边的酒店,有几个年轻人认出艾妮,推搡着过来签名。
艾妮甩着濡湿的头发,骄傲地向平沙眨眨眼,可恨平沙没有反应。
7
中秋节晚上,艾妮迎来自己的第一场歌友会。
母亲也拉平沙去,他们坐在第三排。
演唱开始,灯熄灭了,歌迷们群声沸腾,荧光棒的光线交错闪烁。
平沙有点儿烦躁,这时,他眼前一亮,舞台光柱下的艾妮,艳丽无比,光彩万丈。
强劲的节拍响起来,艾妮且歌且舞,灯光不断变幻,艾妮在五颜六色的灯影里如梦如幻似妖似魅,平沙有点儿头昏脑涨,他的心律,多年来已经和平缓舒展的琴声合而为一,这么强烈的节奏让他喘不过气来,还有艾妮唱的歌,“今生爱死你,你死爱不死,永远不过期!”这是什么歌词,但是满场的男女却如梦呓般和她一起高唱。
平沙想悄悄离场,他刚欠起身,突然一束强光落在他身上,音乐乍停,歌声骤止。
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却听到台上传来艾妮深情款款的声音:
“我要和大家分享我的喜悦,因为我终于找到我的梦中情人,今晚月圆人也圆,我要当着月老和各位歌友的面对他说,平沙——我喜欢你!”
台下掌声呼声震天,平沙在灯柱下惊慌失色不知所措,然而他哪还走得出去,狂热的歌迷挤过来,潮水般把他拥上台去,艾妮热情地伸出手臂,他木然地站在她的身边,理不清头绪,一时竟恍惚得不知身在何方。
整个晚上他都是这么魂不守舍地,迷迷糊糊地任由艾妮带着他去,在高朋满座的酒宴,在迷离嘈杂的舞厅,在飞速奔驰的车厢里,在灯光柔和的软床上,萨克斯柔媚暧昧地缠绵,他不知怎的喝了点儿酒,头疼。
半梦半醒间,月圆之夜的箫声寂落落地响起,他的心醒着,身体却绵软绵软,箫声清细清细,孤单柔弱地抗衡着铺天盖地的萨克斯,他开始痛苦地呻吟。
这时艾妮柔软温热的唇有力地抵上来,“平傻子,别怕,我给你治病。”
热血涌上来,箫声退下去。
他还想抗拒,但那细成游丝的箫声已经无力承受他的牵引攀援,他感觉自己沉下去。
8
这样就是一夜,有时,这样或许也是一生。
天亮的时候,平沙匆匆寻找散落的衣裤,沙发上,地板上,厚厚的窗帘缝隙里一点晴朗的日光。
艾妮半裸着,倚靠在枕上轻笑。
平沙慌忙扯过件衣服遮住身体。
“现在才想起来遮掩,昨晚我还有什么没看见的!呵呵。”艾妮笑他。
平沙窘迫,又莫名地恼火,更多的还是懊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背向她,“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喝酒。”
艾妮温柔地贴上来,“我是愿意的,因为我喜欢你,真的。”
平沙不自然地摆脱她,“艾妮,也许我们弄错了,我不懂你的世界。”
艾妮更紧地贴近他,“我会让你懂,我会对你好,我会给你没有过的快乐,我会让你功成名就,让所有的人都羡慕你!”
“不,不,我没想过功成名就。”
“那你想什么?”
“我只想过宁静的日子,心里自在坦荡。”平沙用了点儿力气,离开艾妮。
“怎样才是自在坦荡?”艾妮不甘心地问。
“我只想好好弹琴。”
“我让你弹啊,我还会让更多的人喜欢你的琴,让你出名,让你开演奏会,让你在全世界巡游演出,这样你的知音不是越来越多吗?”
“知音只要一个就够了,艾妮,你不是懂琴的人。”平沙穿好衣服,平静地向门口走去,“琴到无人听时工。”
艾妮愤愤地把被子掼了一地。
平沙在晨风里走着,衣袖翩然,他越走越快,仿佛要狠狠甩掉什么。
他匆匆地回到家,母亲去买菜了,宅子是阴凉的寂静。
他三步两步进了房间,他的琴,静静挂在墙上。
再次抚琴,悲喜交加,竟好像是隔世般。他把汗热的脸小心贴在凉凉的琴板上,如是良久,直到琴也变得温热。传说抱琴而眠,琴感染了人气,声音会更加清亮,所以他幼时,常常抱着琴睡,甚至怕梦中压坏琴弦,一夜醒上数次。
那琴是有灵气的,此刻只有这琴可以平复他燥热的心。
后来,他听到母亲回来的声音,门开开关关,脚步细碎。
再后来,他听到有陌生人敲门,院子里仿佛一下子多了许多声响,有人高声地发问,有人语重心长地劝说,母亲的声音无助得像是旋涡里一条被围攻的鱼。
平沙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母亲关好门转过的,是一张疲倦的愁容。
“文化局的领导又来了,如果咱们月底再不动手修缮,就要封屋了。平沙,去找艾妮想想办法吧!”母亲少有这种哀求的神色。
平沙抬起头,阳光刺得他闭上了眼睛。
9
秋分过后,天气如水般凉。
平家院子里罕见地热闹,来往的工匠,搅拌机的声响,院子里堆满了沙泥砖,简直无处下足。
艾妮找的古建筑修缮工程队,是最合适的价钱和最好的质量。
条件是——
“我帮你搞定一切,但是有条件!”艾妮曾这么扬着明媚的脸,半笑地看着平沙。
“你说。”平沙没有选择。
“搬来和我住,听我的。”
平沙不语,傲岸的神色充满了受挫感。
艾妮怕他走,复又软了调子,“傻子,那边装修,吵得很,我这边有空房子,母亲也一起过来暂住,多热闹!”
艾妮又笑道:“这笔钱是找人借的,我们得一块儿还吧,我觉得你的琴可以尝试打开市场,让我给你包装,就当为了祖业,俗一回嘛,又不用死的。”
平沙只得同意。
艾妮争取先让平沙在公众前亮相,正巧丽音在时代广场要举行个募捐演出。
艾妮很忙,她要重新打造一个可以在商业化操作中脱颖而出的平沙。
譬如说演出服,总是白色唐装,太土,现代点儿才能出位,她给平沙选了一套缀满小亮片的黑色紧身装。
头发嘛,最好是戴个假的长发,现在搞艺术的都是这个标志。
平沙抗拒,“当众奏琴已经有悖琴道,还要奇装异服示人,我不去!”
艾妮怕他的倔脾气上来,只得同意。
饶是这样,平沙心里仍然满是疙瘩,古琴本是“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的乐器,在喧闹的人群面前抚琴,博取满堂喝彩掌声,实在是和当众宽衣解带一般难堪。
演出那日,排在节目单后面,前面歌手营造的热烈气氛还没平息,琴声低低奏起,好多人还不知怎么回事,琴曲旋律感本不强,声音又太过沉郁,纵是平沙技艺超绝,还是有人大声谈论“不好听”“那是什么东西”,等等,台前有小童追来打去,摔了一跤,哇哇大哭,马上有大人箭步冲上去,奋力拎起,打骂不绝。
唉——
平沙手指一颤,第三弦咔的一声崩断,琴声哑然。
观众马上有人大喝倒彩,气得艾妮在台下连连跺脚。
“好的好的,我们不该在太多的观众面前表演,应该保持一种距离感、神秘感,对了,我们的定位是这样,平沙你看,我们想了几天的——E时代超炫古琴手,怎么样,很有时代感吧!”艾妮兴奋地把方案拿给平沙看。
平沙一头雾水。
艾妮依次指点,“上次你弹的古曲,太高雅了,很多人说听不懂,这次我们制作这个个人专辑,就换上些现代流行的曲目,像新时代出的金古筝,全都是流行曲,热卖得不得了!”
平沙辨去,全都是节奏热辣的歌曲,什么《大花轿》《纤夫的爱》《九妹》《流浪歌》……
“艾妮,这个不行,古琴弹不出这么热闹的曲子——”
“别人不行你行,才是本事,回去练练,咱们就是要出位,要与众不同,再加上宣传,这样才能一炮打响,到时候啊,大家争着请你登台,你就名利双收了!”艾妮不容他多说,顺手塞给他一张陈美的演奏会专辑,“今晚你好好揣摩一下人家的台风,头啊,肩膀啊,表情啊什么的,要营造一种动感,这就叫酷!”
平沙默然接过,他觉着累,但是又无处停栖。
艾妮善解人意地过来,轻轻在他脸上一吻,“出唱片是够忙的了,但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对不?”
平沙无话可说。
艾妮又道:“周末我请了几个高层吃饭,你把琴带来,唱片怎么出,都看他们呢!”
平沙点头。
10
周六晚上,月亮很好,而月亮照不进贵宾嘉会楼,照不进芙蓉阁,照不到杯里的酒、筷子上的手,还有那些酡红丰满的笑脸,除了平沙。
他靠窗坐着,回头望望天上的月,他的琴,冷在一边的沙发上。
艾妮已经有点儿醉意了,还豪爽地四处敬酒。
“吴总,来,我再敬你一杯,李监制,你敢不敢干了?”
“妮子好仗义,这么死心塌地为情郎啊,让吴总好吃醋!”有人打趣。
谢了头发的吴总马上像孩子似的皱个愁脸,“对呵对呵,我心酸死了。”
艾妮佯装打过去,“作死,唱片赚了钱,还不是你吃的甜头最多!”
“那我现在就想吃些呢,怎么办啊?”吴总涎着脸直直看着艾妮。
平沙起身整整椅子,发出很大的响声,大家看看他严峻的脸,这才有点儿收敛。
艾妮打圆场,“平沙,你的琴呢?让他们见识见识!”
大家听说是宋琴,都纷纷要开开眼界。
平沙默然地褪下琴衣,把琴捧出来。
艾妮接过来一一指给他们看。
“哇,古香古色啊!”
“可惜有了断纹,如果修补一下——”
有人用手指勾了琴弦一下,“铮”,“这声音好特别,你试试。”
又一个指头“铮铮”地上去试试,于是每个指头,长的短的胖的瘦的,都跃跃欲试在弦上“铮”一下,以示总算是弹过宋代的古琴了。
没人注意,平沙的脸色已经很黑了。
“看这里,这是什么鸿?”有人不认识繁体的“驚”字,“马鸿吗,什么东西?”
“是惊鸿。叫你们练练字,总是不听。”吴总自负地纠正,他练过几年书法,一直引以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