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妮趁机说:“我看吴总的字写得比这上面的还好,不如吴总给我们题几个字,流芳千古?”
大家只恨“好”字叫得不够多不够响。
“可惜我身上没带着笔——”吴总遗憾地说。
马上有人叫服务员,一问,最多也只是有粗芯的签字笔,不过好在是油性的,洗不掉。
“那再好不过了,永远深刻嘛!”大家怂恿着吴总,他兴致勃勃地提笔——咦,琴呢?
平沙已经把琴好好地装起来了,他旁若无人,强忍着怒气。
“平沙,你干吗啊,琴呢?好不容易吴总答应题字了啊!”艾妮急问。
平沙不卑不亢地看了众人一眼,抱起琴,“对不起,这世上没有人配在上面题字。”
说完头也不回,开门扬长而去。
11
艾妮凌晨一点才回来,摇摇晃晃的一身酒气。
平沙独自在阳台上弹奏《平沙落雁》,满月的光,洒了他遍身都是。
艾妮自己倒了杯水,晃到他身后,“怎么,又梦到你那老相好的箫了?”
平沙重重按弦,停下,漠然地收起琴,进屋。
“你还知道回到我这里,我以为你就此失踪了。”艾妮跟着他,脚步踉跄。
“你怎么喝得这么醉?去洗个澡吧。”平沙语气缓和地说。
艾妮一肚子委屈,“你还问我为什么喝得这么醉?你怎么不想想你就那么丢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办?”
“我实在受够了,艾妮,我和你们不是同路人,这些日子我挣扎得很辛苦,我无法变成你要的那个人,你……你根本就不懂我!”平沙深吸一口气,“我是等你回来,告诉你,我们真的不合适,明天我就搬走,钱我一定还你。”
艾妮笑,“是啊,我不懂你,不懂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跟个老古董似的,不懂你为什么那么自闭保守不晓得变通,不懂你弹的那个什么破琴,要节奏没节奏,要调子没调子,不懂你干吗那么死守着一个幻想出来的箫声等待什么知音!不懂你是神仙还是活人,不懂你如此清高为什么还要吃喝拉撒还要和女人睡觉!”
她的眼泪忽然滚落,“我还不懂自己,犯了什么傻,一眼就喜欢上你,死了心地对你好,为你操心,四处求人,末了还没听你说过一句好话——”
平沙黯然地低下头,“艾妮,我感激你,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要找的是一个知音——”
“再别说什么知音了!你要是敢欺负艾妮,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母亲不知何时醒来,厉声打断他的话。
“什么叫知音,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你中琴的毒太深了,打你学琴起,我就一天没睡过好觉,谁知你后来还沾了那么多奇怪的东西,我不知多恨你爸让你学琴,好几次我都想把你那琴卖了。”母亲很少这么动气。
平沙叫道:“妈,你怎么——”
“我只想要你过正常人的日子,过热闹的日子,我不要什么琴痴、琴魔,明天你就把那琴给我卖了还贷款,找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母亲喘口气。
“艾妮多好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不是什么你的知音,我只知道你需要她!我和你爸也从来不说什么知音的话,日子不也过得平平静静好好的。”
平沙不禁抢过话头,“所以他宁愿躲在屋里弹琴也不肯出来和我们散步,所以他一辈子都寂寞,一辈子都不开心,所以爸爸才会那么早就死了!”
他登时后悔了。
太迟了。
母亲的脸煞白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捂住胸口,摇晃着倒了下去。
“妈!妈!”平沙惊慌失措地叫着。
艾妮反应快,一边过去扶起母亲,一边沉着地打电话叫车。
救护车的呼啸划破静寂的夜,急救室外边,平沙呆坐着,艾妮不忍心,过来抱住他的头,平沙没有抗拒,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琴、箫、唱片、演出、过去、未来……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艾妮温暖的胸口,母亲说得对,他需要艾妮。
抢救了六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
“你母亲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记住不要再刺激她了。”医生郑重地交代。
他连连点头。
白色的病房里,憔悴的母亲睡着了。
她一生中可睡过几个好觉?难怪她永远那么清瘦,眼圈永远青黑。
她的心脏怎能没病?多少的负荷,多少的担忧,多少的伤。
平沙跪下来,抓住她的手低泣,哭声哽咽在喉咙里,如闷云里滚动的雷。
“妈,我……卖……卖琴,我……我不离开……艾妮。”他艰难地许着誓。
艾妮的泪流了下来。
“平沙,卖了琴,咱们再买个筝,现在很多人都喜欢筝,咱们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哦?”
平沙木然地重复道:“热热闹闹地过日子,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12
深秋天气,院子里的相思树叶子风一来就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工程已经接近尾声,母亲精神爽利些时,也过来看看。
这天艾妮带回来一个消息,省城的报纸,一连几天都在重要的版面登载一个“求购宋琴”的启事,标价高到三十万,这是前几个买主未曾给过的好价位。
艾妮要平沙和她走一趟。
平沙再次细细地把乌黑的桐木琴板、滑韧的七根蚕丝琴弦、白色的十三粒玉石徵擦拭干净,没有太多的感觉,前几次也许浓些,也曾含了泪水依依不舍,但转了个圈子又原封不动地抱回来,心反而淡了。他希望这琴能卖掉,他更希望这琴卖不掉。
到了省城,找到酒店,等了一两个小时,才见到买主,竟是来自太平洋岛国汤加的客商,高胖的身材,态度高贵恭谨,而且,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主人今晚游江,你们今晚到船上来吧。”
又是十五之夜,平沙在江边看见月亮初升,心头没来由地一凛。
又等了许久,看来这客商排场还真不小,江边的豪华画舫上,来来往往着许多身宽体胖的汤加保镖。
艾妮附在平沙耳边轻笑,“难怪,汤加人是以胖为美的,看来来者是个人物啊!”
他们被邀请上船,白天的客商把他们引进灯火辉煌的船舱,里面端坐着一位衣着华丽但身材相当丰满的女士,平沙想起艾妮的话,有点儿想笑。
他把琴送上去,女人并不细看,却有两个保镖恭敬地捧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又用仪器测试了一会儿,才点头。
这时女人才拍拍手,吩咐人把琴送进里舱。
她笑着解释:“还要等我们图普王妃过目才能回复你们,我们王妃有贵国的血统,对中国古典乐器可是行家呢!”
艾妮吐吐舌头。
又等了一会儿,有人出来,满脸紧张,在女人耳边说了一会儿。
女人在胸口划了划十字,站起来,“王妃请平沙先生一个人入内。”
艾妮看看一脸迷惑的平沙,小声开着玩笑,“如果人家看上了你,你就说按体重收费啊!呵呵。”
平沙装作听不见。
13
保镖带着平沙转了几个弯,出了船舱,独有一片干净优雅的甲板,只点着一盏灯。
保镖悄然退下,平沙四处环顾,他先在甲板上看见自己的琴,安然卧在一张小巧的琴桌上。
甲板一角的一张椅子上,是一个黑发女人等待的背影,她的长发像一匹缎子,光滑流畅,顶端环着一小圈蓝钻,在月下熠熠发光。身上是一袭玄色的纱袍,江风轻拂,纤细的身影飘飘欲仙。
这位就是图普王妃吗?平沙不知怎么开口。
这时他听到那女子说话,清泠泠的声音缓缓如小河淌水。
“君子无故,不撤琴瑟,这琴,你真的忍心卖吗?”
平沙心里一痛,他在琴桌前坐下,两手摩挲着弦与柱,叹道:“来往怜幽独,怕伤情,古调难复。”
那女子沉吟一会儿,说:“先生愿奏雅音一曲吗?”
平沙的手指轻轻立在弦上,这一回,也许真的要永别了,他不敢多想,指尖已经落在弦上,是一曲《平沙落雁》,他最后的《平沙落雁》。
江上很亮,月亮自大江流中涌起,白色的光晕轻纱般在江面上洒开。
琴声沉沉而起,不经意间,一道清越的箫声幽幽汇入。
乐音起而又伏,绵延不断,听见时隐时现的雁鸣,在清秋寥落的江上,沙平水阔,何处而起的雁,回翔瞻顾,上下引颈,翔而后集,惊而复起。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风声,水声,飞鸟落地,两翅扑扑,又有许多雁,于空中盘旋,一只两只,慢慢落下,渐落渐多,成群结队,沙上是许多声响,来往呼唤,展翅扑拂,落起不定。
忽然,风声,水声,鸣声,翅声同时停住,眼前风景霎时消灭。
只有冷月无声。
平沙悠悠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说:“竟然是你。”
那女子并不回头,只微微笑道:“总算是你。”
平沙温柔地回想:“我九岁起就听你的箫声。”
那女子道:“每个月圆之夜,我定然在海边练箫。梦里一定有你的琴声应和,直到上两个月,琴声消失。”
平沙艰涩地应道:“对。”
“祖母是中国的侨民,我总得来一次中国。你的琴叫惊鸿,我的箫也是。”女子轻抚着手上的紫玉长箫,“总算能,得以辨认。”
平沙心思杂乱,又应道:“对。”
“你叫平沙,可知我就叫——落雁?”女子缓缓转过身,那惊鸿一瞥。
平沙极力忍住,但一颗泪却急急堕在弦上,“对。”
恨不相逢初逢时,但总算相逢,然而,相逢又如何?
月白,江上沙渚白,一切都已大白。
这世间,本有他,也有她,不是梦,不是幻,不是狂想。
在今夜的月下,这样徒然又怆然地对望,一黑一白的两颗棋子,多么近,又多么远,远到——永远。
她宝石般美丽的眼睛里慢慢渗满了泪水,珠子似的,一颗,一颗。
突然,平沙双手运力,“惊鸿”古琴轰然砸在甲板上,琴碎弦绝。
几乎与此同时,落雁挥挥衣袖,手臂一扬,紫玉长箫脱手入江。
拂弦一笑,何必惹尘埃?
保镖们听到声响,踢踢踏踏地跑来。
艾妮也赶来,看着一地碎琴,惊愕得说不出话。
14
银盆似的月亮,慢慢地转到西边。
平沙一夜不曾睡着,艾妮以为他心痛那琴,少不了反复劝慰。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因为一直醒着,这个月圆之夜,总算没再做梦。
从此,再也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