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让他一辈子都爱她的,最好的办法。
1
杨佩恬这次回家,是一个人。
儿子参加学校组织的冬令营,刘俊从来就不愿意年年山长路远地跟她回来,这个小城,是她的梦萦,却是他的负担,是她的温暖,却是他的荒凉。
再加上那场大吵,冷战一个月,大家懒得求和妥协,他更负气不来,她更赌气一走。
看起来再温柔耐心的男人,结了婚,也会慢慢变脸,更何况,结婚十年。
她嘲讽地一笑,心里有点儿落败。
曾几何时,在感情上总是稳操胜券的、高高在上的她,聪明自信地教导着姐妹们。
“宁嫁给爱你的人,不嫁你爱的人!”
“不要让男人感觉太容易,越是得不到,他越上心。”
那是十几年前的杨佩恬,脸色莹润,高挑明艳,亮晶晶闪着慧黠的眼睛,笑声爽脆,小小的腰肢,系在长长的白底碎花裙里,摇曳在春风过处。
有多少眼睛,也随她摇曳。而她在意的,只有一双。
周渊龙的眼睛永远朝上,一个才华横溢又刚好潇洒倜傥的男孩,在这个小城是绝对不会被埋没的。
可她恨他的傲慢。上课十几分钟才慢吞吞地来,不喊报告就扬长直入,老师讲课他总是不停地说话,考试不够半小时他就交卷。而他永远第一,且遥遥领先。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迁就他,奉承他,所有的女生都给他笑脸,天天有人乐意买早餐送到他桌上,吃完了垃圾还让别人扔。他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连市委书记都去他家拜年,希望他明年拿个全省的高考状元。他想要的东西,是没有得不到的,李成喜有一块电子表,在广州买的,他喜欢,就死缠烂打地要人家卖给他,人家不肯,他甚至贴上奥林匹克的奖牌。他是被宠坏了,眼里哪还有旁人,邻班女生写来的情书,他折成飞机在教室里飞,一边用眼睛偷看她的反应,周渊龙的眼睛永远朝上,只除了,看她的时候。
而她,在他面前,从不正眼看他。
2
他有时很笨,真笨,想接近她,竟用问题的方式。
“我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能比你更懂呢?”她平静地瞅了他一下,高大的个子,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讷讷地站着,“对不起,我正忙呢。”她拿起本书装作看得用心,他只好走了。
他送过她一块丝巾,是他去北京领奖时买的,鹅黄色的,用一张报纸包着,他放学时在车棚胡乱地塞给她。
“我最不喜欢黄色了,而且,我脖子不够长,戴丝巾不好看,谢谢你。”她若无其事地把丝巾放回他的车篮。看他的失望、沮丧,有些心疼,转瞬提醒自己,一个男人的爱,是得不到才最好。
困难越大,他越起劲儿,每天下自修,都暗送她回家,她,就干脆搭一个追求者的摩托车,在他面前风驰电掣,绝尘而去。他主动过来给她补习,她没拒绝,但是一会儿就轻轻地打了个呵欠,“我听得好吃力,你的口齿再清楚点儿就好了。”见他黑着脸离去,她一阵快意。
高考后的暑假,他正式约她,约了四次,她都说没空儿。最后一次,同意在北山冰室,但是她,让他等了一个晚上,没去,还是没去,他气得喝了好多酒,不会喝酒,喝出个胃穿孔,在医院里躺了十几天,女友拉她去探望,他憔悴地躺在病床上,犹自负气,她无辜地轻叫:“哎哟,那天晚上我忘了,真是对不起啊!”然后甜甜地笑着看他,她看见他的眼神再次软化。
北山冰室早就杳然,而今那里是一座大厦,底层有宽大的玻璃窗,行人可以看见里面,那铺着绿格子台布的方桌,闲闲的几个男女,面前淡色的咖啡杯袅袅升起的热气,现在这里叫绿岛咖啡语茶。
那天几个女同学出来坐,聊起当年,语气里对她仍是激赏。
“你当年杀周渊龙可是够狠啊!”
“真是大快人心,瞧他后来那一脸晦气。”
杨佩恬淡淡笑着,“不是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可是从来没遇到过挫折啊,你就是他的心头恨,哈哈。”
“听说他后来上了清华还去找过你,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其实周渊龙除了有点儿狂,条件还真不错,他后来去美国读博士,好像没再回来过。”
“不知道他会不会娶个鬼妹呢?”她们猜测着谈论着。
3
他是来找过她,春天,晚上,下了自习,她抱着书回宿舍。
“杨佩恬。”他在一棵相思树下叫她,黑色风衣,头发很乱,神色很累,但眼睛炯炯有神。
她惊喜极了,且不及掩饰地跳过去,一把推他的手臂,“你怎么会来!”
他那样深地看着她,欢喜又有些艰难,但还是说出来:“我很想你。”
她半低着头笑了,浑身满是那轻暖的温柔的喜悦。
他们先在操场上坐着,他是旷了课,坐了两天的硬座,来看她,来讨一句话。
她笑着听他滔滔不绝,容他坐得很近,容他的汗酸味,容自己难得的温柔乖顺,满天闪亮的星子,她在心底偷偷对自己说,就缴械投降吧,输给他,只输一次,那不是自己甘心地、幸福地输吗?
夜色如水,春寒料峭,她只穿了件薄薄的嫩黄色连袖裙,不自禁打了个喷嚏,望望他,仍然说得兴起,她半是暗示半是撒娇地说:“人家冷死了,怎么办啊!”
然而他却很好笑地说:“你们女孩子,就是娇滴滴,打个喷嚏也大惊小怪的。”只是这一句,那么蠢,不会用他的手臂和胸膛给她送炭,连立刻脱下件衣服给她披上的颖悟也没有。她的不快就是从这个细节开始的。
他是被人宠惯了,根本就不会想到别人的立场和需要,遑论去关心宠爱?可是,一个女人的矜贵和快乐又怎能少了被宠?她有点儿后悔今晚的退步,男人,都有点儿贱,一放松警惕,就会对你轻慢。
后来他们去逛夜市,在学校后门的小街上,有好多大排档和地摊,熙熙攘攘。
他走得快,是无意识的,她走得慢,却是有意为之。他常常把她丢了好远,才发现,才肯停停找她,她想,他的眼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有一个地摊,十几岁的中学生,埋头在地上用白粉笔写自己的悲惨家世,围观的人很多,也只是袖手而已。
他却满口袋找钱,统统放在中学生空荡荡的钵子里。
她低声提醒他,“这种事,你也信吗?”
他认真道:“如果有天轮到咱们呢?这种事,不得已谁会这么干啊!”
他的聪明还是少些生存的世故,她并不欣赏这种盲目的善良,而且,还嫌不够,又爽性褪下腕上的电子表。
“你傻了,这块表是你用奖牌和李成喜换的呀!”
“给他算了,我都戴腻了,赶明儿有钱换个新的。”他随随便便地说。
这话听了很伤心,对表的态度,未尝不可拿了参照,想要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到手了,腻了,就能随随便便地给人,她越来越警醒,虽然这警醒令人丧气。
也许,她的价值,是不让他得到。她悲伤地却越来越清晰地肯定,不能,不能投降。
在一间大排档的桌前坐下,热乎乎的鱼片粥端了上来,他是真的饿了,有情是不能饮水饱的,就忙乎乎地盛来吃,她冷眼看着,这个人,是先盛给自己,现在已经如此,以后呢?是因为爱他,就无止境地让步、将就、被动、忍让、牺牲?爱得比较多的人,永远被亏欠,尤其是女人。
还因为,杨佩恬的骄傲,从来不曾少于他周渊龙。
“明天我不能陪你去玩了,我也建议你早点儿回去,旷课太多总是不大好。”
他讶异于她突然的冷漠,他还是大意,不曾注意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沉默。
“怎么了?今晚我们不是很开心吗?”
“你也许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毕竟是老同学,我的意思,我们只是老同学。”
“你该知道我喜欢你!”他急了。为什么只有他痛苦、他急的样子才能让她放心?
她从容地一笑,“没有这样的逻辑,你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你。”
“为什么,你就一点儿机会也不给我,你希望我怎么样呢?”他无助如一个孩子,“我只喜欢过你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希望我怎么样呢?”
她心里一酸,表面上笑得更云淡风轻,“周渊龙,别说这些,好吧?”确信姿势优美地转身,“我得回去,宿舍马上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