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德亲切地看着她,“彩虹妹,你有梦想吗?”
姜彩虹说我不会说,我没什么文化。杨怀德启发她梦想就是你最想做的事,最想要的东西,最想成为的人。姜彩虹想了想,还是不懂怎么说,不会说。杨怀德笑着说没关系,欧连吉没有最低学历也没有最高学历,学识外貌出身在这儿都不重要,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人人都平等友爱。他叫她彩虹妹,他像个大哥。
“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这儿。”杨怀德指指自己的胸口,“是一颗怀抱梦想的心。怀抱梦想的心,不在乎一时的困难,不计较眼前的利益,怀抱梦想的心,有的是激情和实干,相信自己的潜能,发挥自己的天赋,实现自己的梦想——你有很多的潜力和天赋,你不知道吗?”
“我……我哪里有?”
“有,你绝对有!欧连吉会帮你找到的,欧连吉也会助你实现梦想。”杨怀德站起来,张开手臂,“彩虹妹,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欧连吉大家庭的一员,欢迎你来到欧连吉的怀抱!”
他使劲儿地拥抱了她一下,有点儿抱不过来却仍很努力,这让姜彩虹十分窘迫,出来的时候都没敢抬头。
人事部经理雪云姐正好找她,“彩虹妹,你的厂服要下周一才有,我们专门为你定做的,到时候穿上可漂亮了。”
果真周一升旗的时候厂服就穿上身了,橙子色的厂服,非常漂亮的橙子色,晴朗天气里有风有香味有光泽的橙子色。姜彩虹老是低头看衣服,不相信真的穿在自己身上了,嗬,真的穿在身上了。
杨怀德在和大家讲梦想,他说欧连吉的梦想就是让全人类享受到最优质的香味,欧连吉的每个兄弟姐妹都在为全人类造福。姜彩虹睁圆眼睛,觉得这梦想远大得不敢想,可周围的橙子色厂服那么整齐热烈地喊着,“欧连吉,欧连吉”,她又觉得不那么远了。接着是齐唱《感恩的心》,齐唱的歌就像大海浪,把你翻天覆地包裹着,你在唱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奇怪地感到放心,感到安稳,感到依靠。唱到高音部那句的时候,姜彩虹忽地鼻子酸了一下下,莫名地有种冲动,她想用整个命去爱这里,爱这里的每一个人,她什么都愿意干她什么都愿意给。
姜彩虹刚上班就赶上母亲节,每个员工都有一枝康乃馨,还有杨怀德亲笔签名的贺卡。姜彩虹拿回来送郭姨,读给她听:“亲爱的妈妈,祝您节日快乐!感谢您为我们培养出优秀的姜彩虹妹妹,她工作认真努力,是我们欧连吉的骄傲!杨怀德携五百三十二位兄弟姐妹上。”郭姨瞅了眼问这真是你老板写的?姜彩虹说是,五百三十二张都是他亲笔签名的,你用指头擦擦都能沾到墨水。郭姨说你们老板还挺好的,姜彩虹说是啊老杨人可好了,就跟自家大哥一样,比自家大哥还要好呢,他从来不骂人他总是笑的,他也不会看不起人,他还教我们打羽毛球教我们唱歌,他跟我们穿一样的厂服,他吃饭也和我们一样在食堂排队,吃完也在水龙头底下洗盆子漱口。老姜不以为然说,算了吧,老板就是老板。郭姨却寻思另外一回事,要是我真有五百多个子女,每人过节给我一百块,我就发了。
姜彩虹每天回来身上都香香的,车间里带出来的味儿,她又舍不得换下橙子色厂服,老姜鼻子敏感,总是打喷嚏。老姜觉得这香味不好,老劝女儿辞职,说香精厂有毒,没结婚的小姑娘会中毒,不如来五金厂跟自己学技术,将来再差也能当个师傅。姜彩虹老不听。这天早上上班,老姜又提了一遍,因为早上起床睡意未消,口气就有点儿冲。姜彩虹现在也敢顶嘴了,顶嘴也一套一套了,她穿上橙子色的厂服好像就把脾气鼓得足足的,“我不去,我们那儿的人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谁也不会笑话谁,谁也不会算计谁,我们那儿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大家都是抢着干的,连生病了都不愿意休假,我们加班也是抢着的,可不是为了加班费,不像你们眼里只盯着那点儿钱,加班费少一块都不干,背后净说老板坏话,下班时间一到就拍拍屁股走,还老把厂里的零件往家偷。我就在欧连吉干一辈子,我的梦想在那里,你们知道什么叫梦想吗,你们有过梦想吗?”老姜气得大骂,姜彩虹早出门了。
工业城这段时间换电缆,错峰停电,下午轮到欧连吉这边停电,杨怀德就让工人们自由活动。六月的天,早上下了点儿小雨,才能湿地。姜彩虹和几个姑娘出来打羽毛球,她打得不太好,就自告奋勇帮大家捡球,跑得“呼哧呼哧”的,一身是汗,自己还乐呵呵地说我不累,我减肥。
杨怀德揉着一边肩膀走来,“肩周不行了,必须得打几场,来来来,打完球请你们吃肯德基。”姑娘们都欢呼起来。杨怀德球打得很好,大家都不是他对手,一个一个败了阵,杨怀德很高兴,赢一次就握着拳头做个“耶”的手势,可爱得像个小孩。就是这个兴头上,他发了个高远球,用力过猛,羽毛球嗖地飞出去,竟然飞上了车棚顶,大家哇的一声。
姜彩虹赶忙去找了张凳子,摇摇晃晃踩上去,一手拿着扫帚去拨球,可是车棚顶挺高的,她踮起脚还差老大一截,杨怀德赶紧让她下来,说算了,再拿个新的就行了。也是巧,刚好整筒羽毛球都用完了,再出去买吧,来回最快也要大半个钟头。杨怀德有些扫兴,大家也觉得有些扫兴,都不肯走,仍依依不舍地拿着球拍,一边空比画着练姿势,一边说说笑笑着。
突然哗啦哗啦,车棚掉下个什么东西,砰的一声,重重砸在雷克萨斯RX350的车顶,又随着石棉瓦片和玻璃碎渣重重弹落在地。
一个人静静地趴在水泥地上,再也没动,那个胖女孩。
欧连吉委派的律师姓宋,戴着副无框眼镜。宋律师从黑色真皮包里拿出个厚厚的信封给老姜,说是杨总转交的两万块,本来他要一起来的,怕看到姜家人又要伤心,这几天他伤心过度,都病了。
老姜红肿着眼皮,不接信封,“一条人命就赔两万块?”
宋律师正色地跟他解释,这两万块是慰问金,是杨总对员工不幸遭遇的同情和关怀,不是赔偿,而且人家也没有责任赔偿。
一边的姜国政火了,“我妹妹是在他们厂出事的,敢不赔!”
宋律师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姜彩虹未满试用期,没签订劳动合同,也没有购买保险。而且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是工作时间,不在工作场所,也不是由于工作原因,人家欧连吉真是一点儿赔偿责任都没有的。”
老姜泫然,“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早上还大声和我吵。”
姜国政不甘心,“老板那么有钱,才给两万块!”
宋律师说:“人家没管你们要钱就不错了,杨总的车让你妹妹砸坏了,修理费用超过二十万,杨总签了权益转让书,让保险公司全赔,算厚道了。人家老板再有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换个冷血的一分钱不掏,又能怎么样?不是人家的责任。”
姜国政没话说,恨妹妹不争气,“她没事找事,爬车棚顶上干什么去。”
宋律师说这就不知道了,没人知道她爬上去干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怎么爬上去的,姜彩虹是成年人,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行动。
老姜硬着嗓子,“他们车棚顶为啥不搞结实点儿?”
宋律师哑然失笑,“车棚顶是石棉瓦的,就是挡风遮雨的功能,承重量很轻的,没预备让人在上面活动。”
姜国政兀自生气,“她怎么那么笨呢,爬上去找死啊,不知道自己多少斤啊!”
“活该,谁让她胖!”老姜也狠狠地说,说完自己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