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早上,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细雪。
雪花纷纷地,慢而悠扬,睁开眼睛望天,它清凉地落在脸上,化得悄无声息。
1
对葛珊来说,本来那年的回忆,只不过是钱。
她从未那么疯狂地想钱、找钱、赚钱,一天兼三个职,早上七点穿上红白相间的衬衣,系着黄围裙在大家乐端盘子,下午两点换上天蓝色的短裙,在世纪广场的香水专柜做市场推广,晚上七点半,她要连走带跑地在路上吃完一个菠萝包,赶到南门街的孙教授家,他的儿子在等她教英语。
回到宿舍的时候,最早都要十点半,她累极,没有力气上楼梯,就在路灯底下花坛边上坐坐,石头凉凉的,天上的星星,也凉凉的。
猛然眼底下就冒出一大束玫瑰花来,吓了她一跳,然后前面就站出一个男孩,哎,国贸系的许良,发胶总是比头发还多的那个。
“我等了你一天,整整一天,你看,花都要谢了。”许良半嗔道。
葛珊打起精神笑笑,顺手接过花,带着点儿撒娇的语气,“你以为人家玩了一天啊,我还不是累了一天为生计忙?对了,你不是说给我介绍个好兼职吗?不是哄人的吧?”
许良忙道:“哪敢哄你,正想和你说呢,我二叔的旅行社招导游,带团不重要,卖东西是真的,你这么漂亮,口才又好,一次回扣比你干一个月家教强得多呢!”
葛珊眼睛弯弯地笑了,“要是真的我就太谢谢你了!”
许良含情看她,“谢什么谢,下次你不放我飞机我就谢天谢地了。”趁势去拉她手,葛珊轻灵地一闪,早笑着躲开,“我累了,你也累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去旅行社,约好了啊!”她笑着摆摆手,嫣然的样子,让人恼不得又放不下,许良只好怅怅离去。
暗红的玫瑰在手里,有点儿沉的,葛珊低头望望,十九朵,她心里叹了一声,唉,如果这每朵花都是百元钞票折成,不就是一千九百块吗?
楼梯转角是垃圾箱,她顺手就把花束投进去了。身后不知道是谁,低低地惊叹了一声,艳羡又惋惜地。
葛珊只是面无表情,她的桌子很挤,没什么地方摆花,况且她从来对所谓的浪漫招式毫无共鸣,她天生理性世故实际,她懂得学有用的专业,考有用的资格证,参加有用的派对,认识有用的人,她懂得把喝过的饮料罐看过的报纸攒在床底的小纸箱里留着卖钱,她懂得笑着管饭堂师傅叫大哥,因此她的红烧排骨总是比别人多,她懂事太早,反而不懂得做梦,不懂得动情和率性。
就像九岁那年,妈妈狠心抛下她和弟弟,她追上去冷静说出的竟然是:“妈妈,给我六十八块吧,小弟这个月学琴的钱——”据说这是妈妈最伤心的事情,然而葛珊事后得知,也只是茫然和无奈,妈妈不疼她,她只能自己疼自己,当然还有弟弟,就这么艰难地长大,只要肯动脑子,事事都能挺过去,是的,她不动心,不动心才能强强壮壮地百毒不侵。
至于那无数的许良和玫瑰花,她自有分寸地知道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投进垃圾桶。
她没必要去懂爱情,没空儿也没兴致,不过她是懂得要嫁什么人的,每一栏的条件和数字都很具体明确,同时,她也在累积着实力,提高着价值,一点一点地在天平上和这个目标相称。
以葛珊的聪明,她如此珍重自己的初恋,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漂亮女孩洁白的恋爱履历,说不定也是一个有分量的砝码。
2
导游的钱并没有那么好赚,葛珊现在知道了。
这次带的团,有大半是女人,都说女人在购物上是最没理智的,可这些女人的荷包捂得倒紧,她们看珍珠、看名表、看茶叶、看真丝睡衣,挑来拣去跃跃欲试,最后却什么都不买,任葛珊赔尽了殷勤和笑脸。
真有点儿灰心。
下点儿小雨,团友们纷纷跑着上车,她慢慢走在最后。
上车点人头,少了一个谁,不待她点名,那人已经大包小包地一跃上车。
葛珊回头看见一张笑脸,这个年轻的男人,笑起来有点儿腼腆,细细的雨星儿落在他的黑发上,亮晶晶的,“对不起,让大家等我了。”
葛珊眼睛一亮,马上笑了一脸:“没关系,没关系,嗬,收获不小嘛,让我们看看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亲昵地去翻他的购物袋,有一串珍珠项链,“给我妈的。”那男子有点儿羞涩;有一大包茶叶,“我爸喜欢喝红茶——”他补充道;一只名牌卡通手表,“奖给表弟,他今年考上重点高中了。”他笑了。
最后竟然翻出一条绣花真丝围巾,葛珊调皮地说:“这个不用说,是给女朋友的。”
“不是不是不是——”他非常着急地分辩,“我只是觉得它好看,就买了,我没有女朋友,真的没有。”
一车的女人都笑了。
看来是个没有购物经验的家伙,而且带了很多钱。葛珊不动声色地笑了。
果然,他一路上都在买东西,没有偏好,不加选择,只要葛珊推介,他就毫不犹豫地买单。团友们多少看出点儿什么,有意无意地笑他,葛珊也懂得,只是更抓紧机会,又热情又妩媚,给他介绍更多的好东西。
跟团购物,本是旅游最可恨的事情,到最后一天,团友们已经把不满明白地挂在脸上了。
他们不肯下车,葛珊只好在车上推销,一排五个的旅游点纪念章,要卖一百元,她讨好地笑着,把纪念章发到人们手里,又带了点儿孩子气地央求,“小葛没出过校门,有什么地方不妥当还请大家包涵,就当支持我勤工俭学吧!”
没人答,有人半闭了眼睛养神,有人看窗外的风景,有人自顾打电话聊天,她窘在那里,手里是一大堆纪念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那个青年男子,只有他,在后排站起来,急着给她解围似的,“给我留五排吧,我要。”
车行进着,葛珊摇摇晃晃地走向后排,隐约见那男子向同伴借钱,低了声气地,“我买了有用,回去送给朋友——”
她当然装作不见,只管收钱交货,脸上笑得烂漫。
之后她会很快忘记他,除了在领回扣的时候,记起有这样一个团友,笑呵呵有点儿害羞的样子,她占了他好多便宜,一串珍珠项链的回扣就有一百八十,他都不知道,挺傻的,有一点点可爱。
开始的时候,她真的以为,很快就会忘记他。
3
想不到十天之后又见到他。
他竟然又跟团来鼍城,又参加这个旅行社,又选定葛珊的团。
他还嫌被宰得不够狠啊?
葛珊惊奇地望着他,他心虚,又害羞,偏了头去看窗外,还轻轻地吹了口哨唱歌,故作轻松姿态。
特意看一眼他的名字,哦,杨一炼。
行程间隙,带了点儿挑逗,葛珊近前笑问:“杨先生,你又来了,是喜欢这里的风景,还是喜欢这里的人?”
他的脸红着,那么高大的人,无措得如个孩子。
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亲戚们托我买点儿特产,我就又来了。”
葛珊笑道:“那好啊,买特产找我就对了,你说,我介绍给你的东西哪样不好啊?”
他老老实实答好。
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在自己手心里,葛珊暗笑,着实有些得意,想着赚了人家的钱,礼数上也分外周到些,吃饭坐车游玩,对他也就特别关注一二。
这人敦厚简单,纯得近乎明净,葛珊很快就把他看得通透,才毕业一年的公务员,生活平平,收入平平,摊开的掌心,红润厚实,三大线深刻清晰,此外竟别无细小杂芜。
他一定每晚都能酣梦到天光,无愁无虑无千万心思。至仁才无梦,若愚也许大智,曾于某一瞬间,葛珊也曾想做个达人,然而念头回来还是觉得,算计筹划妥帖的人生,才是自己的。
杨一炼的好处有哪些不重要,只看眼前的,他是个让人放心的同伴,他对人真实,不怀功利目的,也不斤斤计较,就是有点儿傻气,这几乎让葛珊不忍心动用自己的聪明,当然她还是用了。
这一次,杨一炼又大包小包地满心欢喜地,满载而归。
告别的时候他们已经比较熟了,然而杨一炼也只是依依地望着她,满眼的话都拥挤在嘴边,就是不说。
葛珊仍是打趣,“我就要开学了,马上不在这里干了,你不用再跑来花钱了。”
杨一炼脸上一红,这世上真心话那么少,一个男人的脸红又胜却无数。
葛珊心头一动脱口道:“不过有机会欢迎你到我们学校来玩,我给你地址。”
身边没有纸,她顺手从街边的招贴上撕了细细一溜纸条,草草写了几个字给他。杨一炼接过来,郑重地看了几遍,又细心折好,放进衬衣口袋。
说拜拜。
走出一百米还是回头看看,杨一炼仍立在原地,大包小包放在脚边,他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那点儿纸,再看看,仍细细折好放回去,生怕丢了忘了。
葛珊忽然有点儿后悔做事留了尾巴,不过她挂记着回扣结算,便把这事放开了。
4
开学时有一件轰动校园的事情。
每个女生宿舍的门口都张贴了大幅的精美海报,那竟然是征婚启事,一个年轻有为的千万富翁要在大学生里寻找发妻。
看的人多,说的人也多,谈论什么的都有。
年龄二十一岁,身高一米六五,高挑圆润,清丽可人,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开朗大方,素质优秀,英语六级,并且懂一些法语,冰肌玉骨,身心纯洁,没有恋爱史者优先考虑——富翁的条件如上。
葛珊只在人群外扫上几眼,就字字在脑中如刻。
她抑制住心里的兴奋,不动声色地如常上课自习,有人嚷着葛珊这找的不就是你吗,还不快上?她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暗地里她找朋友彻查了富翁的为人、公司、资产、股票、成长史、传闻,确定不是炒作骗局,这才决定行动,把自己的简历和照片寄了过去。
这的确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她的目标提前数年实现,既然总归要嫁人,何不一步到位?
那时她刚接了一份兼职,提成高,工作轻松,不过是偏门,那间公司在繁华地段租了层楼,一年到头都有高级职位招人,且条件诱人,应聘者要交五千块保证金,进来工作保证你挨不过试用期——赚的就是保证金。
葛珊是这公司的中介,这份工不大光彩,其实她也知道,如果不是急着用钱,也不至于走到这步,即使这样,弟弟那边的电话还三天两日地来,她恨不能三头六臂。
现在转机来了,简历寄出不够一周,富翁的代理人回复约她见面,葛珊想着见面如果顺利,就快快辞了这兼职,背水一战,全力以赴嫁入豪门。
杨一炼就是这个时候来找她的。
女生宿舍楼下常年都有等待的男人,他们或坐或立或徘徊逡巡,杨一炼在里面,葛珊根本就没看出来。
眼前这张腼腆喜悦的笑脸,有些眼熟,葛珊突然想起,心里暗叫一声。
“你怎么来了?”
杨一炼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见她抱着大摞的书本,自然地伸出手去,“我帮你拿吧。”
葛珊警醒地看看周围,她得小心,听说富翁会找人跟踪调查应征对象,随即堆起客气的笑容,“不必了,我要写论文,忙死了,不能陪你逛了。”
杨一炼笑着:“没事,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葛珊且说且走道:“难为你这么远地来一趟,不好意思啊,下次有空儿我去D城看你!”
杨一炼跟上两步,“哎,你不用去D城找我了,我已经辞职了。”
葛珊不解。
杨一炼又道:“我在北门租了房子,离你这儿很近,我刚才计算了一下,走路只要十分钟——随时可以来看你。”
葛珊冷了面孔,“什么意思,你辞了公务员的职务来这里,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还不知道,这两天我正在找工作。”他笑着,如一的纯真。
葛珊心里倒抽口凉气,这傻子,真的和我赖上了,这可是非常时期关键时刻啊。她冷一冷脑子,马上有了主意。
“找工作啊,我给你介绍啊,大公司,高级职位,高薪、福利好,肯定适合你,只有内部关系才能进去呢!”她重新笑起来。
“你真好,还帮我介绍工作。”杨一炼满脸感激。
整点报时时间,学校山上的大钟恢宏地回响,杨一炼仰着头去看,孩子似的纯真,葛珊急忙快步离开。
5
年轻富翁的首次见面,定在周六中午的蓝莓西餐厅,事情如葛珊想象般顺利。
正是秋意浓的时候,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雨,凉意透骨,葛珊穿戴好,富翁的沃尔沃轿车来接她,汽车穿越冷飕飕的雨、辗过湿漉漉的道,玻璃里面暖而安然,葛珊轻轻地在心里叹口气。
这时她忽然看见杨一炼,他迎面而来,没带伞,头上只罩了风衣的帽子,低着头匆匆地往她宿舍走去。
葛珊心虚,不由得低了头,车开得快,忽地把他抛在后面。
看来是关于那公司的事,他定是找她算账来了,就是不怨不怪,也不知要纠缠多少时日,真烦。
然而她不可以分心,蓝莓到了,葛珊取出化妆盒再端详一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浮在脸上,她施施然下车。
里面已经坐着几个女孩了,看来和年轻富翁共进午餐的,远不止她一个,葛珊有点儿失望,但很快就激发了斗志,她笑着,从容优雅地坐下。
午餐之后,是直落的唱K,女孩子们唱的都是英文歌,依次秀着自己的口语,那年轻富翁,身材精瘦,镜片后面是一双踌躇满志又精明警惕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旁观,任助手挑起话题,女孩子们争着表现,有一两个急切的,言语里甚至夹了枪棒的,时时惹得他大笑,就像一个戏班主,竖起一串香蕉,逗引猴子们争斗撕咬看热闹,寻开心。
这个联想让葛珊不快,但她随即控制了自己,淡淡地在一边笑去,又是优雅,又是莫测。
葛珊相信富翁分外注意到她了,因为他和她跳了两支舞曲,问了许多话,兴致盎然地。
回去的时候,沉浸在这胜利的喜悦里,她有点儿醺醺然。
然而车近宿舍门前,雪亮的氙气大灯直直地照着前方,天啊,她一下醒来,杨一炼还在那儿。
雨已经停了,屋檐下还滴水,那男人背靠着墙,额前的头发湿了,灯光让他睁不开眼,他转过身去。
葛珊忙对司机说:“哎呀,我忘了今晚要去同学那儿拿资料,劳烦你带我一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