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了,她心里仍恼着,这个人阴魂不散,肯定要跟她没完没了,要是找到学生科就惨了,被人家知道也不好,真是麻烦,真愿他能突然消失,她皱着眉头,动了诅咒。
这晚她去同学家里挤了一晚,第二天早早回宿舍换衣服,门口的宿管员递给她一封信,封得密实,而且有点儿厚度,“那个小子还想等通宵呢,校警赶他走了,这个是他给你的,千叮万嘱地,你拿好了,我可交给你了。”
葛珊掂掂信封,皱了眉头,这人竟然有这么多的废话?她随手夹在书里,直到晚上吃夜宵才记起来,遂一边吃东西一边拆开,抓了信封斜斜一倒,竟哗地滑出一沓钱来。
6
不知夜深几何了,宿舍的窗户半掩着,秋凉无声无息地摸进来,洗手间不知是谁没扭紧水龙头,一滴水一滴水地滴答,漏不完似的。
葛珊睡不着,怎样也睡不着。
失眠是聪明也无能为力的事情,而更让她浮躁和害怕的是,她怎么可以为这人这事睡不着,心好像是一只有爪的虫,上上下下地爬,又像是一桶摇摇晃晃的水,荡漾来荡漾去。
不安。
杨一炼那天顶着寒雨来,来送这封信,信里面有三千五百元人民币,其中有两百元,是零钱凑的,有五十,有二十,有十元,还有五元。
一张短笺,寥寥数行,他这样写着——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但你现在也许很等钱用,这里一点钱先拿去应急,目前我只能凑这么多。”
这算什么?什么意思?葛珊心里风云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真傻?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人,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还是他装傻?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她设局骗财,知道她卑鄙阴险,他不恨不怨不报复讨说法,你不是要取我的钱吗,我索性都给了你,省得你处心积虑地玩花招,这是施舍,还是恩赐?他以为她就没有骄傲是不是,他在嘲讽,或是鄙视,他想逼得她无地自容是不是?
脸上热辣辣的,辣得她不舒服,几次翻身坐起,恨不得快快天亮,立马去翻那人出来,把钱扔给他。
次日有一份兼职要做,葛珊告了假,双眼浮肿地去找杨一炼。
走出北门她才觉得茫然,她没有记住他的电话,北门的出租屋深若海,何处才是啊?
葛珊站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想,他总要出来吃饭吧,只好等他出来了,她第一次这么傻地守候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又白白耽误她赚钱的时间,想想都觉得可气,而这气似乎找不到出口,慢慢化成一腔无奈。
等到中午一点,饥肠辘辘,眼睛都酸了,没有等到杨一炼。
她只好慢慢走回去,无精打采的,很累,而且很无味。
富翁的通知又来了,她成功地进入新一轮的筛选,对手剩下两个女孩,她们三个将在月末陪富翁出席一个高级会所的派对,竞相争艳。
葛珊精神不大好,她把这归结为昨夜的失眠。她用冷水洗了洗脸,暗暗激醒自己全力迎战,然而她无法像以前那样控制自己。总是有点儿分心,想着想着就想到杨一炼身上,费心地思索他真傻假傻、他的脸红、他干干净净的眉目笑脸、他老老实实的厚背宽肩……
这样下去是不正常的,葛珊摇头,必须找到他把钱还他,彻底让这人从脑中消失,她虽爱钱,但绝不白白欠人家的。
烦,是到北门出租屋去挨次翻找,还是在宿舍等他自动上门?又怕去北门寻他,他反过来找她,辗转就错过了,这等细小的思虑,让葛珊斟酌来去,毫不干脆利落,她恨自己有点儿不像自己了。
可是杨一炼再没出现过,就像她曾诅咒过一般,突然消失无迹。
7
然后就是冬了。
心上始终有桩事,放不下,忘也忘不了,这些日子,杨一炼的形象像水退后的石头,反而愈加轮廓清晰了。
然而她就是找不到他,事情只好这样悬着挂着拖着,不能彻底解决。
好在葛珊有正事忙,今晚上这个派对,到处都是场面上的人,富翁身边环绕着三个花儿似的女孩,惹得满场艳羡。
有人近前道:“老四就是厉害,以前那是工作狂,连追女孩的工夫都舍不得,现在一出手就是三个,谁不服气啊?”
富翁哈哈笑道:“当然是先搏命赚钱,有了钱,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如今有的选的——”
“你厉害、厉害,赚了夫人,又省了广告费,听说不少媒体给你免费宣传呢,这招不错,什么时候我也学习学习。”
旁人嘻嘻哈哈地恭维一番,又打趣说:“我说三个都这么正,你怎么选啊?”
富翁说:“是挺难。”
“何必选得这么难,不如尽享齐人之福?”
富翁又笑,“那也得老大老二排排座次啊。”
人人都笑,葛珊也微笑,尽管维持这微笑,和维持矜持自若一样不容易,她的对手之一,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已经有点儿挂不住了,她红着脸,带着点儿愤愤。
然后就是喝酒,一边说些得体的话,各色的人物兴致勃勃地上来敬酒,富翁悄悄在葛珊耳边说:“这些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哪个都不能怠慢,帮我周旋一下,锻炼锻炼,将来这样的机会多着呢。”葛珊颔首。
这晚葛珊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这时酒水连番入肠,胃有点儿泛酸,她隐忍不发,勉力按捺下去。
一个头顶微秃的男人笑嘻嘻地过来,他要和大眼睛女孩喝酒,轻浮地说:“别紧张啊,要是老四不要你,就来找荣哥,荣哥比他有钱——”大眼睛女孩实在忍不住了,把酒杯往托盘上重重一摔,招呼也不打,掉头直冲门外去了。
场面有些尴尬,秃男人解嘲道:“有性格,有性格。”
富翁解围说:“没礼貌,读了点儿书就扮清高,素质太差,她以为是谁,还不是朝钱来的?算了,算了,葛珊你俩陪荣哥喝几杯。”
宴近阑珊,屋外寒风凛凛,屋里暖气醺醺,香水烟草浓酒味道更让人头晕,葛珊不知喝了多少,只是感到脸颊燥热,今晚她一直苦苦压抑着自己,此时实在是撑不住了。
富翁嘱咐助手送葛珊回去,冬夜清寒,但空气鲜冷,满天的星星明灭,好像似笑非笑的眼。助手笑道:“葛小姐,老板对你印象极好,看来你最有希望。”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表格,“还有一道程序,这是妇健医院的体检表,这周劳你去一趟,当然我们毫不怀疑你的纯洁,但这是程序,希望你能理解。”
葛珊勉强挤出一丝笑,“当然,这是游戏规则——”
便再也不能说话,只一手用力按着胃,一边怔怔看着车窗外。
暗黄的路灯,荒芜的树,冬夜低头行进的人,被风凛冽掀起的衣角。
突然,在路边的站牌下,赫然一个熟悉的身影。
“停车!”葛珊胸口一热,冲口喊道,忙又回头掩饰,“我在这里下就可以了,我同学家在附近。”
8
葛珊下车,慢慢待车开远,这才拔腿向站牌飞奔而去。
是的,杨一炼。
他在等车,只一心地看着车来的方向,天这么冷,他却穿着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偶尔又蹦跳几下热热身。
葛珊冲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微微转头过来望望,他瘦了,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
借着冲劲儿,葛珊狠狠地向他撞去,他站不稳,几乎跌到马路上。
“杨一炼,你死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玩什么,跟我玩失踪啊,你有没有脑子的,大冷天穿这么点儿衣裳,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她气喘吁吁地一气喊着,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杨一炼站定,傻傻的不知道该答哪句,风从背后灌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活该,冻死你!怎么,没钱买衣服穿?去充大头鬼啊,去扮伟大高尚啊,去装你的优越感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多少钱,你凭什么施舍恩赐,你凭什么仗义疏财?”葛珊想冷笑,满腹的酸甜苦辣悲喜交加却一下子涌上喉头,混着刚才喝下的酒一起呕了出来。
肚子里倒空了,精神也爽利了,杨一炼只是蹲在她身旁轻轻抚着她的背,又携了衣袖给她擦拭,“你说得那么复杂干什么,我只是想帮个朋友罢了,你吐成这样,看着都替你难受。”
葛珊驳去,“谁把你当朋友,告诉你做人别那么天真,笨蛋!”
杨一炼笑笑不答。
葛珊恨他没反应,又狠狠地说:“你知道吗,我对你好跟你笑,是为了赚你荷包里的钱,你买一条项链比外面贵一倍,单我就赚了一百八!真有你这样的傻人,一个景点还跑来玩两次,两次被人宰得光溜溜!我介绍你去那公司,他们赚你五千保证金,我有六百块提成,傻子,你知道吗?你想不到吧!”
杨一炼平静地看着她,点头,“我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来?知道你还自动送死?知道你还送钱给我?你就这点儿出息啊,笨蛋!”葛珊喊着,不小心冲出几点泪水。
“我乐意行不行——”杨一炼红着脸,低了声音,“我心疼你啊。”
葛珊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喉头已经哽住,却还挣扎着嘴硬,“我好得不得了,我用你心疼?”
杨一炼继续说:“第一次看见你,那么低声下气地求人家买东西,谁都不买,你在雨里面慢慢走着,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心疼,买什么我无所谓,你高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