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珊再也说不出话,那么多忍也忍不住的眼泪,泪眼前就是杨一炼的胸膛,平整宽阔,坚实温柔,她忽然一点儿力量也没有,不由自主,她靠上去,深深地、重重地靠上去,他的风衣很凉,他的呼吸灼热,她抱紧他大声地哭,好久好久没这么难看痛快地哭了,好像要把二十几年的委屈都哭干净,就放肆一回吧,冲动一回,任性一回,不顾后果一回吧,二十几年来,只有她自己心疼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公车摇摇晃晃地开来了,杨一炼摸摸她的头发,“这儿冷,我们先上车吧。”
车上人很少,他们在后排坐下,车慢慢开,两边店铺灯光明亮,街道野墙又暗暗沉沉,他俩年轻的脸庞,也忽地明,忽地暗。
“说我衣服薄,你的不也是?”杨一炼笑她。
葛珊眼泪未干,却又逞强,“我不怕冷,我的手比你暖和。”她伸手去握他的手,有点儿润润的凉,又刹那针尖般地麻,两人几乎同时心念一颤,怕惊动那极微妙极战栗的感觉,谁也不敢动弹一下,也不敢望向对方。
冷,但两人坐得很近,就彼此暖起来,手轻轻握着,暖出了汗水。葛珊有点儿疲惫,却又感到无尽的安适美好,她惊诧自己的变化,但实在硬不下心肠放开,她的心温软得几成溶液,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公车迂回辗转,只愿路长,再长些,夜长,再长些。
9
有些事情是动脑子也没办法的,譬如爱情,你没法挡住不让它来,也没法把它赶出门去。
谁让你动了心。
葛珊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这个世界曾带给她无数种快乐,但是从没试过这一种,那种微妙又战栗,烈火与寒冰,微笑和泪水,渴切而刺痛,深深地在心底,刻在骨子里的感觉呵。原来有这么奢华、这么好、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连遐想的时候都是振奋的、幸福的、晕乎乎的。
那晚他俩就在车上坐着,直到公车收工。第二天她很懒,就赖在床上闭了眼反复回想,真不知道杨一炼强在哪里,他为人这么天真,太善良,做事全无大局观念,缺少谋略,没有大志,随遇而安又感情用事。一个这样的男人,是不能成就什么大事的——可是他在她心里,没办法,满满的遍地都是,她想着他,生气也好,快乐也好,就是他,一点儿逻辑、理由、凭据都没有。
然而还是要起床,冷水洗脸,洗得脑筋清清楚楚,她记起昨夜的一切,除了杨一炼令人眩晕的胸膛、微电似的指尖,还有那醺醺的夜宴,和那张苍白的体检单。水真的好冷,她完全醒了。
晚上,葛珊去找杨一炼。
那次他把剩下的钱都留给葛珊,退了北门的房子,准备回D城。在中途站转巴士的时候,回回头,远远地看见葛珊学校山上那座大钟,它若报时,全城都听见回声,突然就舍不得走了,当初傻呵呵地来,似乎也没图得到什么,只求离她近些,近些的快乐。
于是就留下,附近的公司招人,钱不多,胜在有个地方落脚,最好的是公司宿舍窗户,推开来就看见那座大钟,他很欢喜,杨一炼是个简单的人,他的快乐也简单可笑,他快乐,因为那是葛珊的钟,她也和他一样看到,同一时间,同一城市。
屋子里开着电视,同屋的人很识趣,都笑着出去了。
两人突然有点儿拘束,杨一炼就指指窗户,“你看,你们学校的钟,我也天天看得到。”
葛珊觉得好笑,笑了之后才觉得感动,“你真傻,傻得要命。”又补了一句,“要是我也有你这么傻,我们一定很快乐。”
杨一炼呵呵地笑了。
“你梦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葛珊问。
“我很少想那么多,只是跟随我的心吧。”杨一炼答。
“我不同,我的人生老早就设计好了,我的目标很高,我需要很多很多钱,生活需要品质,而且——”她的眼睛黯淡下来,“我要给弟弟高品质的生活,我从没和人说过,我弟弟,天生智障,除了弹琴他什么也不会,他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今年他的老病又复发了,我四处筹钱都快把自己逼疯了,他要人照顾起居,要请老师学琴,要治病疗养,谁能帮我们呢?这世上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或许你会觉得可耻,我要嫁给一个有钱人,除了婚姻我还能倚靠什么?”
杨一炼沉默地听着,他想抬手拍拍葛珊的背,想想又放下了。
“在我的人生设计里,压根儿是没有爱情这一项的,你我这一场,是个偶然的意外,可是你知道吗,这个意外,我实在舍不得。”葛珊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杨一炼抬起手,爱惜地拢好她的头发,“只要别太难为自己,只要你高兴,好不好?”
葛珊望着他,他抿着唇,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眼睛却避开了。
屋子里只有电视的声音,电视上福利彩票正在开奖,葛珊盯着滚筒里的号码球,忽然说道:“你希望特别号码是多少?”
杨一炼迟迟才反应道:“不知道。”
葛珊幽幽地说:“我说,赌一把吧,那个特别号码是多少,我们就在一起多少天。”
杨一炼怔怔地看她。
“是的。”葛珊紧紧地盯着三十六枚号码球在滚筒里翻滚,机停,一枚号码球滚出来,主持人拾起来宣布,“特别号码是——7。”
她垂下头,只肯给他们七天。
她的理智一路下令,在沉溺之前在深陷之前快点儿离开,七天,七天也许够她回味一辈子的了。
杨一炼低下头,他捧着葛珊的手,谁的眼泪掉在上面,摔碎了。
10
镇日吹着北风,日子一天天倒数。
没有计划和预筹,时间太短太短,转个身都来不及,太想把每一瞬都紧紧抓住,而心慌得厉害竟下不了手。
葛珊下午常常逃课过来,以后几天甚至连白天的课都不上了,她的书包里有一部借来的照相机,当杨一炼温柔地给她焐暖冰凉的双耳时,当他们笑闹着把手挤进同一只红色棉手套时,当两个人静静地拥在一起,只听到心跳如安详的钟摆时,她好想有谁,可以在圈外握着照相机,把那分钟定格,她的头脑如走马,拼了命地想记住每一个呼吸、眼神、微笑、温度、姿势、吐词,她快乐又慌张,甜蜜又焦灼。
他们每天都去那个小公园,天冷,公园里很静,天有时候是纯蓝纯蓝的,有时候又灰得像一堵老墙。他们拉着手在里面一圈圈地走,走累了就坐下,淡青色的木横条长椅,坐下看冬天苍芜的草地,还有干净的树枝,就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那一刻不说话,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以为会这样到永远。
七天里他们只是这样过了,走的是石子混水泥路,逛的是荒寂清冷的小公园,吃得最好的一次是街口小店的大肉馄饨,一贯实际的葛珊还说服老板送了一碟酸菜。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浪漫道具和布景。风从更北的地方来,有时候像刀片薄薄,他俩的脸都刮得红红,看起来却很美丽。
握住手的时候,她还要用一点儿力握紧,咬着唇使劲儿再加一点儿力,杨一炼以为她是闹着玩儿,怎知她是想确认此刻的拥有,还有放开前的不甘。
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间万物,万物绵延更生千年万年。
他俩的七天,是瞬间喷吐哀感的顽艳焰火,光,明,热,烈,能不能含在口中,携在身上,藏在心底,从此千条阡陌,万个夜晚,都亮着,都暖着,不枉此一生。
第七天早上,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细雪。
雪花纷纷地,慢而悠扬,睁开眼睛望天,它清凉地落在脸上,化得悄无声息。
两人都能很平静地谈论将来,杨一炼订了回D城的票,晚上六点的车。在宿舍收拾行李,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你千万别去车站送我,我一向不喜欢别人送。”
葛珊笑答:“我也一向不喜欢送人。”
杨一炼道:“就是,很麻烦,人又多,得大声说话,大家都跟打仗似的。”
葛珊补充,“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有个团友就说一次他送人上车反而把人送丢了。”
杨一炼乐了,“这就太滑稽了,所以,送人是最没必要的了。”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很短,停下来就是突然的沉寂。
葛珊低声一句,“你以为我敢去吗——”
杨一炼不接口,只转过头大声地在那儿检查,“衣服、鞋子、书——”
雪下不停,近黄昏时,地上已经白了一层,小公园里更罕人至,只有他们的脚印,黑黑的两行。
到最后了。
“再抱一下,就分开——”杨一炼笑笑地看她,不敢看久似的,马上低下眼睛。
葛珊用力撞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突然隔着棉衣狠狠地咬了他肩膀一口。杨一炼的怀抱让她几乎窒息,他那么使劲儿,好像使出全身的劲儿,一辈子的劲儿,箍得她很疼,疼得想哭。
山上的大钟,暮色中浑厚地敲响。
杨一炼突然放手,再看她一眼,说声“走了”,就真的转身快步离开。
葛珊也掉了头走,想走得快,步子却滞重凌乱,但她不回头,绝不可以回头,霰一般的飘雪跟着她,回荡的钟声跟着她,她跑起来。
忽然,想起什么,她又转了方向拼命往回跑。
他们刚才的那片雪地,黑黑的脚印还在,而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然而雪继续下,一点点地掩盖着脚印,很快就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见了。
葛珊忙乱地从包里摸出相机,崭新的胶卷,一张都还没照过呢,她的手颤抖着按快门,单调的声响,寂寞的闪光,天马上全黑了,风卷来远处断续的雪和断续的哭。
那是些拙劣的照片,震机,模糊,构图草率,只是洁白的雪地和凌乱的脚印。只有她珍爱如宝,只有她深深知道,最后那年的回忆,是这场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