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想想说,来不来是人家的事,我们请客只要尽自己的心。
5
那我请三叔也是尽自己的心啦,来不来是他的事,可我还是希望他来,年例要人多多的才爽,我又添了一句,“三叔你明天来我家吃年例啦!”
他抓抓头,“不知得闲不得闲,明天好多任务——”
“那你一得闲就来好不好,我留个位给你。”我仰头望着他,三叔和我阿爸一样高。
他终于点头了,我好高兴哦,三叔可是我阿弟请到的哟!
我没去找肥峰他们,直接跑回家告诉阿妈,她嗯了一声,说:“你回来正好,去帮我拔鸡毛。”
我大叫一声,啊,怎么不等我一起杀魔怪!阿妈不睬我。她真厉害,一个人杀死了五只魔怪。
我坐在竹椅上,面前一只大胶盆,热气腾腾的,拔鸡毛好烦,好像永远也拔不完,我回头看看阿妈,正攀在竹梯上擦窗子,窗子不是年前才擦过吗,但她哼着歌,断断续续地,她高兴就擦好了。
我好喜欢这种过节的空气,桌子擦得光亮,地也扫干净了,墙边堆满过节的东西,万庄炮仗,马水橘,发财糖,九江米酒,珠江啤酒,可口可乐,健力宝橙汁,还有椰树牌椰汁,阿妈说都是她有数的,怕我偷吃——其实我会忍住不偷吃的,阿妈还小声唱着歌,走来走去很轻快,有时对我笑一笑,我阿妈笑起来好靓的。
晚上阿妈在小客厅里比画着说:“我工友坐这台,大舅他们坐这台,还有几个朋友同学坐那台,三台就够了。”
我说:“你要留个位给三叔,我有请他的。”
阿妈继续说:“厅仔细细摆三台,会不会太挤?”
我说:“可以等一台人吃完再摆下一台,外公家都是这样。”
阿妈说:“那也好,来得早的客人可以先吃,阿弟你要帮手斟茶招呼人,不要到处跑。”
“我知道啦。”
“男客要抽烟的,你就拿烟给人抽,打火机我放在茶几上。”
“知道啦。”
“客人走了,记得拿回礼给人,一包糖一袋橘子,我放在门边的箩里。”
“知道啦。”
“客人给你利是,要说多谢,不要当面打开。”
“知道啦。”
“你再帮我数一下凳子,够不够坐,我怕会数错。”
租来的红色塑料凳子一只只摞得好高,我要踮一踮脚才能数到上面的。
“一、二、三、四、五——”
“阿弟,明天会不会没人来——”阿妈突然说,我看到她一下子坐到木椅上,很累的样子。
“不知道。”我说,“三叔应承我得闲就来。”
她又嗯了一声,叫我早点儿去睡,明日一早要迎神摆醮。
可是我却担心起来,总是睡不熟,半夜又听到阿妈起来关窗,落雨了,今晚落就好,明天不要落啦。
6
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我梦到我家小客厅里摆了两张台,布了许多菜,可是没一个人来,阿妈也不知在哪里,只有我自己,然后盘子里那只大阉鸡突然跳出来,身上光秃秃鸡冠又红红的大阉鸡,真是一只超恐怖的魔怪王!它追着我叫:“我来吃年例咯,我来吃年例咯!”我喊又喊不出,跑又跑不动,它就要跳到我身上来啦!
我吓醒了,叫阿妈,她已经起身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外面还在下雨,雨水敲在窗蓬上,也能听到远远的爆竹声。
煮肉的香味一屋都能闻到,我又叫了一声阿妈,她叫我起身穿衣服帮手做工。
下了雨天就冷,我冷得发抖,在灶边暖一暖手,我要告诉阿妈这个好可怕的梦,阿妈不要听,她说年例大早不讲不吉利的东西。
我们很早出门,阿妈说早出门才有好供位。这时天还蒙蒙亮,雨只下一点点,阿妈背着大箩筐,我抱着香烛元宝,阿妈说别淋湿了香烛。
我们街的供桌摆成长长一条阵,是好多桌子拼起来的,二叔婆比我们还早,她摆在第一行,我们就摆在她旁边,也是第一行,跪拜时就不用看人家的脚板。街上人家的窗户和阳台上,已经挂上好长好长的万庄炮仗,一道道一匝匝地绕来绕去,尾巴垂到地,弯弯曲曲的,就像红红的大百足虫在爬啊爬,我踩了几脚都踩不断。阿妈叫我打好伞,她一样一样地摆贡品,她说伞不用遮她,遮好贡品就是,等下要敬冼太的。
阿妈说:“阿弟,你要学一学,看看我怎样摆醮。”
我便转头看,三只红茶杯,斟茶水,三只金酒盅,倒酒水,一碗白砂糖,一碗满满圆的白米饭,中间插对筷,一碗慈姑,一只碟里三个苹果,三碗油豆腐,最后一个大铝盆,一条猪腩肉围住黄灿灿一只大阉鸡,就是那只魔怪王啦,光秃秃,头昂昂地咬住一朵香芹花,眼睛又似睁又似闭。
找谁讲讲我可怕的梦呢,摆醮的街坊渐渐来到,就是没人有闲睬我。二叔婆赞我家的阉鸡肥,阿妈赞她的猪肉靓,我好久才敢用手指碰碰它,还好,魔怪王是真的不会动了,我指头沾上黄黄的油。
一动不动的魔怪王咬住香芹花,样子还是好神气,如果让它咬住一只小炮仗,引子点着火,砰的一声爆开去,它还神气不神气。小炮仗不难找,但我只敢想一想。
人越来越多,长长的供桌花花绿绿一路长到看不见,一只大阉鸡又一只大阉鸡油黄黄地一路排下去排到看不见。雨不知几时停了,长香烛烧起好多白色的烟,一路升到天上去,风把烟吹到眼睛里,好辣。有人慌里慌张地跑来说些什么,又一个人跑回来喊,阿妈赶紧在地上铺竹席,越来越清的咚咚八音锣鼓声,炮仗也渐渐噼噼啪啪响起来,人人眼睛望紧一处,游神队来了。
炮仗一串串爆炸响,锣鼓把天都要震裂碎,我的耳仔要聋了,心却怦怦怦怦怦,彩旗手好威风啊,花伞好靓,三尊大鼓,八盘大锣,忘了膝头跪得痛,我伸长脖子望真切,大红绸子飘啊飘,花轿高高,冼太神像端正坐,戴凤冠,着花鞋,身上绣花衣裳,同她在庙里一样,带一点笑笑的模样。
我从伢仔时就年年拜冼太,我熟识她的模样,却不识冼太是什么人。外公讲冼太是一千多年前的女英雄,大家世世代代敬冼太,保佑我们乡民平安兴旺。阿超表哥说,你天天拜冼太保佑发财,是不是就不用做了。外公就举一个例,冼太庙在长坡卫生院上面,有人病到无得医,连医科大学毕业的西医都会提议,不如试试去拜冼太。
我阿妈一有事就去拜冼太,她几时都够心诚,上次冼太没有保佑她,可能因为人太多都去拜,冼太有时不得闲。不过我是有些信的,如果我去年心够诚,也许阿爸就回家了。
穿红袍的法师请冼太,方桌铺着大红纸,冼太请上座,大香点红了,烟花尖啸一声冲天起,锣鼓停,长号嘀嘀嗒嗒一齐吹。阿妈递一炷香给我,我看她的嘴形在说:“要心诚。”
我身前身后左左右右的人都一齐跪倒叩头祈福,我也赶忙跟住拜,我要心诚,什么叫心诚,是不是一心只想一件事?我要求冼太保佑,保佑什么阿妈都忘了教我,我偷眼去望阿妈,她叩头又猛又用力,头顶的发丝都乱了,乱了发丝的阿妈让我不好受。
快快想,快快想啊,只要能使阿妈开心,是了,冼太不如你保佑今晚我家年例多多人来吃。
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理,好出力好出力地去想这件事,我拜得比别人多,我的身鞠得比别人低,我叩头时鼻孔和额头都碰到席子上,冼太你应该看见啦。
长长的炮仗百足虫炸响了,白茫茫炮仗烟遮住看不见,火光一闪一闪亮,锣鼓喇叭鸣,脚步噼啪吵,冼太起驾了。我跟在追醮的人后面疯了一般跑,肥宝追着一捶打上我膊头,“阿弟。”他气喘喘地笑,“阿弟——你头先拜神——哈哈哈好似妇娘婆。”我一边跑一边回脚踢他屁股。
7
阿妈请了一个阿姨帮手煮菜,我到厨房找吃的,她们正在炸扣肉,好大块的五花肉在油里滚,香死了。油真是一样好东西,什么放进去滚一滚都好好吃,炸鸡翅,炸鱼,炸豆腐,炸油角,我在窗棂边上捉到一只蟑螂,不知油炸过后会怎样,却被阿妈推我出去,“走走走,阻手脚。”
我好得闲,正好肥宝来叫我看飘色。
阿妈在后面喊:“看一阵就好了,等阵有客人要帮手招呼。”
“知道啦。”
我同肥宝、阿生、大头坤还有阿倩在镇府门前等飘色,喜妹和她的同学仔那些一年级的人自己站一堆,我们不和一年级的人玩。
肥宝饿了,问大家谁有东西吃,又去翻大头坤的口袋,大头坤家里很有钱,总是装着好多零食。大头坤说:“头先我见阿妈炸好鸡翅了,我回家去偷给你们。”
很快大头坤手抓鸡翅跑回来,我们叫着冲去抢,好好味,炸鸡翅是世界上最好味的,这时天又开始下雨,我们挤在屋檐下,把吃光肉的鸡骨头再出力啃一遍。
大头坤说:“我等阵回家吃多多,阿妈炸了三大盆鸡翅,今晚要摆二十台。”
肥宝哇一声,“你家好有钱,我家只摆八台。”
阿生说:“我家摆十台,不过阿爸请到电视台的人。”
我说:“好威风吗?又不是请周杰伦!”
大头坤又说:“我阿爸有朋友从深圳来,开奔驰车。”
肥宝很羡慕,吵着等阵去看奔驰车,又约我一道去,我说:“好威风吗?又不是航天飞船!”
阿倩说:“等阵跟我去看阿公唱大戏啦,我应承他带多多的人去捧场。”
大头坤说:“不是吧,你阿公那么老还去唱大戏?”
阿倩叹气,“还是扮花旦咧,一早拿了我细妹的洋娃娃做道具,等阵你们不要笑太大声,我阿公要戴住老花镜上场唱戏的,你们都没见过戴老花镜的花旦吧。”
我和肥宝已经嘎嘎笑出声了。
“别吵,听到锣鼓响了吗?”大头坤突然说,“是。”路尽头锣鼓咚咚,飘色来咯!
我们不管下雨,都跑出路边看,飘色队也不怕雨,一直往前走,彩旗队,醒狮队,锣鼓队好威风好精彩,但我们最想看的是明仔。
八仙贺寿,三英战吕布,哪吒闹海,孙悟空打魔怪,穆桂英大战杨宗保……飘色彩车一部部地过去,我们看得眼都花了,喉咙也“哇”得好干,雨点打在面上有点儿冷,明仔的彩车这时才慢慢过来。
明仔这部车有十个人抬色柜,色柜做成一条船的样子,船尾坐着一个白眉白胡须的老渔公,老渔公扶住一竿竹,竹尖翘起来,上面就是明仔扮的许仙。明仔好危险啊,他一只脚踩住竹尖,另一只脚什么都没踩,坐着的姿势,腰身直直,屁股稳稳,一只手摇纸扇,一只手托开纸伞,飘色队里他最爽了,有伞不怕淋。最厉害的是那个纸伞顶上,一边一个立住,着白衫的白娘子,着绿衫的小青,就是两个细妹仔扮的,好大胆,还笑笑地向人家招手!
我们都张大口看,又一路追着看,明仔好严肃,也不望两边一眼,大家一起喊他,他也不笑,也不招手,明仔也没有闲手来招呼,拿着纸扇又举伞的,我们想不到他有这么厉害的功夫,这么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