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说:“是四公的机关厉害,又不是明仔的功夫。”
四公的机关到底是怎样的呢,我年年都猜不透,他又神神秘秘不肯给人知,只让你看到这么靓这么厉害的飘色,要是能偷学几招就好了,得闲扮个好厉害的造型去学校,能吓倒好多人。
三叔也在抬色柜的人里,他的头发淋湿了,摇摇摆摆地走,我跑上去说:“三叔今晚记得来我家吃年例!”
他回头笑了一笑。
8
可能阿妈又要找棍打我了,真衰,年例被打好衰的。
我初时记得早点儿回家招呼客人,后来追飘色,捧大戏,看奔驰,一忙起来就不知道几点钟,直到看见大头坤家摆台摆筷,他阿妈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年例,我才知已经好迟了。
我急急忙忙往家跑,路上全是湿烂泥,溅了我裤脚好多点。
一路上看到好多摩托车小汽车开来,都是外面来镇上吃年例的人,不知有没有我家请的人,不知我家来了几多人,二叔婆家有几个客人坐在门口吃水烟筒,好大声地笑,我家门口却静幽幽。
我跑进屋,真是静幽幽,连爆油锅的声音都无,帮手的阿姨回去了,只有阿妈坐在矮凳上,眼直直望门口。
好彩还没人来,我现在回来都赶得及,阿妈也不像要打我的样子。
“客人几时来?”我问阿妈。
“去换衫,邋遢鬼。”阿妈皱眉看我的裤脚。
“客人几时来?”我胡乱找条裤子换。
她没听见,我又走近问:“客人几时来啊?”
“我哪知道啊!”她好大声地说,脾气真是差。
我走出门口看看,“会不会他们不识路,找不到我们家。”
阿妈点头,“有可能,我们这条街好偏。”
“那我去大路口接他们吧。”
“都好,去吧,带雨伞。”阿妈给我一把伞,又问,“阿弟你肚饿不饿?”
“不饿。”我很英勇地说,我可以忍住。
这点儿雨其实不用打伞,大路上那些开摩托车的人都没穿雨衣,我把伞舞来舞去,这样认识我的人就容易看到,果然,八叔公停下大罗马单车叫我:“阿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八叔公,你去我家吃年例啦。”我抓住他的车头,“我带你去呀。”
“我要去你阿婆家吃,一早应承她的啦,第二年再去你家吧。”
唉,我在路口白抓好几个,他们都要去阿婆家吃年例。阿青婶、志贤叔、二大姑也和八叔公说一样的话,好在阿峰表叔应承我,先去阿婆家坐一坐,等阵儿再来我家吃,还问我家有什么好菜。
我跑回家喝口水,阿妈迎出来,“有人来吗?”
我说:“阿峰表叔先去阿婆家坐一坐,等阵儿来我家吃年例,问我家有什么好菜。”
阿妈“哦”了一声,又坐回矮凳去。
这时电话响,我比阿妈快一步接,原来是阿妈的工友,阿妈抢过去。
“喂,阿珍啊,你们几时到啊,等你们开席呀。”阿妈笑着说。
“我知道落雨——不好意思——啊,张经理,派车接你们,我不知他家也是今天做年例。”
“没关系,没关系,这么客气,大家这么好的工友,下次啦,下次一定要来我这里啊!”
阿妈放下电话,不笑了,“阿弟,帮我收起一张台,我工友不来了。”
“都讲好来的,应承人的没口齿。”我最火这种人。
“都跟你讲过了,来不来是人家的事,我们尽自己的心就好了。”她说,没什么力气的样子,搬台面都碰到脚,我想阿妈是很累了。
“不如我打电话给大舅让他们快点儿来。”我说。
“费事啦,他们想来总会来,打电话密密催人不礼貌。”阿妈说。
“反正阿峰表叔很快就过来,他应承我的,先去阿婆家,等阵儿去我家。”我望门口,可能阿峰表叔就到了。
阿妈去厨房把一大锅淮山炖鸡汤再烧滚,香味热热的。
好久好久,阿峰表叔还没来,我到门口去看,有点儿烦。
不怕,会有多多人来的,我今早求了冼太的,心诚冼太就会保佑。
我又跑到大路口,这回见到明仔卸妆回家,他回来了,那三叔也该回来了,这可好了,三叔可以和阿峰表叔一起来我家。
我说明仔做飘色好似新郎仔,明仔打我一拳,我又打他一拳,两个一边打一边笑。
明仔说:“我要回家吃年例啦,你还在这里站?”
我说:“没法啦,一个客人都没见,好没面子,我阿妈又不开心。”
明仔笑,“等我吃得饱饱来陪你站。”
我叫他滚开。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等,大路上的车和人越来越多,只是没有我认识的,好几回我走到路中间看仔细,好多喇叭就鸣得很大声,赶紧退回来,真是,我大舅二舅细姨他们怎么还没来啊,做事慢吞吞急死人,我又想,他们会不会从另外一条路到我家呢,回去看看。
还是静幽幽,阿妈抬眼看看我,怎么阿峰表叔和三叔也没来,我叫了一声,一口气跑到阿婆家,远远听到杯碗叮叮当当声,他们已经开席了,一楼二楼都有开,阿峰表叔就坐一楼,正对着大门,张大嘴吃扣肉,你阿奶,去吃屎,骗我!我气坏了,跑回家告诉阿妈,阿妈不说话,用手扶住头。
天阴阴,我打着灯,阿妈说:“关上。”
“黑蒙蒙等下客人看不见。”我说。
“不会有人来了。”
“有,大舅二舅都会来!”
“大舅二舅得闲才会来,他们可能不得闲。”
“细姨一定会来!”
“细姨远,路难行。”
“三叔应承我会来!三叔从来不骗我!”
阿妈摇头,“阿弟,乖仔,肚饿就去拿菜吃,想吃什么就去吃,饿了大半日了,不用等了。”
“有,一定有人来!”我大声喊着跑出门,拼命跑,拼命跑,天就要黑了,等一等再黑,等一等,小汽车摩托车单车手扶仔什么都好,有一部开到我家去吧,去我家吧。
我拦住一部摩托车,“去我家吃年例啦!”
开摩托车的陌生哥哥被吓到,“下次,下次啦。”
我拦住一部面包车,车灯射住我的眼,“你们去我家吃年例啦!”
面包车是电视台的,开车的人问:“你家摆几台啊?十台以上的我们才去拍的。”
我甚至拦住垃圾佬的单车,“去我家吃年例啦。”
他很凶,“细文仔搞什么!”
我跑向东,跑向西,来来回回跑到气要断,没人跟我来,外面好多车,好多人,阿妈啊,可是我一个也请不来!
不来就不来!以后都别来!谁稀罕你们来!我和阿妈自己吃光扣肉吃光鸡腿全部吃光光不知有多爽!我才不会哭!阿妈也不哭!等我长大赚多多钱建大大屋,请全世界的人来吃年例!还请周杰伦!还请姚明!还请杨利伟!杨利伟开航天飞船来!
明仔和肥宝跑来叫我,鬼仔戏开演啦。
我脾气好差,好大声吼:“走开呀!”
他们真的走开了,我好烦,见到谁都烦,前面那部摩托车要转弯,要是去我家的就好了。
9
家家户户门口都亮得像白天,吃年例的人一边夹菜一边笑。
我慢慢回到家,开了灯,两张台还在厅里摆着,放着一层层摞住的新碗,妈妈在房里躺,我都不敢叫她。
难道我今天拜神还不够心诚,还是冼太不得闲保佑我呢?
我趴在一张台上,孤零零,好难受。
突然门外咚咚咚一阵跑声,我站起身,门砰地推开,肥宝跑进屋,吓我一大跳,然后是明仔和大头坤,还有阿生、华珍、细辉、阿倩,阿倩还背着她细妹,还看到喜妹,站在门后面,露出一个头。
“阿弟,我们来你家吃年例,给不给啊?”明仔说。
肥宝举起手里红胶袋,里面好像装着橘子,“都有准备手信哦!”
“一年级的人给不给进屋?”喜妹在门口吐舌头,“我带了棒棒糖!”
我都不知怎么办好,只是大声叫阿妈:“有人来吃年例啦!有人来吃年例啦!”
阿妈早起身了,她抱过阿倩的细妹,又去拉喜妹,“快点儿进来坐,快点儿进来啦。”欢喜得糊涂了,把肥宝叫成明仔,又把明仔叫成阿生,忙着摆饭菜分鸡腿,倒可乐又倒洒了,傻傻的样子,一阵笑眯眯,一阵眼湿湿。
我打了肥宝一捶,“我又没请你!”肥宝打回我一捶,“用你请,想吃我就来!”明仔在对面挤眼睛笑,大头坤吸了口气,“哎,又要吃,我头先才吃饱。”阿倩说:“吃啦,好菜啊。”
告诉你,那天我家到底还是开够了三台,我细姨和她男朋友都来了,因为她下午才请到假,没有班车,就一路开着摩托车来,从中山市开来,几百公里好远好远哦!我外婆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文龙表弟都有来,为什么这么迟,因为一路塞车啊,塞了几个钟,全世界的人都来我们镇吃年例,那么多人不塞车就奇怪了。后来我三叔和阿峰表叔都有来,他们是吃完了阿婆那边再吃这边,都说吃肥了五六斤。想不到我二叔二婶三婶也来了,还给我利是,我收到好多利是,我都分不清是谁给的。我阿超表哥最后来,还和他的两个同学,好威风啊,我想全镇上没几家有博士来吃年例,我家就有。阿超表哥还是好多话说,他说,细姨我来是为了支持你,但不等于支持愚昧的风俗。我家里好热闹啊,大家有说有笑,阿妈好有面子,要是阿爸能看见就好了。
我真的好开心,人多多一起吃年例是世界上第一开心的事!冼太保佑我了,她真的有听到我求她,只要心诚就会灵。
阿超表哥说,将来他是绝对不会继承大舅请年例,宁愿请大家去旅游。
我可不一样,我长大了一定要请年例,我要赚多多钱建大大屋煮好多好菜请全世界的人来吃年例,还有周杰伦还有姚明和杨利伟,最要请的就是肥宝明仔阿生大头坤阿倩这些死党啦,无论大家到了什么地方都是死党,就算成了阿公阿婆头发牙齿掉光光都好,都要一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吃年例!
我看了一眼喜妹,她在啃一块儿鸡骨头,嘴上都是油,没法啦,一年级的人也算她一个吧。
附录
年例是粤西地区一个独特的传统节日,所谓年例,即是年年有例。粤西人过年例,有“年例大过年”的说法。所以每当中国大地正在为过年而忙碌准备的时候,仍保留年例这一习俗的粤西人却会在过年后不久为各自的年例期忙碌起来。做“年例”、探“年例”、吃“年例”是农村人不变的节目,年例已变成粤西人年末的狂欢节,是庆祝一年辛苦丰收、联络感情的节日。许多办年例的人认为办好了年例就能够保证今后的一年风调雨顺,虽然不科学,但作为一种精神寄托,不知支撑了多少在困境中挣扎的人。年例的独特性也增强了当地人的一种乡土优越感,年例的主办中心一般都是在庙宇或者家庭,而高州和化州的庙宇大都是冼太庙,即纪念冼太夫人的庙。年例也就和冼太夫人有一定的关联。史料中显示年例活动是由冼氏家族而兴起,长期演化后成为今天的年例。冼太夫人是当地的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她为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做出了卓越贡献,被誉为“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在年例中“游神”所用的神像中,便有冼太夫人的塑像造型,可见她在当地人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