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夏亭拿着伞来寻她们,叫了数声,两人还是呆呆的模样。
小颖很早就上床睡了。
这无望的爱,在心里悄悄地旺盛地生长,摁它不住,整颗心是那么软弱无力,不住地叫停,停,停啊,又不住地想他,想他,想他啊,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早知道那只能是远远的仰望,但确定真的属于别人的时候,这种无计可施又无计消除的疼痛啊。
小颖把被单拉上眼睛,无声地哭了。
红菲在床上试探地叫了她两声,不应,夏亭小声说,让她睡吧。
这夜总是听到有人翻身,睡得都不大踏实。
天快亮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时密时疏,红菲一样早起,穿戴,准备跑步。
“下雨呢,今天就算了。”夏亭说。
“雨小多了,不怕,贵在坚持啊!”红菲笑一笑,昂然出去。
秋雨刺骨,早上又偏凉,她淋漓地回来,进门就打喷嚏,鼻塞,重感冒。
只好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了两天,一双眼睛滞滞地望着天花板,没气力像往日一样骨碌乱转。夏亭贴近她耳畔打趣,“这就是爱的代价吗?”
红菲软软地说:“只要想到是为了苏老师,病也是可爱的。”
夏亭笑了,“认识你这么久,只有这会儿有点儿东方淑女的味道。”
“真的?”红菲双眼发亮,一下子抓住夏亭的手。
“这又不像了。”夏亭故意说。
“咦——”
夏亭怜惜地为红菲掖好被子,要她好好休息。走出门来,听到广播正放万芳的《猜心》,是秋子。她的心头一暖,这是他和她的暗号,只是听到旋律,她就知道他在音乐后面。夏亭抱着双臂伏在阳台上,半闭上眼睛。
“这样的夜/热闹的街/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我的喜悲/随你而飞/擦了又湿的泪/与谁相对”
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
这一句尤其往心里去,秋子会为什么人锁眉吗?
她愿意一切只停留在心里,如果想知道答案,她可以马上去敲广播站的门,看看秋子其人,甚至主动认识他,可是那又如何,自己凭什么呢?
他不会有机会认识她,就算认识了又有什么机缘和时间去了解她的好,就算了解了又怎么肯定会喜欢?
秋子的声音清澈地流淌,夏亭低头一笑。
她愿意一切只停留在心里。
秋越凉,紫荆花却越开越浓,早晨,冷露湿过的花瓣,格外娇嫩鲜艳,像少女不经事的脸。
三个人又高高兴兴地去上课。
小颖是高兴的,前几天蓝布裙特意到教室里还伞,她看见有个皮肤黑黑的男生搂着蓝布裙的肩亲密地走了,原来,祝新只是她的同学,真好!
红菲也是高兴的,病好了,虽然还有点儿咳嗽,但也毫不犹豫地穿上咖啡色的一步长裙,白色的布衫,还有高跟鞋——可是史无前例啊,虽然头发不是很长,但披下来,悄悄地伫立,也有一些娴静的影子,更何况,苏老师对她那篇《小议“康德·席勒·马克思”的美学传承》赞许有加,还让她修改一下推荐到学报上去呢!
“是不是我的新形象也起了作用?是不是?”红菲这样急切地向好友求证。
“那还用说?”夏亭、小颖会意一笑,红菲拍掌仰头乐了,她兴致一来,拎起裙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那点儿娴静的影子更无觅处了。只剩下两个好友在身后捧腹。
对于夏亭,只要两个好友快乐,而且每天都能听到秋子的声音,就是高兴的。
她们三个就是这么笑呵呵地走在开满紫荆花的校道上。
好像日子还有很多很长,仿佛永远过不完似的,大一的秋天啊。
中文系的至尊社团“太阳谷”诗社开始招兵买马了,祝新是主考,他的诗在全国大学生诗歌比赛中获过一等奖,紫荆树下的高台,他在吟诗,秋风飘过他的白衫,衣带欲飞的样子,多么倜傥儒雅。
小颖爱死了,双眼发亮地抓紧红菲,“咱们也去好不好?”
“开玩笑,这年头,只有疯子才写诗。”红菲穿着高跟鞋,被她抓得站立不稳。
小颖乜斜着眼看她,“一支红地球唇彩,有兴趣吗?”
红菲近来热衷于梳妆打扮,怎不动心,马上拉着她就走,“疯就疯嘛,人生能有几回疯呢?”
祝新认得她们,热情地过来招呼,“欢迎欢迎,小师妹,你们也来加入吗?”
“您振臂一呼,我们莫敢不从啊!”红菲爽朗地说,一边把羞羞答答躲在身后的小颖死命地拖出来,“这是小颖,我们一起的。”
祝新笑着向她颔首,小颖这没用的东西,只是低着头脸红,像一只白兰士灯泡。
“虽然我对你们印象不错,可是诗社要凭真本事进,怎样,有信心吗?”祝新道。
“信心这东西,我们绝对藏货丰富!”红菲大言不惭。
“好,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么请你们回去准备一首诗,下周五晚上在中文楼阶梯教室参加比赛,如何?”祝新把两张宣传单递给她们,“主题是落花紫荆。”他指指头上的紫荆花,做个飘落的手势。
两个人答应着往回走。
小颖犹自回味刚才的场景,“他的眼眉真黑啊,墨画似的,哎,我发现他还有酒窝,小小的两个呢!”
红菲呆头呆脑地,“我怕——”
“啊?”
“我怕虎。”
“什么啊?”
“我是和苏老师一道研究美学的,怎么会写诗?”
“宗白华不也是先写诗的吗?”
“我可以不要红地球吗?”
“你要不要命?”小颖装作女巫状,伸出魔爪。
红菲尖叫着逃跑,玩得忘形,不记得自己的东方淑女版穿着,绊倒了,穿着高跟鞋的脚崴了一下,疼得坐在地上,“哎哟!”
真是乐极生悲。
又得在宿舍养上几天,连美学课也不能去上,红菲恨恨地骂小颖:“臭臭的白兰士灯泡害我不能见苏老师!我诅咒Eight-Eight约你那天,你鼻头生疮不能去!”
小颖只是笑道:“哪儿也不去,正好在宿舍写诗啊,等你的大作啊!”
红菲只能瞪眼。
一会儿她们又回来了,苏老师病了,没上课。
“什么病啊,严重吗?”红菲担心地问。
“发烧咳嗽吧。”夏亭不确定地说。
“真是绝配啊,连贵体不适也约好一块儿!”小颖打趣。
红菲郁郁地说:“我倒宁愿都受在我一个人身上,他那么瘦,哪禁得住病啊?又没有人煮东西给他吃。”
夏亭、小颖又怜又笑地看着她,“先顾好你自己吧。”
红菲只是怅怅然,最大心肝的女孩,开始爱一个人,也学会了体贴心疼。
这怅怅然很快传递到夏亭身上,本来这周是秋子做早上的节目,昨天都听到他放《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还读了一段短诗,今天却换了个女生,一大早就放张楚的歌,背弃世俗地吵嚷,满耳朵只听到“可耻的,可耻的”声音。
他病了?不不,或许只是有事,临时找人替换。
夏亭这天的日记记得分外长些。
只是第二天、第三天,秋子还是没有出现。
怎么了?夏亭有点儿坐立不安,耳朵时刻敏感地捕捉着广播的声响,早上,课间,中午,晚上,她的一天就在这种焦躁而毫无把握的等待中过去,希望升起又坠落,心也升起又坠落,坠落在黑夜里,喘不过气。
而她还得继续微笑着起床、上课,没有人知道。
红菲刚能走,就急惶惶地跑到市场买了雪梨、川贝、南北杏、冰糖,冒着自律会随时大搜查的危险,在宿舍炖东西。
小颖惊异,“喂,你不是四体不勤的吗?”
红菲小心地把川贝、南北杏碾碎,和冰糖一起塞进挖空的雪梨肚子里,“这是秘方,止咳,炖给苏老师的。”
“好心你,你自己咳嗽那么久,还是我们给你煲药吃,现在倒成了贤妻良母!”小颖又好气又好笑。
“陪我去送给苏老师噢!”红菲抬头嘻嘻笑着。
小颖马上摆足了架子,“哼!”
“最多不要你的红地球!还写一大篇肉麻的诗,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下了自习,三个女孩往教工宿舍走去。红菲小心地捧着保温杯,越近目的地,越心慌。
“哎,这样吧,等会儿小颖拿着。”红菲说。
“不——行,等会儿他看上我怎么办!”小颖应得干脆。
“你想得美。”红菲白她一眼,想想,“一会儿咱们就说是去交作业的,顺便炖点儿汤给他,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学生对老师的尊敬爱戴之情。”
“好像有点儿此地无银啊,菲菲。”夏亭逗她。
红菲气哼哼地想撇下她们,脚疼走不快,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苏老师的屋里静悄悄的。
到了门口红菲反而想打退堂鼓,于是小颖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敲了门。
听到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开门的脚步一下一下近了,红菲的心跳如鼓,双颊绯红。
苏老师蓬松着头发开了门,病了几天,他更见清瘦,真是我见犹怜啊。
他显然想不到会有三个年轻的女学生这样浩浩荡荡地来敲他的门,先是愕然,随即又习惯性地红了脸,不知所措。而因为起得匆忙,他胡乱地套了件外衣,不料穿反了,白色的小方块商标晃在外面,小颖最先发现,拼命忍住笑,低头拉夏亭的手,夏亭也看见了,只能竭力憋回去,只有红菲既高兴,又害羞,不知说什么,又恨好朋友关键时刻捣乱,只能傻呵呵地干笑着,而可爱的苏老师为了礼貌,又不知如何处理这突发情况,也只能陪着干笑。
红菲无奈只好说明来意,谁知太过激动,又引发了未好的咳嗽,苏老师说谢谢,但他本来也正害着咳嗽,见别人咳嗽,喉咙也痒痒地咳了起来,于是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就这么红着脸时高时低地咳来咳去,小颖、夏亭如何还能忍得住,各自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小颖后来还蹲在地上笑出了泪。
这场期待温馨浪漫的会面就在这一发不可收拾的爆笑中结束了。
她们三个出了宿舍大院,还不断想笑。
“吃东西去吧,我都笑饿了。”小颖提议。
三个人一摸口袋,只有红菲买菜剩的三块钱,到南园餐厅要了碗皮蛋瘦肉粥,三个人分吃,天凉,粥热乎乎地下肚,很是舒服。
“你们真是绝配啊,看刚才的咳嗽,一唱一和的,哈哈。”小颖不放过红菲,“说,谁比谁更像白兰士灯泡?”
红菲一口粥含在腮里,圆鼓着,双眼圆瞪地望向小颖,小颖慌忙摆手,“你可别喷啊!”
夏亭只在一边偷着乐,红菲爱吃肉,小颖爱吃皮蛋,她就把自己那份挑出来,一一放在她们碗里。
“今天该点歌给Eight-Eight了。”红菲含糊地说,又抬头一指夏亭,“这回该你送去,老是我们,嫌疑性太大。”
“哦。”夏亭应了一声。
她是想去看看,这正好有了理由。
敲开门,一个梳辫子的女孩问:“有事吗?”
“哦,我点歌。”夏亭往她身后看去,屋里没其他人,灯光暖暖的,黑色的话筒前,是一张白色的藤椅,秋子也曾经坐过。
“交给我就行了,明天中午给你播。”女孩接过来,准备关门。
“哎——”夏亭扶住门,她的心几乎冲口而出,“我想问一下秋子——”
“他请假了。”女孩简短地说,门关上了。
夏亭站在黑暗里,心里空落落的。
明晚就要进行诗歌比赛了,黄昏时分,她们三个特意跑到顶楼的晒台上排练。
天气晴好,天空干干净净的,飞机划过的路线,细白细白的一缕,长长地拉开。有几只小小的黑色的鸟,扑闪着上下飞舞,而夕阳在山,仿佛金色的故乡。
晒台中间有一块光滑清凉的铁板,她们三个并肩平躺在上面,说着话。
“我那首诗的主角,是一个等待爱人出现的女子,可是当她发现自己来晚了,爱人已经属于别人了,就只好飘然而落。”小颖说。
“好凄美。”夏亭说,“红菲你的呢?”
“撞车了!我的也是个爱情女主角,不过我的女主角,是宁愿自己坠落在地,铺起一个暖冬,来温暖爱人的双眼。”
“好壮美!”夏亭赞道,又若有所思,“可是这花为什么要落呢?”
“为了爱啊。”
“有没有不落的紫荆花,如果真爱没来,宁愿等下去,再冷,再寂寞都不怕,都不肯随俗,敷衍、委屈自己的心,等待也是一种美好的姿态。”
“呀——夏亭,你也可以写一首。”
“我不会写,只是把紫荆比喻成等爱的女子,很有意思。”
“是啊,如果这紫荆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么她怎么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
“可是花季就这么短,正如青春啊。”
“反正花落得太被动悲哀。”
“为什么一定要她落呢?不落,她可以等下一个,不落,她可以常年温暖爱人啊!”
“笨哪,Eight-Eight出的题目就是落花紫荆啊。”
“还讲那么多废话。”
三个人又呵呵地笑起来。
秋子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出现了。
晚上睡觉前,夏亭在日记扉页上又轻轻画上了一横,好像笔尖从心上擦过似的,她觉得疼,又无处用力。
看看床头的玻璃瓶子,她无声地叹气,又折起幸运星来,她已经折了一百多颗了,红的、绿的、黄的、蓝的、赤金、明橙、轻紫、雪银……大大小小的星子挤在透明的瓶里。
她要把一年三百六十五颗幸运星挂满他的日子。
如果他病了,这星给他健康。
如果他不顺利,这星给他如意。
如果他悲伤,这星给他快乐。
如果他孤独,这星给他关爱。
——而他,究竟怎么了,在哪里?天地之大,无从凭寄的相思,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年级、哪个专业、哪个班,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住在何处,长成什么样子,甚至他的真名,她都不知道,茫茫尘世,只认得他的声音,这孤悬一线的爱和希望。
熄了灯,听得女孩们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她半卧着,手里不停地长出一颗颗星星。
周五晚上,中文系太阳谷诗社新生新诗创作大赛开始了。
参赛的人蛮多,坐满了三排位子,一个个手捧着纸,念念有词,还在临阵磨枪。
红菲抽签排在第五,小颖则抽到十八,她明显比较紧张,时刻想去洗手间。
红菲上场了,她落落大方,感情投入。
“也知道千里的肃杀/也知道万里的霜华/所有会唱歌的嗓子/都在一夕变哑”
……
“就是那个水般的清晨/我风风火火赶来/拨开那层洁白的雾霭/我在枝头冉冉盛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