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由于破坏了原本固沙的植被,那些好不容易长起的沙蒿、芨芨草被刨走以后,沙砾活了,开始流动了,那黑色的沙暴像一条孽龙,施展它的神力吹动了沙砾,如同黄河决了口,于是僵死多年的沙河复活了。
狂风吹剥沙砾,金黄的大地上奇迹般地露出了幻影一般的图景。像是浩茫大海尽头显现出来的一星孤帆孑桅。不,是一片,是蔚蓝色大海中的一片港湾,那儿桅樯林立,但是由于遥远,只看得见一片桅尖。
巴特尔惊呆了,愕然地张大了嘴巴,继而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接着五体俯伏在沙土上,嘴中念念有词:“是这里!是这里!”
[我的祖先,我的天神大帝的侍卫,你的子孙特尔在这里赔罪了,我本不该到这里来惊动你们的灵魂的安宁,不该来扰动你们久远的安息!但土尔扈特蒙古族人,你们的子孙们渴望了解自己的祖先,了解天神大帝侍卫的威猛的历史······]
巴特尔几乎一下子就认定了这里就是他祖先浴血奋战的疆场。
是的!
这儿确实就是当年的战场。
狂飚连日连夜把十来米厚的沙丘削薄了。飞石流沙冲击着这片土地,数百年前被黄沙湮没的战场居然奇迹般地重新剥现了出来。
这里分明是一处古遗址,风蚀了的烽火台,坍塌得难以分辨的箭楼、雉堞,断垣残壁埋在黄沙中,只露出了朽木残基,这里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战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满目都是死神留下的吻痕。
巴特尔还没有完成他那庄重的仪式,他从水壶中倒出了一杯清水,双手颤抖着泼洒到了金黄的沙土地上。
[甘洌的清泉啊!滋润祖先干渴的喉咙吧!这是人间的琼浆,是英雄们的醇酒,土尔扈特的子孙们没有忘记先辈的血与这黄沙一起凝成了历史。]
巴特尔开始了他的工作,他从行囊中取出了木铲、扫把,还有许多其他用于清剔沙土的工具,他像一个有经验的考古工作者,轻手轻脚地清理着。
那露出地表的是一把锈蚀的铁刀,再往下便露出了一片片蒙古袍,见到风以后立即风化,轻轻一碰即成了粉末。一个人形露出了沙面,折断的铁刀,上半截在沙中埋了这么久还没有锈朽,下半截嵌在人骨缝里却已蚀得不像样子了,大约热血溶化了它。
那是一位蒙古壮士,沙漠灼热如炉,已经把他烤成了干尸,僵硬的躯干保持着生前的姿态,他似乎是在拼杀中受到背后的暗算而牺牲的,血濡透了大袍,身子下面是一片锈色的沙子,那是凝血。
巴特尔又去清理第二个。郭卫东看着巴特尔半晌没说话,他心中纳闷,这老头子怎么会对这一片干尸感兴趣,不会是考古,兴许是为了古代文物。不过要这些四旧干什么呢,城里的四旧砸了,你到这里来挖四旧,就是挖到了又怎么样呢,不还是得砸碎吗!真是!郭卫东不屑一顾,他去收拾骆驼绳子,等着上路。
赵翔鹤深深地理解这位蒙族大叔,他理解他肃穆、虔诚、神圣的发掘。他把骆驼拴好,走过去跪在地下,同样虔诚地帮助扒开积沙······黛黑的青丝,干皱的脸面,耳朵上有一对明亮的宝石,脖颈里有闪亮的金丝,“巴特尔,你快过来!”
“汗王妃!是汗王妃!”巴特尔惊叫起来,因为他看见了头边上的那只镶神鹰羽毛的王妃冠帽,虽然鹰羽让沙土掩埋得失去了昔日的神韵,但王妃冠帽的形状他是记得的,祖父不止一次给自己描述过。
身子扒出来了。锦裙霓裳,穿着华贵,貂裘的外氅。
巴特尔小心翼翼,似乎唯恐惊醒了王妃的好梦。
突然,巴特尔放下了木铲,坐定下来重新辨认了一下方位,好像在忆想着什么。
是在想祖父的遗训,还是在参悟什么天机?他从王妃头边开始量步,向东走了四十九步,然后没头没脑地扒起沙坑来。一路扒,一路后退,松软的沙坑转眼就又湮平了它。巴特尔不灰心,他又回到了王妃的身边,向北量了四十九步,接着分别向西向南量了四十九步,他在量步的地方分别插上了标记,然后对郭卫东和赵翔鹤说:“来请你们帮忙,顺着这条线挖,碰到东西就喊我!”
“巴特尔,你疯啦!搞开大规模工程来啦!不要忘记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
“小同志!你看我像是疯了吗?”
“你······你这要耽误赶路的!”
“没有再比这重要的事了,我找了它五十多年,加上我爸爸、爷爷,一百多年哪!”
“就这些死尸?”
“我的祖先!”巴特尔声色俱厉,他愤怒了,“你这头蠢骆驼,你没有资格污辱他们!”
郭卫东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不由自主地拖过了枪,“你想干什么!?”
赵翔鹤终于鼓起了勇气冷冷地说:“巴特尔是贫下中牧!”
郭卫东转脸看了看赵翔鹤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你可是右派分子!”
“右派分子可以随意宰割,贫下中牧却必须团结!”赵翔鹤说得斩钉截铁。不过连他自已也说不清楚是哪里得来的勇气,这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对待过别人。不过说出来以后,他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舒畅。
巴特尔说:“怎么,枪口要对自己人?”
赵翔鹤说:“你把巴特尔处置了,就能走出沙漠?”
郭卫东心中很明白,离了巴特尔,他们是走不出死亡之海的,他干咳了一声,讪讪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有我们的正事。可这······”
巴特尔把头一拧说:“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祖先!”他很执著,似乎要把这一片古尸悉数清理,他把清理好的古尸归顺到了一起,清出的每一具古尸都头西脚东放置好,一个接一个排列十分整齐。
发掘不是一天半日可以完成的,行程明显要推迟,他们就在古尸旁边,低凹处挖了坑,扯起了帐篷。
郭卫东无可奈何,懒散地将骆驼们拴到了一起,以免它们再走失。
在那片沙地上耽搁了三天,几乎每一平方都挖遍了,赵翔鹤帮他一起搜索了这片古战场,没有什么遗漏,七十多具古尸全部安放好。
赵翔鹤心中有着一个大大的谜:
这是怎样一个战场?
死者是怎样一些人?
是保卫王妃的卫队吗?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是谁把他们杀死在这里?
这许许多多谜缠绕在赵翔鹤的脑际,不过,从死者的刀口及死时的姿势看,他们是经过拼死抵抗的,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看见巴特尔剔出了好多具尸体,无疑那是敌人,他祖先的敌人。
一切都清理了,巴特尔似乎还没有歇手的意思,他仍在一寸一寸地挖着。
郭卫东百无聊赖地擦着那支明亮得一尘不染的钢枪。终于,巴特尔歇手了,他懊丧地将木铲扔到了地上。
“巴特尔大叔,没有你要的东西?”赵翔鹤关切地问。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巴特尔重又坚定起信念来。
“是斯特玛公主的······”他没敢往下问。
“我爷爷说过,只要找到双妃坟就能找到它!只要找到······”巴特尔拾起木铲重又发疯似的刨挖起来。
郭卫东坐在地下,擦完枪,闲得慌,两手下意识地在沙土地里抓摸,突然,他像被什么螫了一样,惊呼一声跳起身子,赵翔鹤忙赶过来,他望了望郭卫东的手指,什么也没有发生,既不破,也不红肿。“怎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螫了我一下!”
赵翔鹤弯下腰朝郭卫东刚才捞摸过的地方抄去,一下二下,左一下右一下,任滑溜溜的沙子从手掌中流过。
是的,是有什么东西,像在浑水中摸鱼,鱼儿戏弄地用尾巴扫了一下手指,便溜了。他急忙再探,流沙潺潺,他抓到了那东西,一捧一捧舀走了沙粒,露出了一点红彩。他快速抹去沙土,露出了一只描金红的木箱,许是干燥的原因,那只描金红的木箱一点也不见褪色,那确是古物。
“巴特尔大叔!”赵翔鹤惊呼。
“嗯!”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巴特尔顾不得立起身,舒展一下蹲酸痛了的身子骨,连爬带滚地扑到了描金红木箱跟前。
郭卫东从趴着的地方站起了身,大约是蹲久了,他一阵眩晕。赵翔鹤发现他趴过的身子底下落下了一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罗盘。他默默地捡起来。
郭卫东毫无觉察,他只顾闭目平定眩晕。
巴特尔正双手颤抖着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是满满一箱发乌的布不像布、棉不像棉的东西,巴特尔双手捧起来,噙着泪说:“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说完眼泪像断线的珠儿似的扑簌簌甩落在沙土地上,沙土无声地吸干了那泪滴。巴特尔回身对赵翔鹤说:“谢谢你!替我找到了它!”
“不!是郭卫东找到的!”
“郭班副,谢谢你,放心,耽误的路程我会追回来的!”郭卫东木然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巴特尔神经不太正常。巴特尔很快合上了箱盖,不过,赵翔鹤偷眼已经认出那是些羊皮纸。他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把捡到的罗盘扔到了一旁,并踢动沙子掩埋了起来。他的心中好一阵涌动,有一种快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仇恨它又要将自己重新带回到那个令人心悸的地方。
上路了。
巴特尔像是年轻了十几岁似的,浑身有说不出的松快。一上路就唱,那高吭的歌声在辽阔的沙原上回荡······
翻过九十九道戈壁沙海
跨过九十九道高山冰川
······
歌声激越昂扬,骆驼也似乎受到了他的感染,脚步变得轻快多了。
巴特尔白天在驼背上排开那羊皮纸看啊看啊!常常就忘记了向导。
路偏了,方向偏了。赵翔鹤发现了这一偏差。然而,他并不想修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