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上海滩有多少座钟楼,这有待地方志专家去考证。这种钟楼,上海人习惯称之为“大自鸣钟”。有的大自鸣钟已消失,但还留着口头禅上的地名。现在真正的大自鸣钟,只有外滩海关大楼和跑马厅两座。两座都上了年纪,尤其是跑马厅的钟楼,据说有近一个世纪的岁数,可谓阅尽人间沧桑。但沧海桑田里的芸芸众生常常忘记它的存在。若是大家都忽然注视它时,必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一·二八”、“八·一三”或四九年的五月二十三日……
八十年代中期,并无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上海人却对大自鸣钟颇多议论了。
有人觉得时间飞快,快得像醉鬼开汽车,横冲直闯,简直疯了,照此下去,非闯大祸不可。
有人嫌时间慢了。广东和福建都办了“特区”,牛皮哄哄地要赶上亚洲四小龙。呔!深圳、汕头算老几!弹丸之地的臭鱼码头,哪能和曾经是东方金融中心的大上海相提并论。那时候的香港都叫小香港。现今,挨着点香港的边就眼睛长在额骨头上。上头的决策人肯定搭错了根筋,居然让穿木拖鞋的广东佬先上“特别快车”,大上海反而搁了浅。
还有人仿佛睡梦里都觉得有个幽灵,把大钟的指针倒拨了多少圈。他们破口大骂,历史倒退了!
但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觉得时间压根儿没有变动。顺着拨,倒着拨,快点拨,慢点拨,大自鸣钟的拨针都始终在十二个罗马字上头兜圈子。每一刻钟的报时钟声,无非是历史老人困了,打盹儿时发出的呼噜。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比如这跑马厅的称呼,是老字号。打从五十年代起,这块地方已改名“人民广场”。但是老上海的谈吐里,总也改不过口。
至于小上海,喊了三十年的广场,现在改口为“跑马厅”却顺理成章得很。
再比如,“娘姨”这个称呼又很时兴。足见前三十年,只不过把面子翻做了里子。现在又翻转了过来。这故事不妨就从一位见多识广、博览世情的娘姨说起……
一
左邻右舍的“阿姨”们看到今天在三号张家做生活的曹菊芳居然到“自由市场”买小菜,顿时当做新闻,尤其是六号柳家的老娘姨——老老小小都喊她尤妈的那个快嘴快舌的老女人。
打从上海滩换上五星红旗,早就不作兴喊娘姨了。这称呼大有轻贱劳动大众的味道,属布尔乔亚的遗臭。改造后的称呼叫阿姨、保姆,更文明一点,称之为“劳动大姐”。尤妈不在乎那套:“我就是娘姨,从廿五岁起就做娘姨,侍候过九家人家,还是娘姨。只要给我钞票,叫啥名字都无所谓……‘劳动大姐’又不能抬高身价,做的照样是娘姨的生活。哼!”
凭这点资格,尤妈俨然成了这一地段娘姨们的领袖,一方土地婆。居民委员会有时都要向她打听这家或那家的底细,现在的时髦话叫做信息。
老远瞥见曹菊芳,尤妈对身边两位阿姨扮了个尴尬面孔:“今朝啥节令,张家那个老不要脸的铁公鸡,居然打发他家小娘姨到这里临市面了!……”话没有讲囫囵,自己先笑弯了腰。那两位同道,稍一顿便明白了尤妈笑的理由。
果然,尤妈又提起那段她已经数落过无数遍的老话。
六十年代中期掀起的那场“运动”中,这一带住洋房的资本家,有的被扫地出门,有的硬被塞进几户红色房客。三号里的张先生是聪明人,没等红色居委会下令自己先腾空了楼房,一家四口挤进汽车间。腾出来的小洋楼,让给了一个叫曹“司令”的头头。曹“司令”在革命委员会当一个什么组的组长。尤妈在“司令”家做过几个月。
“这个姓张的下作坯,居然一大清早在水龙头上冲他晚上用的那种套子。恶形恶状,像根猪大肠,嘀里嘟噜拖有尺把长。这种男人,装穷都装馊了。”
听的二位,其实耳朵已长趼,偏还要故意问:“那种套子又不花钱呀!”“不!六几年还是要买的。不过这又值几个钱!”“嘻嘻!腻心煞了!”
这“腻心煞了”的故事,是尤妈的保留节目。她每讲一次都会从丹田里喷出一声:“哼!”接着说:“姓张的恨不能举着那套子游行呢,表示自己从来都样样响应上头号召。计划生育呀、节约闹革命呀……都能沾上点边……给他算算看,这个老不要脸的运动来运动去从来没有吃过大亏!张公馆也从来没有伤过筋、动过骨……现在他不照样又搬回到自家的花园洋房里去了!”
“不过姓张的讨的老婆没闲话,文文静静,客客气气。听说烧的小菜一只鼎!”
“是喔!我亲眼见过张太太切肉丝,比绿豆芽还细!”
“尤妈,你嘴巴积积德吧!那是张家一月只拿几十块生活费的辰光,也难为张太太天天不缺荤腥。”
“这倒也是!张家那位太太原本是苏州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那个年头,这种大学里办一个班,专门教女人侍候男人的学问。”
“尤妈,你倒像是在张公馆做过几十年生活,样样事体都清楚。”
每听到这样的抬举,尤妈最最得意。
在她的自我感觉里,仿佛自己真成了这一带方圆十里的西太后。哪家哪户的帘子后面都设有她的宝座。
她两条淡得出奇的眉毛朝上一挑,比嘴巴说话更加传神。
小心点!管你是军机大臣,还是巨贾商缙绅,惹毛了我尤妈,什么底呀、渣呀全给你们抖落出来。并非只是张家的老不要脸在公共水龙头上冲洗保险套!又酸又馊的晦气事,哪家都有。
这会儿,尤妈特想探探张家小娘姨的蹊跷。平日价,这个叫曹菊芳的小娘姨很少光顾自由市场买高档货。在尤妈的记忆里,只有两次在这种场所里碰到她,两次都是张家请客:一次是请市政协的一位什么主任,一次是请张老太太的兄弟,那位张老头的小舅爷是从澳大利亚来,咨询办什么公司的。据说,咨询结果是张老头劝他再看两年风向。这回,这张家又要请客是无疑的。尤妈只要打听一下小娘姨手捏多少张钞票,便能大致不差地估摸出客人的身价,这方面,尤妈绝对是天才。
果不其然。尤妈挨近了正在鲜鱼摊挑选一条三斤来重活鳜鱼的曹菊芳,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娘姨,无须转弯抹角,三问两问就归纳个八九不离十的谱。小娘姨腰里装着两百五十块。要不,岂敢问津二十六块钱一斤的活鳜鱼,何况菜篮子里已经装着新鲜透亮的大对虾!一斤顶多六只,二十来只虾少说也要卯一百元,尤妈不识字,只要听曹菊芳讲她东家开的菜谱,二十五张“大团结”经不住开销,这回请的准是大客人。她正想问个明白,小娘姨却先请教起这位老门槛来了。
“尤妈,张先生要我买蛤蜊!这蛤蜊是啥物事?”
这一问,把尤妈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尤妈一生最大的兴趣有两桩:一桩是喜欢别人听她身临其境地讲东家西家旮旮旯旯的秘事隐史;另一桩便是喜欢同行们向她请教这样或那样的门槛,从坐月子的门槛到买小菜的门槛,尤其是后一种。那是只有老娘姨的地位才有资格享受的特殊乐趣。每逢这种时刻,尤妈的神情大可比得大观园的王熙凤,一听说贾宝玉想吃“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她马上能指点刻着莲蓬儿荷叶儿的汤模子藏在哪间屋的哪个柜里。
此刻,尤妈已把打听张家请谁的话儿搁在一边。她拍拍曹菊芳的肩膀:“阿芳姑娘,这蛤蜊嘛,是总称。档次的上落推扳大咧,你千万不能买歪歪肉,弄不好壳里藏着蚂蝗。照你们东家今天的排场,一定是高档货色。宁波人挖蛎黄的牡蛎,味道鲜得来眉毛都能脱掉。要不,买几斤蛏子……”其实,这回她一时讲不囫囵了。这有点塌台。偏偏张家的小娘姨还缠着不放:“尤妈!到底是牡蛎还是蛏子……”
尤妈啐了一口:“呔!反正你挑贵的买,一分价钱一分货色。”说着便挽起同伴的臂膀,转悠到别处去了。
事后,尤妈懊恼了大半天,因为这蛤蜊,竟没顾上打听张家今天到底请的是什么客人。
二
为了把那套几乎三十年未用过的英国细瓷餐具找出来,史韵已经浑身酸疼。尤其是那八个专门吃蛤蜊用的盘。她几乎忘了家里还有这套古怪的吃饭家什。
幸亏丈夫是仔细人。他记得这些玩意儿都装在第十四号木箱里。那些木箱都是他自己编号并贴上封条的,正是那场“运动”的初期。
事情已隔二十年,张先生的记性一点也不差。几只大木箱在地下室,十来只小木箱在壁橱里。装瓷器的几只箱子压在最底下,居然完好无损。专门吃蛤蜊的瓷盘镶着一圈缕银宽边。上面有比照蛤蜊形状压出来的十二个坑洼。张先生捧着那摞瓷盘,朝太太道:“看你!连自己的嫁妆都记不得了,真是……”
是“真是!”。史韵已经懒得睹物思旧。明年,她满整六十。翻箱倒柜已累得她筋疲力尽。她软瘫瘫地朝沙发里一埋,只想喝一口碧螺春。老家前几天才送来一罐明前新茶,茶叶罐就在墙角小柜上,但她连欠欠身的劲都没有。她满可以吩咐丈夫:“仲轩,给我泡杯茶……”但是几十年来都没有开过这个先例。女人天生应该侍候男人。史家不算古旧的大家族,但从她的祖母、外婆起都这么做;她的母亲、姑妈、舅妈也都这么做,何况她还读过东吴大学家政系。洋派女子里有一派和中国的古训何其相似乃尔!不同者是缠小脚的外婆、母亲这几辈女人,只能在二门内尽妻子侍候丈夫的责任,而在洋学堂学过家政的史韵,还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现贤妻良母的才能。比如,她必须学会烧几只地道的、叫得出名堂的小菜。西风东渐,她还会应付几手西餐。法式餐里的烙蛤蜊,就是史韵的“毕业论文”。这种论文,并没有登上学报,却经过不少到过巴黎的行家的舌头评定:“张太太这只菜崭!红房子的大师傅到你这里只能当下手……”每个人都有一段风华正茂的回忆。史韵——虽然在五星旗下他们夫妻约法三章,对内对外决不以老爷太太相称——一生最灿烂的时令,是和“一个文明能干的漂亮太太”这种社会舆论相联系的。这便是她的事业。她非常得意自己的父亲想到在她的嫁奁里放进了这套英国瓷器,致使她成为张家少奶奶之后,喜欢摆阔气的公公,隔三岔五就要媳妇在宾朋面前露一手。烙蛤蜊端上桌,史韵赛过一个开罢个人画展的艺术家。可不!那决不亚于一件美妙的艺术品。十二只蛤蜊,掀开半只壳,像十二只蝴蝶,围着一簇花,而所有的客人都围着张家少奶奶。她照例微微一笑,细声细气地连连说:“怠慢、怠慢……”作为一个太太的事业,这不算黄金时代又算什么!要晓得,能参加这类家宴的客人,那些董事长、总经理和企业家们的舌头,都是尝过龙肝凤胆的。推扳点的手艺,会被他们在背后讲一辈子。这些老爷先生回去之后一定会对他们的夫人讲:“人家张仲轩的太太……啧……”这声啧,自然会引出别的太太们的醋劲。但张太太的贤淑无可挑剔,风雅而不风骚,决染不上桃色新闻,能听到别的夫人几句酸溜溜的话,未始不像听男人们的喝彩。这也是太太这门事业的一种独到的享受。
尽管现在的张太太无意怀旧,但是张先生手里一只只拭抹得晶亮的镶银瓷盘,却像一面面镜子,照亮了女主人曾经有过的容光焕发的年华。
瓷盘已经尘封了三分之一世纪。确切地说,打从“三反”、“五反”运动起,它们就被打入冷宫。这幢奶白色的花园洋房,因为它的老主人——张仲轩的父亲有过“偷税漏税”和“行贿”的牵连,运动中被吓得中风之后,早已门庭冷落。那时候,资本家们都不敢摆开阵势斗富比阔,因此也不敢竞相炫耀各自家里的太太或名厨的拿手好戏。张太太的烙蛤蜊和浓汁牛排,还有什么奶油鸡茸汤之类的保留节目,只好保留在那些常到张老先生家做客的老饕们的唾津里。公私合营之后,资本家大都成了吃定息的寓公。寓公里的洋派人,不屑与引壶卖浆之流在一国粹茶馆里为伍,便三五相约,在西餐馆里消磨辰光。东有“德大”,西有“凯瑟琳”。火车座式的大皮沙发中,有他们固定的位置,一壶牛奶红茶能打发三个钟头。言谈中常常感叹栗子蛋糕掺假、铁扒鸡太硬,至于烙蛤蜊,只有“红房子”凑合。但这蛤蜊,岂能和张太太的相比!那是什么成色!掀开半只壳,黄澄澄的蛤蜊油,欲淌未滴。烙者,就讲究烤箱里火候,欠一分太生,过一分太老,要这么一吮、一嚼,嫩得入口便化。山珍海味,真正停留在味觉神经的时间,顶多几分钟。而这几分钟,居然也能像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像李白和杜甫的诗,永垂不朽!
这种出自内行的肺腑之言,常常传到史韵耳里。她倒也动过恻隐之心,把那几个馋鬼请过来过过瘾吧,有何难哉!就像齐白石画虾子,大笔一挥,跃然纸上。她有时暗暗好笑:我只不过在西餐里掺进了点中国作料,如此而已。每当有这个念头时,张先生连忙摆手:“侬昏了头哉!现在这局势还堂而皇之请这班爷叔来,派出所要疑心三号张家是礼拜五俱乐部咧!……勿能!勿能!”张太太当然点点头:“那也便当!我告诉他们怎么做法。”张先生更加紧张,几乎要捂住太太的嘴:“保密!保密!哪能随便泄露侬的配方……阿拉小爷叔在美国留学的辰光,就靠每礼拜做十几客鱼赚外国人钞票,读完了四年大学……其实那做法不过把西湖醋鱼稍许变个名堂罢了……这一手,叫专利,将来总会派上用场。”
哼!派上用场!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连主人都忘记那套瓷器在哪里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