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新近物色的小娘姨曹菊芳,她的爷就是曾经住进张家洋房的“曹司令”的阿弟。蛮好!他打听到这段底细,高兴异常。当过“司令”的阿哥已经进班房,阿弟总会去探监的。那就让曹菊芳捎点信息过去。瞧!张某人照样是张某人。日脚过得比老早还要好。曹司令糟蹋的旧家什已经送给旧物店了。新家什一套套地搬了进来:法国式、意大利式、美国八十年代式,一个房间一种样子。还有飞利浦的大彩电、东芝的大冰箱、西门子的电烤箱、松下的自来火灶……只要舍得钞票,要怎么新潮就怎么新潮……张仲轩居然也文绉绉地想起两句唐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用不着关照曹菊芳讲什么。只要她帮太太当下手,收拾房间,晒晒衣裳,拨弄这个或那个电器的开关,就会让这刚死了男人从乡下出来不久的小寡妇眼花缭乱。她一定会到她爷那里吹。他爷也一定会到蹲在提篮桥监狱里“曹司令”耳边吹。吹得他翻足白眼。
所以,像老娘姨尤妈之辈自以为清楚的哪家哪号的底细,其实都是老皇历。张仲轩现在并非装穷,也不是嫌“自由市场”的东西贵。他特地给曹菊芳买了张月票,让这个小娘姨天天跑八仙桥菜市场,就因为这小寡妇的爷,在那个菜市做管理员。自然啰!搭点便宜货也应该应分儿!
这叫做报应。
真是天网恢恢。张仲轩万万没有料到,他原以为,永远成为张家耻辱和遗憾的那台二十年前被三个北京小赤佬抄走的录音机也有了眉目。女儿从北京写信来讲时,他以为是天书,但昨天女儿打来长途电话,说那台瑞士录音机已经到手,而且就由她亲自拎回来,张仲轩不得不连呼老天有眼了。接着又收到女儿电报,说是今天就乘飞机回上海,并且带来一位北京交上的朋友……再接着,女儿又补上个电话,说除了朋友,还有两位“同志”,一再叮咛要好好招待。嘻!又是朋友,又是同志,又是电报,又是电话,分得如此清楚的称呼里,那“朋友”分明是她交上的男朋友了。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很清楚女儿的条件。
这就是张仲轩今晚决定大摆家宴的由来。
这也符合人之常情。尤其是那台录音机的完璧归赵。即使并非完璧也没啥紧要,八十年代了,谁还稀罕那种老掉牙的玩意儿!张家客厅里就摆着一台索尼公司八四年出品的音座。另外还有一台书房里听的小型组合和两个袖珍Walkman。那台瑞士货拿回来之后也扔进壁橱,谁也不会去听它。重要的是物归原主。这不啻吴王夫差归还了越国的金印虎符,岂能不庆祝一番?
女儿说,都亏她那位朋友。好像叫小王抑或小黄。上海话王黄不分,管他呢!反正是个有本事的角色。那场“运动”初期,从北京南下的“红卫兵”有几十万,事隔二十年后,居然能在几十万人中找到线索,并讨回原物,简直是大海捞针的功夫。那小子总是个有点大来头的角色。
张太太当然也晓得今天请客的缘由,她没有像丈夫那样忘形。她已经喝完了第二开的碧螺春。
电话是史韵接的。她问过女儿,那位朋友做啥工作,女儿说人家现在是一家公司的经理。听说“经理”之类的称呼,她先打了个咯愣。张太太虽然很少出门,也风闻不少现今的时髦动态。市面上,这公司那公司像雨后春笋,究竟有几个牢靠?……毕竟她是见过世面的,听一听也能掂出分量。有种公司连部电话都没有,那些自称这经理那经理的角色,一天到晚猫着腰,霸着弄堂口的公用电话,吆五喝六地煞有介事,活像老上海交易所里买空卖空的郎当货,弄不好跳楼自杀都会发生。她不能不操这份做娘的心。
“太太!养神也要看看辰光。事体一大堆呢!”张先生在边上催促了。
她白了丈夫一眼,忽然觉得这个白头偕老的男人有点面孔陌生。史韵虽然从来没有参加过工作,但居民委员会的读报组非去不可。那个时候,一听学习,她就心惊肉跳。读报之余,免不了要讨论讨论。一讨论,就要批判资产阶级。她不像另外几位太太,批判起来却比工人阶级还工人阶级,祖宗八代的事都兜出来以证明资产阶级如何腐朽,如何刁钻。临了,还自己把自己扒皮扒肉臭骂一顿,顺便交代几件没有改造好的毛病:某天打了几圈麻将呀,某天对劳动大姐发脾气呀……而她,实在没有啥讲头。她先生早已关照,不许打麻将。她已过惯深居简出、清心寡欲的日子,除了侍候丈夫便是侍候儿女,实在闷了,弹一曲琴,听一点轻音乐……这算不算腐朽呢?在这种会上,她总是被逼到最后才吞吞吐吐:“我……我不行!我的改造比不上李太太……哎呀!改不过口来,这种称呼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当然,她被人家“帮助”的机会不会少。人的思想真怪,那时令,年年批,月月批,天天批,她却像“入鲍鱼之肆”,鼻子总闻不出异味。如今,不搞这一套了。资本家还颇使一些人刮目相看。她却惶悚不安。比如这时候丈夫那种得意忘形,使她格外地不舒服。
史韵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摊了一地的瓷器一件一件端到桌上,心里嘀咕:“吃顿便饭不就行了,犯得着这样排场吗?”
丈夫又在唠叨了:“噫?……菊芳怎么还没有回来?”
“买不到蛤蜊,别的凑合下也行了。”
“这怎么行!这里买不到,我亲自到‘红房子’,无论如何请人家匀几斤生蛤蜊给我。我出熟的价钱。”
“你钱多啦?”
“这叫做用在刀刃上。”
“我看你今天神精不正常。”
“嘿!从来没有这样正常过。”
“我今天没有心思烧什么法式菜。几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作料也不趁手。”
“缺什么,你开张单子,我叫部出租汽车,样样都给你办舒齐。”
嗨!丈夫的决心如此之大。
史韵觉得好笑。年近花甲,还要作为张家的一件古董被抬出来。几十年过去,那些尝过她手艺的老食客,大多数已作古人,现在居然又要她重做冯妇,再围上滚边的围裙,调起名目繁多的作料,侍候一批新的经理之类的食客,即使他们的舌头不亚于老一辈,能品尝出张家名菜的独特风味,赞美声不绝于耳,这位主妇也再不会有飘飘欲仙的虚荣。她确实已成了古董。头发都发白了。
太太这门事业的黄金时代,对史韵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
她弄不明白,以前一直巴巴结结缩在一套半新不旧的人民装里的丈夫,为何前几天又请来了从前在培罗蒙做过而现在已退休的梅师傅,一口气做了三套西装。那个三十年前经常出入张家的老裁缝,依旧一口宁波话:“张先生,现在又有侬格市面了。”他难道听不出这话里的骨头?
张先生又在嘱咐:“不要忘记关照阿纯到飞机场去接妹妹。”
是喔!他们的这个憨大儿子是很可能忘记去接妹妹的——他们的神通广大的女儿。
三
不知研究遗传学的科学家们是否有过这样的发现:女儿身上,留下父亲的基因多点。儿子身上,则更多倾向母亲。
至少张家子女的这个特点比较明显。
儿子生于一九四八年,取名亚纯。属鼠。鼠年是搬家年。他祖父选定在鼠年二月的一个黄道吉日迁进新居,并非没有道理。其实这幢仿巴洛克式的洋楼,在猪年就已落成。
据说,张老太爷搬迁时在花园某个角落埋了一只纯金老鼠,对谁也没有讲过。老太爷是猝然中风倒下的,连个遗嘱都没有留下,所谓的传说,是听张家老奶妈讲的。奶妈也早已入土,这只金鼠成了永远的秘密。
这秘密至今还成为张家第三代兄妹俩时不时的话题。话头总是由妹妹张亚琴牵出来的。
“阿哥,那只金老鼠到底有没有呀?”
“无稽之谈。”
“我相信有。听说是你满月时,爷爷订做的。你是阴历正月十二日生的,满月可不是二月。”
“可惜!我属老鼠。隔一年出世的话,属牛。爷爷还会订做一条金牛?”
“谁和你打棚!你就喜欢自说自话。听我讲正经的!一只金老鼠少说有头十两。现在国际上一盅司九九金啥价钿,你晓得哦?”
“你呀!财迷。”
“你呀!寿头码子。”
“你缺钱花了?”
“钱多了不烫手。没钱的日子,你我也不是没有过过。那啥滋味!”
“那就何必自寻烦恼。”
“阿哥!……我这几天用扑克牌算命,总轧出一对红方块10。”
“你吃饱了没事做了?”
“你才吃饱了饭没事做呢!”
做哥哥的一笑。他懒得费口舌。
亚纯并非吃饱了没事做,吃不饱的时候也没想做什么事。他到云南边疆插过队,还在橡胶园里做过两年工。那时候,吃得并不饱。别的同学想方设法改善一下伙食。抓条蛇呀,逮田鸡呀,打个把野兔呀,闹得兴高采烈。他只有参观的分儿。人家请他,他就吃一点,嚼得津津有味;不请他,他也无所谓,喝自己的玻璃汤,嚼一块榨菜,也津津有味。人家笑话他:张亚纯投错了胎,应该生在摩梭族。那里是母系社会,男人一天到晚懒洋洋,吃过了就找块阴凉地一歪,不知道想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想什么。他,从小到大,从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到勒紧肚皮的农工,又从勒紧肚皮的农工到放开肚皮的大少爷——他如今已过三十六岁本命年。肚皮已有点沉甸甸。虽然照他的工资收入,还不该放开肚皮——他永远也没讲明白究竟爱干哪一行。他的半辈子都是由别人安排的,安排牛奶巧克力,他没有说好,认为日子原本这样过;安排咸菜窝窝头,他也没有怨声载道,顶多一口一口吞着记忆中的馋涎,这似乎也顺理成章。
他最大的修养是在不想什么的同时,把什么都想得开。
说张亚纯不肯动脑筋,真有点冤枉。
张亚纯的乐趣恰恰在想象的天地中。无论为了消停负荷过重的胃或是为了空空如也的胃。无论躺在沙发上或是歪在树荫下,他都能使自己的想象升天入地。
童年,他想过得道成仙,想过当侠客侦探;少年,他想过当赛马场的骑手,想过做电影院的查位员。母亲教了他一点不正规的钢琴指法之后,他又想过当钢琴家,因此而听了不少名家弹奏的名曲唱片。到云南插队,他忽然想做一名昆虫学家,足足一个下午,他蹲在地上看一群红蚂蚁啃光一条死蛇。钢琴家也罢,昆虫学家也罢,他都会使自己从不着边际的想象中脱颖而出。时而觉得自己的长头发朝后一甩,正是演奏了贝多芬或李斯特之后的最佳风度。那时刻,鸦雀无声,只有钢琴曲最后一个音符在音乐厅里渐渐扩散足足有半分钟,才迸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时而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关在实验室里整整七天了,那种饥肠辘辘的难受劲,正是为了观察红蚂蚁发达的两颚而废寝忘食的结果。他将完成一篇科学论文:《关于西双版纳红蚂蚁的生活习性》。
妹妹听到朋友淘里对她哥哥的评论。“人蛮好!可以做中国奥勃洛莫夫。”回家便问亚纯:“奥勃洛莫夫是谁?……”哥哥算得博览群书,但都是粗枝大叶地翻翻。俄罗斯作家冈察洛夫的这本伟大著作他也翻过几十页。这算什么狗屁小说!几十页翻过去,主人公还躺在大床上!居然把他比做一个俄罗斯的地主,哼!他涨红了脸,大声申辩:“瞎三话四!瞎三话四!”他张亚纯怎么会是地主?的确,他想入非非的众多角色中从来没有过地主。
妹妹偏偏还要问:“奥勃洛莫夫也像你一样,三十好几连个老婆婆都没讨上?”
这句话很伤做哥哥的心。
在张亚纯吃饱饭或没有吃饱饭的时候,想象才子佳人能少吗?但真不知道为什么,他生活中从来没有碰到过一见钟情的少女或无意邂逅的美人。生活毕竟是生活,冷酷得够戗。前几年,哪位上海姑娘肯嫁给户口落在蛮荒之地的农工!而他想象中的情人偏不是撒尼族或傣族的妹子。这几年,媒人络绎不绝,但十个里头九个半并非看中这位三十又六的大龄青年,而是看中比他大一岁的大龄洋房。
上个月中,隔壁里弄一位也算世交的老太太来过。她蛮爽气:“……女家也不是推扳人家。晓得你们张家底细。喏,阿纯满月,人家外婆来吃过酒,送过礼。那天你们家双喜临门呀!长房添长孙,又加上乔迁之喜,连书房间都摆上酒席。这房子前十年,我真担心造反派的瘟生糟蹋得不像样!……你们重新搬进来之后,花了不少钞票装修吧!……喔唷,真难为你们,这幢房子三十七年了,保养得邪气地道。到底是包福记的生活,质量地道。柚木地板到现在还严丝合缝……”
既然晓得房子三十七年,女方自然清楚被介绍的男方已三十六岁。嘿!偏偏没有一句话讲张亚纯保养得邪气好!据说女方才二十二岁,她是不会嫌房子老的,剩下的意思尽在不言中了……
张仲轩使了个眼色。
女儿下逐客令了。这种场合,只有她,又唱红脸又唱白脸,轻一句重一句呒啥关系。
女儿张亚琴淡淡一笑。
“沈家姆妈,比我们家还要老、保养得还要好的洋房多着呢。五十二弄一号,那位五十八岁的周先生急着续弦。那座洋房真阔气。客堂间可以开五六十人的派对。办起婚事来不用借饭店……阿要我相帮打听打听,你老媒人也带带我小媒人,分两成介绍费怎么样……”
张亚纯当然不在场,这些都是他妹妹事后学给他听的。她十分得意自己的词令,咯咯大笑,挽住哥哥的手说道:“阿哥!侬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的婚姻大事,包在妹妹身上,像我们这样人家,还怕挑不到一个体面新娘?四十上下,正合适。基辛格五十好几才结婚。现在世界潮流是中年男子最有魅力。”
这颗定心丸吃得做哥哥的心里痒酥酥,足够他靠在沙发里想象一打以上的爱情故事。
他一向服帖妹妹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