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小菜场这所学校,小轿车可以称之为“研究院”。这种只能容纳五个人的带轱辘的铁皮壳子,仔细分析,竟能研究出偌大一个乾坤。它所浓缩的社会百态,岂是鱼腥虾臭闹哄哄的小菜场所能比拟!那时候的中国,能坐进小轿车的有几人?而能坐进高级宾馆小轿车的更有几人?且不说高级的“奔驰300”和“红旗”,即使丰田“皇冠”或尼桑“公爵”,也都四季如春,仙乐缥缈。能享受这份福气,在当时的上海,并非有钱就行,但也并非都是公务缠身、分秒必争的政府要员——如果都是要员,张亚琴岂敢企及——还有些不相干又相干的人物。他们代表上层却并非上层人物,只不过因为是某部长的公子或某主任的千金,甚至并无这种关系却有瓜葛攀藤的功夫。反正,一钻进这样的铁皮壳子,便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俯瞰众生。在他们的迎往接送中反映出来的高级信息,比起小菜场上的道听途说,价值大不同。
张亚琴因为这位老同学关系,搭过几次宾馆的小卧车。
就在一辆奔驰300的铁皮壳里,她虽属无意邂逅,却也是有心际遇,碰上了两位北京来的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和她哥哥年纪相仿,女的比自己上落无几。论穿着,都很普通。男的穿一件皮夹克,一条黄军裤。女的穿一条牛仔裤,一件高领羊毛衫,披一件长摆风衣。两人都随便潇洒,却自有一股天之骄子的派头。那种派头竟使得这位在家里纵横捭阖的张小姐拘谨地缩在一角。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生怕人家说:“怎么带上个不识相的。”
恰是这种姿态引起同车二位的注意。
张亚琴感到了他们打量她的目光,像一杆秤,在掂量这个上海姑娘的分量。
公正地说,张亚琴并非轻骨头。她有点分量。
她并不漂亮,也不风骚,她的吸引力是另有一功。这一点,归功于她娘的熏陶。张亚琴决不穿广州高第街贩来的尼龙货色,也不会带花里胡哨的杂牌手表。她的服装并不时髦,但必须是纯棉或纯毛、纯丝的天然织物,考究做工。手腕上一块浪琴女表,式样虽老,却是地道18K金壳。行家一看便知,这是有根底的大家闺秀而绝非暴发户。
张亚琴的感觉极敏锐。她很快从拘泥中摆脱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理地位正在趋向平等。
果然没错。当今的天之骄子颇有结识昔日的天之骄女的意向了。那位男士朝她微微一笑:“小姐到什么地方?”没等张亚琴回答便吩咐司机:“先把这位朋友送到她的地方!”小轿车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张亚琴没有邀请他们进屋,只在门口握了握手,同时另一只手摸钥匙。那位男士握手的时间足有二十秒。她不忙挣脱。这绝非轻狂,而是处世阅历的门槛。凭着手感,她能掂出对方身份。那只手的手背粗糙些,手心却是软和的。
进了屋。她撩门窗帘窥视:两位没有掉头便走。他们站在汽车门旁指指点点。显然,张家这幢奶白色的小洋楼惹起他们许多想象。她感谢母亲。老太太正在弹琴。虽然她的钢琴永远也没有长进过,但叮叮咚咚的琴声无疑使巴洛克式的洋楼更增添点高雅的色彩。
张亚琴没有把这次际遇告诉父亲,怕老头子急吼吼地打听个没完没了。她也未对娘说。老太太不大情愿结交上层人物。“吾伲这种人家,安安分分过太平日脚算了。上头的事体太复杂,弄勿清爽。”张亚琴只对阿哥讲起过。这个憨大只对什么牌子的车子有兴趣。“奔驰车,汽车杂志上已经登出新型号了。300SE,也够档次。”最近这阵,张亚纯幻想的天地里是汽车和摩托,丰田皇冠、尼桑大德桑、马自达909,还有什么伏尔伏(VOLVO)、菲亚特、罗伊斯劳埃斯……一个个牌子背得滚瓜烂熟。他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啰唆,惹得妹子心烦意乱。张家的汽车房现在还空着,足可停一辆奔驰和一辆旅行车。振兴旧家园的宏图大略岂能漏去这一块!而八十年代中期,汽车市场在上海滩尚未开放。汽车和官爵几乎是等号。必须使这个等号和张宅联系起来!
这回,阿哥先引出了金老鼠的话题。
“妹!你讲的金老鼠到底有没有?”
“怎么?你也财迷了?”
“换部旧汽车来拆拆弄弄,蛮有意思。”
“什么!拆拆弄弄?”
“我要设计一种全世界都没有过的汽车,根本不用烧汽油!也不是电瓶车……”
张亚琴是得认真考虑自己这一代的前程了。这位不成器的仁兄!他至今还只是一家弄堂小厂里的包装工。自己呢,也不过在电车公司做一名统计员。现在的时势,样样要文凭,要考核。张亚琴未尝不知道学问和知识的行情天天见涨。小菜场毕竟培养不出电脑时代的人才。无轨电车里,那些一只手拉扶手,一只手捧书本的青年也曾使她向往。早班车经过图书馆,铁门未开,求知者已排成长队,那阵势和菜市场排队轧平价黄鱼完全是两种味道。看看那样的同辈人,她也会滋生一种空虚和落寞,也会感到物质炫耀在闪光的精神面前黯然失色。但是,只要有几个人用羡慕的眼光,在她的英国烤花呢大衣或者真丝双绉衬衫上扫瞄几分钟,张亚琴毕竟还是张亚琴。
没有办法。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旋涡中浮沉。
她自己没有料到,小轿车里那点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竟会使自家的生活产生如此急剧的变化。
刘之光打来了电话。“奔驰300”里和她一面之交的北京朋友约她到宾馆玩玩。
她答应了。
一张名片递到张亚琴手里。“海燕音像公司总经理徐天放”。她总算晓得了对方的身份,那位女士,是总经理秘书。介绍时连名儿都未讲,只叫她小王。
张亚琴并未受宠若惊。她淡淡一笑,将名片漫不经心地塞进了皮包。
哪知道是这种漫不经心,使人家刮目相待。张亚琴并不是做作。这年头经理多如牛毛,有啥稀奇!女秘书替她和经理各冲了一杯咖啡,闻味道,便知道是速溶一类,又打开一罐勃浪哈雷公司的白脱杏仁乌结糖。都是洋货。张亚琴礼貌地欠了欠身,只嘬了口咖啡,太甜。那罐糖,一块也未动。
她浏览一下这间标准式的宾馆卧房。她也没有把家具和陈设看在眼里,但房里那种自然而然的凌乱却和主人的潇洒很协调。皱巴巴的床罩上扔着一架尼康相机;床头柜上放着一台飞利浦的微型组合,一只音箱挂在衣钩上,另一只搁在地毯上。张亚琴转了下脑筋,这也许是在向自己炫耀,也许不是。反正她张亚琴不是那种见了几件洋货便嘴馋眼热的小家碧玉,不是到宾馆里搭三搭四的低档货女人。她的这种矜持,使她的表演恰到火候。她好几次想开口邀请这两位北京朋友到自己家里坐坐,也包含有让人家看看自己家里洋玩意儿的虚荣,但几次都被理智克服了。没到时候。
徐经理问道:“你去过北京?”
张亚琴摇摇头。
“很难想象!那……我们请你到北京去玩,肯赏光吗?”这是女秘书的话。“赏光”,这肯定是刚从深圳那里学来的话茬。张亚琴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老早注意床边皮箱上的航空公司标签。这二位显然刚从被人称为新的冒险家乐园里飞过来。但张亚琴是上海这块老冒险家乐园里见过世面的人。她未置可否,淡淡一笑:“谢谢。”之后并无下文。
“你们家里举行舞会吗?”
张亚琴又摇摇头:“我不会跳舞。”
“啊?”徐经理真有点惊奇,“张小姐不是客气吧!”
“爸爸妈妈不许我们跳舞。”
“那天我听到你家里有人弹琴。”
“妈妈在弹琴。”
“可见你们家很有文化教养。”
这一句话打动了亚琴的心。她忽然觉得妈妈竟如此可爱。但是,她的脸陡地发烫,一阵臊红正在升起,这真是无法掩饰的窘迫:就像一个冒充阔佬的穷鬼,勒紧裤带做了一套混纺西装,可身上连买一碗阳春面的钱都没有。在“文化教养”上,张亚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她是“穷鬼”!母亲的两手蹩脚钢琴撑足她“有教养”的面子。若是再问下去,她可要露出空空如也的夹里了。她感到了臊红即将浮现脸上,赶紧反问:
“徐经理喜欢钢琴?”
小王插嘴道:“老徐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呢!”
这真叫假李逵碰上了真李逵。张亚琴耳朵根都在发烧:“那……你怎么当上了经理?”
“这叫时代的音符。”姓徐的呵呵一笑,“……你没注意,我办的音像公司,和音乐沾着边儿。”
神使鬼差,亚琴突然想到了被人拎走的那台瑞士货录音机。正是这个话题,避开了真李逵抡过来的大板斧。她有板有眼把“运动”初期发生在张公馆的那幕讲了。讲完,又微感懊恼,是不是有点小家子气?
“有这样的事!唉,简直丢尽北京红卫兵的脸!”徐天放很愤慨,“我回到北京,一定帮你打听打听。”
“也无所谓……”
“怎么能无所谓!”
亚琴看他那副认真样子,有点好笑。
她觉得对方是在哄她,连同邀请她到北京去玩之类的话。他们把张小姐当小孩看了。
她本来想打听他们的家庭底细,现在已经索然。其实底细已经亮了七八成。能住进这种讲究等级的宾馆,不光是钱,甚至不需花什么钱。这里只讲地位。他们,至少那位徐天放,比之刘之光老婆来,等级高多了。
她因此有点自卑,似乎被权势戏弄了一番。
哪知道,个把月之后,那位徐天放经理真从北京打来了长途电话。电话中埋怨张小姐架子不小,居然连自己家的电话号码也不留下。他是从刘之光那里打听来的,实在唐突。总而言之,徐天放没有“放白鸽”,正儿八经邀请张亚琴赴北京一游,据说现时是北京的黄金季节。
尤其令张亚琴吃惊的是:徐天放讲他已经查访到张家录音机的线索。
四
张亚琴的生活旋涡中,旋出了她自己从未想过的浪花。
张家等待为女儿和她带来的客人接风洗尘的同时,亚琴等人已经坐在北京经上海飞美国的中国国际民航的班机里了。
那台瑞士货录音机实实在在放在张亚琴的椅座下,壳子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塞进行李架的柜子,怕别人嫌它脏。这都无所谓!即使是一堆废铁又如何?要紧的是它物归原主了,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后的伟大胜利!是张家“光复”了最后一块领地!
亚琴身边坐着她在北京新交上的男朋友——小王的哥哥王纯,名字里也有一个和她哥哥一样的“纯”字,但人家也是个经理了。公司比什么音像公司还要硬——振华公司——经营范围包罗万象。最要紧的是这位男朋友“过去”的父亲,身价比之上海市一个什么局的局长高得多。所谓“过去”,并非指已经见过马克思,只不过在五十年代初,和王纯的娘离了婚。王纯跟娘过,但毕竟有骨血之缘,老头儿现在归入“顾问”一档,即使死诸葛尚能把活仲马吓一跳呢!这位老顾问现在是孤寡一人,第二个老婆也离了,替他留下个女儿——王纯的异母妹妹——她也像亚琴那样,在家里大拿。
社会新潮正冲刷着每个家庭的原有结构。像小王兄妹这般结构的家庭,对亚琴来说,再合适不过,她需要一根支撑张家门面的权势的柱子,而又决不能有婆婆姑嫂之类的瓜葛。在张家,她演贾探春;到王家,决不能差于王熙凤。至于徐总经理的秘书——王纯的妹妹王莉,至今也“小姑居处尚无郎”。亚琴虽怀疑她和徐总有点不尴不尬的关系,但徐天放毕竟已成家。这也未始不可以替哥哥搭把手,张家和王家,索性唱一台海派和京派联袂亮相的“群英会”。张亚琴的浮想联翩的能力决不差于她阿哥,但她一切都讲实惠。
亚琴是规矩人。她不会学也不能学似懂非懂的解放女性派头。男男女女的事体,决勿能乱来。虽然王纯已经明白向她表示求爱,她也半吞半吐吊着人家胃口,却连一次吻都没给对方。她要让父亲母亲看看这位王经理。她自己也讲不清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大她头十岁的男子。对方向她表白过,有不少姑娘追求他,但他一个也未看上,所以他尚未有过一次真正的恋爱。这种电影里常见的俗套才打动不了她的心呢!她之中意他,还是那台瑞士录音机做的媒介。这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他居然能捞回来。问过他:“王纯,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他轻描淡写地一笑:“我找老头儿写张条子,到抄家物资保管处走一圈便查访到了,这台老掉牙的玩意儿算什么!又不是珍珠玛瑙、翡翠钻石,又大又蠢,留在谁手里都是不值当的把柄。乐得上缴,还图个响应号召的美名。反正也不会追查老账。追查得清吗?傻瓜!”亚琴还是第一次听人骂她傻瓜,这声笑骂,甜丝丝,虽然王纯据他自己说因为小时候得过中耳炎,影响了声带,嗓门始终沙沙的。这沙沙的声音,使他说起话来永远有股稚气,所以这甜丝丝的声音颇似沙瓤西瓜的味道了。
现在,他就挨着亚琴坐在B座,把靠弦窗的A座让给了她。他妹妹和徐天放坐在前面一排。这是一支凯旋的队伍。亚琴和王纯带着老古董的录音机,前面两位带着新式的录音机,一种小巧玲珑的新牌子,进口原件,国内组装。海燕公司要打开上海市场。
“小张,不枉这趟北京之行吧?”徐天放转过脸看看亚琴,同时向王纯挤挤眉。
张亚琴当然明白他话的意思。她不轻骨头轻到感激涕零的程度,王顾左右而言他:“北京的风沙大来……”
“你就不嫌王纯嗓门风沙大?”
“去你的!”亚琴啐了徐天放一口。
“故宫的珍宝馆怎么样?”王莉问。
“照明太落后。猫儿眼、祖母绿本来挺地道,放在那里,暗黝黝,没了光彩。”
“长城呢?”
“没有电影上神气。”
“北京的人怎么样?”这回是王纯在耳边喷过来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