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爽气!”亚琴美美地斜了他一眼,“……不过,你们公共汽车里卖票的吃相太难看,一支红蓝铅笔绕几圈橡皮筋,蹭一张画个道,再蹭一张……这叫啥名堂!像上海,一个夹钳一次打发十来张票子,多痛快!北京一直就这个样子?”
徐天放笑道:“有改进!绕了几圈猴皮筋不就是改进?我小时候看到售票员蘸着唾沫水呢!”
王莉打断了他的话:“恶心人!”她捶了她的总经理一拳,“你怎么偏偏拣落后的东西讲?”
“改革不就是要改革落后嘛!……”徐天放正想发挥,被亚琴接过话茬:
“你们北京卖糕点糖果的方法也要改进:非得一张纸一张纸地包呀。像上海,卖糖炒栗子的都晓得事先先糊好一大叠纸袋袋。有大有小,半斤一斤的装起来多利索!”
王纯一拍手:“嗬!亚琴已经学会北京人讲利索了……”
王莉笑道:“哥,你得赶紧学几句上海话。”
亚琴脸一红:“勿要瞎三话四!”
“瞎三话四……”王纯生硬地学着这句上海话。
王莉笑出了眼泪:“哥,你的沙瓤嗓子一讲上海话倒像西瓜瘘了!”
王纯很认真:“瞎三话四,什么意思?”
亚琴说:“胡说八道的意思。”
徐天放接着道:“不是胡说八道,亚琴来北京才半个月,确实发现了不少非改不可的陋习。这也是一种信息!亚琴,你还真有经营天才。”
几句话说得她心里暖洋洋:“不是吹!如果我张亚琴在王府井也开一爿食品店,保险把东风市场甩在三条马路外头。”
“甩在三条马路外头……”王纯学着,咕噜了又一句上海话。
大伙都笑。他妹子马上说:
“哥!你不如马上重金聘请张亚琴女士当振华公司副总经理。”
亚琴忙摆手:“别逗了!”
“嗬!又是句地道北京话!”徐天放笑道,“王纯,你再不聘请,敝人要先下手了。”
张亚琴故意白了王纯一眼:“……我愿意到徐总手下打个杂。”
王纯赶紧抓牢她手,再也不放。轻声问:“你真愿意?”就势一歪,俯在她耳边说:“我不光请你,连老丈人都要动员他出山,当个副董事长……”
“老面皮!”亚琴呸了声,但耳朵里被甜沙沙的声音灌得她心里痒酥酥的。她也把嘴凑到他耳边:“真格?”
王纯用皮鞋踢了几下她脚下的录音机壳子,这声音就是回答:“有何难哉!”
她没有把嘴贴在他脸上,由着他的脸朝她一靠,挨上了她的嘴唇。
她埋下发烫的脸,听得见前面两位哧哧的笑声。斜视过去,左边座位上一对外国男女正搂得紧紧的,旁若无人地亲吻。
亚琴的心怦怦乱跳。
她心里的旋涡跳出了多彩的浪花,也泛起浑浊的泡沫。
五
曹菊芳买菜回来,已经卯十点钟。张先生早已等得心急火燎,差一点发脾气:“你怎么搞的!……啥辰光了!你看看……”接过菜篮子,他看见塑料袋里已经装满蛤蜊,那点气也就消了。
菊芳擦着脸上汗水,说道:“自由市场里的货色我吃不准。想了想,还是到红房子去,求人家老师傅匀了四斤……”
唷!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菊芳做的正是张仲轩想做的。差一点,他便亲自到红房子去了。他蛮高兴,挥挥手,声调也亲切许多:“送到厨房间,交给史韵同志……不!太太!”今天,他特地在相敬如宾的称呼后面强调了“太太”的称谓。
看着曹菊芳苗条的背影,他陡然一想,这个小娘姨怎么会晓得红房子绿房子的!一定是平时主人家说话中听来的,真精!一想到这个“精”字,张仲轩心里一咯愣,接着推理出更多蹊跷来了。这个曹菊芳,原来在苏北一个小县城,男人因为工伤死了,拿了笔不算少的抚恤金,上无老,下无小,小地方的日脚蛮好过,为啥要闯荡到上海滩做用人?当时他花大价钱物色这个小寡妇,就为了报曹“司令”在这种房子作威作福的“阶级仇恨”。现在大有怀疑这个小妖精心计的必要。“阿会是和憨大儿子勾在一起,到红房子去吃过……”果若如此,就不是他在报复曹“司令”,而是曹“司令”在继续渗透张公馆。
曹菊芳长得不难看,乡下女人的胸脯对男人蛮有吸引力。自己的儿子保不住会上她的钩。再糊涂也是个三十好几的男人,要真有点不三不四,吃吃馆子,看看电影,再上几趟公园……不得了!这一推理,搅得张仲轩心神不宁。他扳着指头算,曹菊芳哪天请过假,哪天出去过,哪天买小菜足足拖了两个半小时……唉!这种事体没有把柄不好盘问。自己的太太又不管孩子。儿子嘛,懦懦的不争气。门当户对的人家又太刁钻!刹那,张仲轩觉得这个家危机四伏,客厅天花板,巴洛克式的浮雕图案里那一串串葡萄,都像是魔鬼的禁果,儿子八成是吃了,弄不好已经在小寡妇肚里栽下鬼胎,瞧她现在得意的样子!……此时此刻,他更加迫切期待阿琴了。莫非就是趁阿琴到北京去的辰光,他们上过红房子?还有别的什么房子……
张仲轩对着门厅的穿衣镜照了照,唉!老了!顾不上的事太多了。
正是在思绪万千时,女儿从机场打来电话,使他欣喜若狂。
“阿爸!我们已经到虹桥机场了。”
“好!好!……”老头儿激动得声音颤颤的,半晌才问道:“阿纯去接你们的……碰头了没有?”
“这个寿头码子在机场门口兜圈子,还是我先看到他。”
“好!好!你们马上回来!……”
“先送小王他们到宾馆,让人家歇歇再回家来。阿爸!要好好招待喔!”
“当然!当然!我叫你姆妈做只拿手菜——蛤蜊!烙蛤蜊!……”
“什么?……”
“烙蛤蜊……”他从听筒里听到女儿笑声,还听到她对别人说话:“……今天请你们吃法式西餐,这是我妈的保留节目……”嗬!女儿去北京才几天,撇几句京腔还蛮有味道。
“阿爸!再会……”对方撂下了话筒。
张仲轩也撂下了话筒。他从上午到下午的劳累一扫而空。他步履轻盈,从这间屋穿到那间屋。一个个房间都布置得体面漂亮。不同的房间配置不同的家具,不同色调的窗帘和地毯。他走到哪里都仿佛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阿爸,现在兴亚光漆,和咱们家的古典样式搭调。”“阿爸,这种地毯虫蛀得难看死了,上面还有曹家小赤佬撒尿的尿渍,晦气!晦气!别舍不得扔,我明朝就买一条波斯图案的……”“阿爸,那幅文徵明的扇面,管它真的假的,配上红木镜框,挂起来,人家就要看个大名头。”“阿爸,这套音响摆在这个角落,既要人家看得见,又不要马上看得见。”“阿爸,大菜台绝对不要换,请苏州师傅来修,这种路易十五式的家什,只有博物馆才有……”一声一声“阿爸”,处处留着她忙里忙外的劳绩。能干呀!但女儿总要嫁出去的,人家再有地位,也是张家的亲家,而非张家自家。如果还调到北京去了呢!啧啧!这勿是生意经!要是儿子能娶个能干媳妇也算凑合。太能干也危险,别把张家当冤大头。这种事体多着呢,后门对过宋家,并不是资本家,只不过是个留过洋的高级工程师,家当也不多,硬是被儿媳妇骗走一多半……他又想起家里那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小娘姨,居然到过红房子,嘿!会捉老鼠的猫都不大叫。
张仲轩前思后想,一歇情绪高涨,一歇情绪低落。那思潮,活像在交易所里看行情,变幻莫测的上落,使老头子心悸。
这种时候,张仲轩比较起史韵来。
这样的太太现在到哪里去找!有身份,有教养,还带过来一大笔嫁妆。难怪张老太爷过去动不动抬出儿媳来扎台型。几十年过去,他才真正看到自己夫人的价值。这时,他真想讲几句体己话,几句年轻时都没讲过,带点新派辞令的悄悄话。史韵今天真累了,现在正在切的切,腌的腌。法式大菜的讲究,比之中国的鲍鱼鱼翅席,并不省工夫,更不少工夫。
他带着难得的缠绵悱恻之情,轻轻踱进厨房。史韵正在把生鱼剖成大小相同的鱼排。他走到她身后,嘴贴在她的鬓角,轻轻叫了声:“韵韵……”
史韵一歪头,避开了他嘴里喷出的带点雪茄味的热气,诧异地望着丈夫的脸。这副表情叫她哭笑不得。他软绵绵的腔调叫人肉麻。这一瞬间,她的眼泪在朝上涌,刚嫁过来时,她天天都幻想着有点闺房之乐,却没有。忙忙碌碌的男人说梦话都在数钱,几十年过去,她早已不需要耳鬓厮磨的情调,这个老神经却心血来潮,把个几乎光秃秃的脑袋凑到自己的花白头上,居然含情脉脉地叫了声“韵韵……”她一哆嗦,差一点让菜刀剖进自己手指。
她惊叫一声:“唷!”
张仲轩一慌,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嘴上吮吮。这动作并非虚情假意。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汽车声音。
曹菊芳在门厅里喊道:“先生,同志和小姐带客人来了。”这个小娘姨称呼人另有一功,称呼阿纯叫“同志”,称呼阿琴叫“小姐”。
张仲轩顾不上看夫人的手指了,他大步流星跨进客厅,转眼一想又拐进书房。坐在书房里接待客人显得有身份。
他刚坐下,还没有考虑好抽哪本书装点门面,女儿和客人们唧唧喳喳的声音已经到了客厅里。他分辨出北京客人中有个姑娘的声音,而姑娘又似乎和儿子在攀谈。他坐不住了。从书架信手抽了本洋装书放在写字台上,便扭开了通客厅的门。
“阿爸!”亚琴雀跃着跳到父亲面前。
“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徐天放先生,海燕音像公司总经理。……这个便是王纯。振华公司经理……”
张仲轩的目光自然在王纯身上多逗留一会儿——很体面的小伙子,样子蛮精明,穿着也大方:一套西装,做工是北京派头,领子稍为老式,不过做经理也不宜过分花梢。领带配得也很庄重……讲心里话,张仲轩并没有把这类经理看得多么有分量,眼下鱼龙混杂,有正儿八经的经理,也有野鸡经理。越是野鸡经理,越爱花里胡哨,这个王纯蛮稳重,他那天生的沙嗓门,讲起话来又使老成中掺了点孩子气。
那台瑞士录音机便拎在王纯手中。
“阿爸!全亏王纯打通关节。他的爷一张便条就寻着了这台老古董。王纯替吾伲张家争了一口气!……”
“谢谢!谢谢!”张仲轩满脸堆笑,王经理的爷有如此神通,不得不令他对将门虎子添几分器重。他接过录音机,看也不看,随手放在沙发角落,落落大方地拍拍手上的积尘:“其实现在啥人也不会去听它了……”
“不过政策总归是政策。即使一根针,该归还也要归还。”王纯讲得甜沙沙。
这时,张亚纯急着插嘴了:“阿妹,还有小王,侬没有介绍呢!”
张仲轩这才看到了王纯身后的王莉。亚琴一翻眼:“阿哥,我特意把这个义务让给你呀……”
倒是王莉自个儿已伸出手,大大方方地说:“我叫王莉,茉莉花的莉……张叔叔,您好!”她的声音和她哥哥的沙嗓子恰成对照,清脆悦耳,铃铛似的。
张仲轩乐融融。他忙着招呼客人坐下,招呼菊芳倒茶递烟,又想着请夫人出来跟大家见面……一片寒暄声中他的目光始终在王氏兄妹身上转悠。阿琴挨着父亲,快节奏,高效率,又不露痕迹地把王家底细介绍了个大概。
王家兄妹没注意张叔叔的眼神。他们目光正上下左右巡梭,从天花板正中的古老吊灯,到打蜡地板上铺的丝质地毯。从壁炉的雕花柱饰到落地长窗的两层窗帘:第一层是手工缕花,第二层是沉甸甸的古铜色丝绒。斜阳正从缕花的空隙洒进一片柔和的光,照着东墙一溜镶了玻璃门的多宝格。格子里错落有致的几件瓷器和铜器,看起来挺有分量。
够他们看的。张仲轩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目光。而徐天放,正以内行的眼光研究着屋角那台落地组合音响。音响和家具的色调十分搭配,都是胡桃心木。正如亚琴的设计:“即要看见又不是马上看得见。”室内布置真是一门学问,它无声无息地显示了主人的身份,又无声无息地掩饰了主人的内涵。这看得见又看不见的魅力把客人们抓住足足一刻来钟。太理想了!在这样的环境中,张家还在乎那台老式瑞士货?张仲轩决不得意忘形。他之所以耿耿于怀、决心找它回来,无非想尝尝卧薪尝胆之后报仇雪耻的滋味。
张仲轩从这三位北京朋友的眼光里尝到了这种甜头。因为二十年前抄走他东西的小赤佬也是北京来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今天这顿晚宴,无异于犒劳凯旋之师的庆功宴。
张仲轩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一下客厅。让这些年轻人谈他们高兴谈的事吧!这种辰光,老头子再碍在面前,是不识相。
果然,他退回到书房间之后不久,外面就热闹起来。客厅里,高谈阔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你们家完全可以开家庭舞会。”
“怎么样,今天就来一次!”
“小张,你再去找两位女士和一位男士。”
“我们家现在从来不开派对。”
“太缺乏时代潮流……今儿个,让我们来冲一冲……”
一听到“冲”,张仲轩的心朝下一沉。
这个字眼,听起来太刺耳。他开一线门缝,隔着花架望过去,那位徐总经理正按动音箱的放音键。
客厅里响起了詹姆士?拉斯特室内乐队演奏的名曲小品,这是史韵爱听的乐曲。
“这种音乐不过瘾!”王莉嚷嚷,“放迪斯科。老徐,你包里不是有一盘现成的。”
“小张!你们家的听觉艺术必须更新!”
“咔嚓”,轻柔的《歌之翼》中断。
又“咔嚓”,顿时响起一种节奏感又强又快的乐曲。
噢!迪斯科。
随着乐曲,王莉先跳起来,接着是王纯。那个徐什么放的在拉亚琴。
“我……我跳不好……”
“在自己家里怕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