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想的片子做完了,三集,系列报道。把最后一帧画面编完,孟想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有些瘫软地靠在机房的椅子里,忽然间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夸张地说,这是孟想从业两年以来,干得最辛苦的一件差事,做出的东西也最漂亮。偷拍这种东西,要的是真实、是猛料,对于电视画面的基本要求都已经降得很低。稿子也没那么高要求,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但是,孟想为了对得起自己卧底两个月的艰辛,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手机里的画面,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每天晚上,带着各种腥臊味回到家里,洗澡之后就是上传素材,一边传一边看、一边做场记。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用在哪里、该怎么用,他都思考了很多遍。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做记者拍新闻也是一样。花一天时间拍出来的东西和拍了两个月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累是很累,直到坐在机房里,孟想还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味道。可是,这条片子刚刚杀青,孟想就几乎忘却了自己对于偷拍的紧张和恐惧,甚至有些怀念起在暗无天日的超市操作间里的日子。
这个时候,孟想控制不住地在想,这条新闻播出后,会在洋春市引起怎样的反响?权客隆会面临什么样的信任危机?自己会不会一跃成为“名记”?能否从此咸鱼翻身,从临时工转成有编制的正式工?哪怕给自己一次参加编制内考试的机会也好啊!主任的暗示,能不能算数呢……
看看表,已经过了截稿时间,机房里赶着播出的同事都渐渐散去了,孟想此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这几条片子什么时候播出?想到这儿,孟想赶紧从椅子里跳将起来,跑到主编办公室。他知道,这个时间,主编和制片人都应该在,新闻播出之前,她们两个不会走。
果然,制片人在演播室盯直播,主编在办公室里梳理第二天的选题。看见孟想进来,主编眼睛一亮:“孟想,怎么样?编完了吗?”
孟想点头,客气地说:“要不您去机房审一下?我编了三集出来,信息量还挺大的。”
主编追着问:“画面怎么样?我看你的稿子还算清楚,就是对画面声音心里没底。”
孟想很有底气地回答:“我觉得还行,看得挺清楚的。您先去看一下吧!”
要是搁以前,孟想最发怵的就是让主编、制片人审片子。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新闻,让天天在家、从不出去采访的人审核,审的人和做的人完全屁股不在一张椅子上。记者觉得现场的内容已经抓得很全了,审查的人会板着脸,一会儿来一句:“为什么没采访到负责人?”你要费劲巴拉地采访到了负责人,没准审查的又来一句:“采访他干吗?说的都是空话!为什么不多采访基层工作人员?”恨不得还得审你:“是不是采访领导有份儿钱啊?”
反正,怎么着都不行。主编和制片人眼里的片子就是女人的衣柜,永远缺一件衣服。你还不能解释,你一解释头头们会说你“狡辩”,会说你凑合事,还会怀疑你为了让这条新闻发出去,后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所以,工作两年来,孟想觉得自己已经是轻微的人格分裂者—出去采访的时候风风火火,回到办公室就蔫头耷脑。在外面不得不冲上去跟人沟通,回来审片时却又不得不装木讷。
但是今天这条片子,孟想却毫不担心。他坚信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即便是真被主编挑出毛病来,也无法再弥补了。谁说缺内容,谁就去补拍,自己反正是不能再出现在权客隆了。
主编坐在孟想刚刚编片子坐的椅子上,戴着硕大的耳机,皱着眉头,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孟想站在她身后,跟着她把自己做的片子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主编看完了,孟想也看完了。这一次,和以往哪次审片时候的感受都不一样。以前是心怀忐忑,生怕被头头儿把片子毙了,还怕她们提出什么刁钻古怪的想法,把片子打回去修改。这一次,主编不知道,孟想站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看节目的时候,眼光比她自己还苛刻。孟想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累才拍出了这样的节目,前期拍摄的时候尽了全力,后期制作时就更要全力以赴,不能让节目在这个环节上出现瑕疵。
主编看完了,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回头看孟想,过了大约一分钟,她摘下耳机,给制片人打电话:“您下直播了吗?来机房一下吧。孟想的片子做完了,您看一眼……嗯,绝对是惊喜!”
孟想听到这两个字一点也不意外。以他对主编的了解,能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主编的心里一定是澎湃激昂,小心脏扑扑直跳了。他也知道,听到主编这个评价,制片人一定会跑着下楼来看片子,哪怕是穿了五寸的高跟鞋,也会步履生风,跟踩了风火轮似的。
果然,制片人很快跑来了。掐指一算,应该直播还没有完全结束,看着表,制片人出现在机房的时间,演播室里应该正在说结束语。制片人满面春风地拍了孟想肩膀一下,孟想被这个女汉子一拍,刚刚还不觉察的那股疲惫劲儿可全涌出来了。主编拉过一把椅子,陪着制片人再次坐在电脑监视器前,孟想独自一人走到楼道里,找到值夜班的技术,要了一支烟,点燃,吸着。看着窗外的夜幕降临,孟想不禁揉了揉眼睛,他很想把脑子放空;又很想给夏晓炎打个电话;又想到这几天爷爷的护工家里有事,父母轮番过去照顾,自己这条片子做完了,应该能休息几天,去替替父母的班……
孟想几乎在窗口站着就睡着了,若不是手里的烟灰撒下来烫着了手指,他真的要昏昏睡去了。他一激灵,刚刚感受到了窗口的冷风,再看看手里的烟,没抽两口,已经快燃到手指了。他赶紧掐了,把烟蒂扔在垃圾桶里,往机房走。走到机房门口,他看见制片人在打电话,主编站在那里几乎不动,就那么看着制片人打电话。孟想站在原地,很清楚地听到制片人说:“主任,这三期节目真的很好,如果编排得当,咱们一定能在洋春扔出一个大炸弹!我觉得年底参加新闻奖的评选都是可以的!现在食品安全这么受关注,这么大的黑幕被咱们给挖出来!权客隆可是洋春市最大的超市啊!什么?它除了自己卖还外加工?那不是更好吗?洋春多少家快餐企业购买过它们的鸡肉制品?咱们接着暗访,做一个大的……什么?为什么呀?这样好不好,我把节目拿给您,您先审一下,您先看看,好不好?”
孟想看着制片人挂了电话,面色不悦。制片人和主编刚要说什么,主编早就看到了孟想,先说道:“孟想,快,把节目从线上下来,吐带子,我们送主任那儿去审。”
孟想立刻快走了几步,熟练地找技术、调声音,把在电脑里做好的成片下到播出带上。带子刚从带仓里吐出来,主编抢先一步拿到手里,制片人笑着对孟想说:“主任说他现在还有点事,我们还要再等会儿。孟想,你先回去休息吧,看你脸色,都发灰了,这几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主编会通知你。”
孟想巴不得这句话,赶紧走人。片子已经做出来了,反正要署自己的名字,就算谁要拿着它去主任那里邀功买好也不要紧。片子就跟儿子似的,是自己的,抢也抢不走。
孟想带着积累了两个月的疲累倦怠回家去了。这里制片人青着脸,拿着带子就往主任屋里走。主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情况?”
制片人发牢骚:“谁知道!前两天还催我,问什么时候能做出来。现在做出来了,又说不着急播出……这葫芦里都卖的什么药?”
主编一边加快脚步跟上制片人,一边担心地问:“是不是怕影响太大,咱们扛不住?”
制片人有点生气,说:“派活的时候可什么都能扛?现在又扛不住?算了,咱俩也别瞎猜了,听他说吧。谁官大听谁的!”
两个人一路到主任办公室来。制片人踩着高跟鞋大步流星,主编也踩着高跟鞋,小碎步跑着。主任在屋里早早就听见了四只脚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声响,那节奏,跟打架子鼓似的,听得人心里一阵慌乱。主任站起来,拿出来俩纸杯,倒好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坐在桌子后面,等着俩人进门。
制片人一进来脸上的神情立刻由阴转晴,刚才的牢骚、不解、小愤怒全都没了,脸上挂的是灿烂的笑容。主编当然也是,只是笑容里面含带着几分呆板,没有制片人来得自然。
俩人也不坐,直接就把带子递上去。制片人就站在门口,一副逼着主任马上审片的架势。虽说是面带笑容,可形体语言又掩饰不住自己对手里节目的紧张程度。
主任呵呵一笑,说:“你们先坐下!刚下直播又审片子,真是太辛苦了。来,喝口水,坐下说。”
无奈,坐下吧。主编并着腿,不敢坐实了,只在沙发的一角偏着。制片人端过了水杯,可是嘴上说的全是节目:“主任,我真的觉得这三期节目要是播出去,一定会让咱们洋春电视台打一个翻身仗!我们拿不出硬气有料的东西,就老被省台压着,这期节目是我们一个特别好的突破口!今年拿去参奖,咱们准有戏……”
主任一笑,说:“先放我这儿。你们也累了。记者呢?回去了
吧?就是!辛苦这么长时间,让人家好好休息休息。不管什么时候播,先把劳务给人家开了,别让人家白辛苦。片子我看完之后,咱们再讨论是什么时候播,怎么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