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锥把,虽不是稀罕物,可它已有百岁。是姥姥出嫁时从娘家带出来的物件。她的母亲用过,她与姐姐用过,她的女儿用过,我母亲出嫁前肯定用过,我也用过。从上小学起,我就开始自己做鞋。
我工作的那年代,城里年轻人几乎不穿家做的布鞋,已从穿回力球鞋进化到皮鞋。但“文革”中出生的孩子,处于混乱时期,偶尔在商店见到童鞋,品牌款式单一,号码不全,难选到合适的;再说像我们那个阶层,也舍不得花钱买童鞋。所以,两个女儿直到上小学前,冬天的棉鞋,都是自己做,在冰天雪地的东北,穿胶底鞋很滑,也不保暖。
在无数个不眠夜晚的灯下,一针针地锥,一线线地拉,千针万线地纳,多亏这把锥子和纺好的麻绳。孩子脚上鞋,母亲手中线,没有锥和绳,哪有针线穿。
这种小商品,在那个“宁要社会主义草,也不要资本主义苗”的年代,小商小贩被追得丢盔卸甲,真不知去哪能买到锥子和麻绳。传说一位经济学家,想买擀面杖、指甲刀和掏耳勺,跑遍了大商场也没买到,最后在小摊贩那儿买到了。同事见我午休在办公室纳鞋底,常来借锥子,我总要说这锥子的来历,她们打趣地说姥姥神掐妙算,知道咱今天买不到锥子,老早给准备好了“传家宝”。
她还准备了充足的纳底绳,这种细麻绳,在农村都是手工用纺锤打的。农村女孩从小就学着纺绳,就如从前产棉花地域的女孩从小会纺线织布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打麻捻,但我没学会纺绳。她求人打的两大轴细麻绳,纺得很匀,看来是“深加工”的。当然再好的麻绳,用时也要用潮湿布顺茬撸几次,撸下毛刺,很滑润时,拉起来更省力。
而且纺麻绳前,要作很烦琐的准备。春种麻籽,秋收麻籽果实榨油,收了麻籽果实之后,才能将麻籽秸秆割下,泡在水沟里沤,沤透了,扒下秸秆的皮,这就是麻坯子,晒干后用粗齿梳子梳理,使麻坯变得柔软光滑,把它吊到高处,再一根根抽出来,做成麻捻卷起来,麻捻儿的顶端要捻得很尖,才能使绳纺匀。这些琐碎的程序,一点都不能马虎,而且都是她亲手操作的。
至今,我还保留着一轴麻绳,虽说不纳鞋底了,也舍不得干别的用。这麻绳里何止浸着她劳动的汗水,还保留着她那慈爱心肠的温度。随便乱用,岂不辜负了她的好意。
锥把和麻绳,至今静静地躺在针线盒里,那轴麻绳像个橄榄球睡着了,因为锥子休息了,它们都像陈列在博物馆般沉默不语,是本合着的书,书中保留着爱的记忆。
3
姥姥又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个不方不圆的小铁块,棱角不规则,疙疙瘩瘩的有点硌手,不到两厘米,很像小圆饼上掉下来的碎块。后来她告诉我是很多年前从铁工厂师傅那儿要的。
小铁块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她边让我看边说它的用处:
“等你老了,拿针的手不稳,纫针的手抖,针掉在地上;那时眼也花了,容易找不到针;就是明明看着它,像拔扎在手上的毛刺一样,捡起来也费劲。”
我听她说这些话,真是一头雾水。那时我才二十多岁,“老了”对我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根本不懂“人老眼花”是怎么回事,也难理解手抖。所以我曾愚蠢地嘲笑过电影里老太太纫针的镜头,看她手举得很高,离眼睛又远,很奇怪地笑“干吗这么假模假式的”,以为那是哗众取宠,纫针时不是离眼睛越近看得越清吗?至于我手中针掉了,手急眼快捡起来,有什么麻烦!所以听她的话懵懵懂懂,甚至兴致索然,根本不懂她手里的小铁块与我“老了”的关系。她看出我满脸疑云,又不辞烦劳慈爱地劝说:
“别小看这铁块,因为有磁性,就有眼有手,能帮你找到掉在地上的针,轻而易举地捡起来。”
她的这番话,虽使我恍然大悟,相信了眼前小铁块的神奇,并与将来的生活“休戚相关”,但从心理上,我仍觉遥不可及。只因是她给我的,我该好好收藏起来。
她把小磁铁小心翼翼放到我手心上,接着还不厌其烦地为小磁铁“树碑立传”:
“你小时,就像我身边的小磁铁,做针线活针掉了,你眼尖手快,帮我捡起来。你长大上学了,很少在我身边,这小磁铁代替你,给我捡针,老花镜帮助我纫线。”
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她长长地出口气,打了个唉声,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忧伤。我的心也很酸楚,便攥着小磁铁认真地对她说:“一定保管好。”说着拿手帕想包缠,而且心中释然道,“总有一天,我老了,手抖眼花,小磁铁就会派上用场,就会想到姥姥在眼前帮我。”
她的泪珠簌簌地往下流,万分遗憾地感叹:“我若能帮你就好了!就算它代替我吧!”
我知道,说不可能实现的事,是很悲哀和感伤的。我极力岔开这个话题,去找针线笸箩,从线团上拔出几根针扔在地上,拿着小磁铁晃来晃去,全吸上来了给她看。她终于化涕为笑说:“灵吧?”但我心里仍很愧疚,悔恨刚才那睹物思人的话有些失慎。
小磁铁一直在我针线盒里,与线团、顶针、剪子和锥子为邻。终于有一天派上了用场。可那时我仍很年轻。“文革”中物资匮乏,逍遥的人中悄悄兴起刺绣之风,我也卷入其中,绣起了桌布枕套之类的饰物。那细小的绣花针,须要小姐的尖尖十指才能使唤,我这又粗又钝的手指,面对放在桌子上或掉在地上的绣花针,越使劲越拿不起来。小小磁铁,比我的手指灵活多了,嗖一下就替我拿起来。
搬家时,清理针线盒,小磁铁安然无恙。甚至赴前苏联莫斯科大学执教时,我也习惯地带了个小小“针线包”,小磁铁同顶针小剪刀一样,都塞在包底下。那时我的眼睛已经花了,花镜随身带。在国外几个漫长的假期里,我手工缝制了好几套衣服,每每针掉了,都是小磁铁帮我捡起来。回国前人们尽量减少负担,我也把针线包扔了,但小磁铁却珍藏到首饰盒里带回国。虽说早有了缝纫机,不久缝纫机也“退休”了,但很多零活还得动针穿线,自然能用上小磁铁。
遗憾的是,外孙在两三岁时,发现我针线盒中这有趣的小玩物,记不清是哪次玩丢了。说心里话,丢了金项坠也没这么可惜和上火,恨自己没保护好,对不住姥姥那片心意,很懊恼和郁闷。
几年前,我去美国大峡谷旅游路上停车小憩,大家涌入商店,意想不到这店里卖磁铁块。游客中的小朋友站在木桶前玩,引起我注意,黑灰色的磁铁亮晶晶的,每块约一两厘米的实体,形状不太规则,但表面非常光滑,棱角很钝,适于孩子玩,随便拿起一块,就曶下吸上个长串,有趣极了。出售方法很原始:桶旁准备好小布袋,有手机套大小,紫色绒布制作的,口上有拉绳。口袋装满磁铁块,拉紧袋口的绳子,交五美元。我专挑小块的往口袋里塞,塞得袋口都拉不严了。付款时收银小姐笑着用英文说:“你真聪明,装得最多。”我不管她是讽刺还是挖苦,一心多装点回来给外孙玩。
而且我确信,一定能从中选到块相似的,弥补失去的那块。果然挑中了块棱角极不规则的,淡然地放到针线盒里,虽然同样能灵敏地寻到针,但对我而言它是赝品,失去的那块是不可复制的奇珍异宝。
针掉了捡起来,是名副其实的“针鼻”大的小事,但却是所有劳作女性生活历程中都可能遇到的小麻烦,尤其是到了老年,能智慧地解决小麻烦,对于老年人就是一种大快乐。
我还年轻时,她唯恐这小麻烦将来给我带来不爽,也唯恐自己再没有机会给我这快乐的“法宝”,便提前二十多年,把解决小烦恼的“钥匙”亲自交到我手上。这是多么贴心的爱呀!
这块小小的吸铁石,它蕴含着爱的磁场,无形微妙却天长地久。
一次,我与老朋友说起小磁铁,她说自己儿子见她焦急地寻找掉在床单上的缝针,给拿回块小磁铁。一个儿子竟如此细心地关爱老母,我当年不仅一点没有意识到要帮姥姥解决这小麻烦,反而当她为我几十年后准备了解除小麻烦的磁铁时,却还愚钝地不理解,这是多么巨大的反差,真是“人比人得死”,我怎能不自责!
姥姥给我的“纪念物”,简朴又实用,普通又奇妙。亲人虽早已逝去,可“纪念物”承载的爱在延续。
物可朽,爱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