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子终于“解脱”了,慢腾腾地去外屋倒了两碗热水。她告诉我,是满碗水,也是满碗泪。一碗放在老者面前,说了声“请喝水吧,天很热”,一碗放在姥姥面前,手抖了一下,差点弄洒了。
紧接着,带子返回到外屋,拿一条干毛巾递到长者手上说“擦擦吧”,显然她瞥见老者泪珠簌簌地往下流,这三十多年积下的思念决堤般涌了出来。
姥姥让带子坐下,她却说孩子还在树带壕沟旁看着马,得牵回来,借机“逃”走了。带子后来告诉我,自己边走边哭,希望一步迈到天边的无人区大哭一顿,永远看不见这场景才好。
大个子跟姥姥说,自己有了家室,生活过得去。只是惦记这两个女儿,常梦着她们小时的样子,今儿个看到,她生活得很好,就放心了,不会再来打扰,说着起身要走。
她又去喊带子回来送“客”,临行前他很痛悔地对女儿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对不住你们姐儿俩。幸运地遇上了好心人,把你们养大,好好尽孝报恩吧。”
带子倾听着,刚揩干的眼睛又有点湿润,但她努力克制着,也没有答话。
大个子说这番话时,嗓子哽咽,一口喝下女儿倒的这碗水,抬脚往外走。姥姥知道他没见到大女儿,便告诉他,两姐妹早已相认,经常往来,牟老太还不知道。然后,她提议:
“如果这几天你还在城里,就留个地址,让小女儿去单位找姐姐,一块去看你,这趟出来不容易,都看着了,回去就甘心啦。”
大个子听后十分高兴,连声说:
“那太好了!几天我都能等!”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在带子身上,看她没有异样反应,心里很踏实。他说自己恳求牟老太,牟老太就是不让见,直到他答应不见,牟老太才告诉了这儿的住处。之后大个子很得意地补充:
“其实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大闺女的照片了!”
姥姥马上感叹:“父女情,难割舍呀!”
大个子留下了具体地址,并约好明天上午见。
第二天,带子起大早进城,赶在姐姐校门口等候。走前,姥姥叮嘱,舍弃孩子的父母,都是事逼无奈;那连心连筋的痛,你还体会不出来。这次老天给你们重逢的机会,要尽量安抚他。带子听着,用眼神答应了。
父女三人相逢,在当年的十字街头旁,寻亲的父亲就住在那附近的客栈里,他老早就等候在门外,可见这是他一生都忘不了的地方。父女叙了很久,因为姐姐要赶回去上课,才不得不结束。他说“不虚此行,放心回去”。分手时,带子把与姐姐的合影送给父亲,他小心翼翼地揣到衣袋的深处,手一直捂在衣袋外,还很豁达地告诉女儿自己后面的行程:继续去北荒老家,祭奠亡妻。告诉你们的母亲,你俩一切都好。看来大个子这次外出,是完成自己埋在心底很久的夙愿。这是个有情有义的父亲,大大改变了姐俩以前对父亲的看法。
此后,大个子没再出现过,是因为他有愧疚之感,还是怕打扰女儿的平静生活,还是因为女儿对自己“冷漠”,说不清,也许他就是很“放心”了。
带子很详细地跟我说了父女相见的情形,并颇有感慨:
“我与父亲只有血缘关系,没有父女之情。是奶奶把我拉扯成人,三十多年,时刻攒下的祖孙情,有谁能比!”
说这话时,带子眼里含着泪花,我想这是很复杂的情绪,一言难尽。带子很后悔没留下父亲的地址,也没请他吃顿饭,但还是宽慰自己:
“我对有恩的人尽孝,就顾不上那些了!”
她还在对比中,认定自己当时对父亲的“冷漠”是有“理由”的。认为姥姥独身一人能把我们养大,父亲这个男子汉怎能把亲骨肉遗弃!而且姥姥至今还在帮自己拉扯孩子。父亲过去没有付出,现在也没有分担,说不定十年后找我养老,谁知他说自己有家是真是假。
说了上面的一席话,带子冷笑一声,又自嘲:
“将来我得开个‘托老所’,收谁也不收他。”
我听得出这“他”是指父亲。我知道带子嘴硬,说气话,实际上她的心肠可软了,如有需要,她肯定会收的。
此后,我在带子面前,再也不提“冷漠”一事,唯恐引起她的心痛。拿人心比自心,我自己幼年时的不幸,本跟父亲没有直接关系,但对他还是忧心殷殷。每次他来看我,姥姥总希望我和他亲近些,可我却是远远地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他问我话,我或摇头或点头,甚至无视他来了。
其实我和带子稚嫩的心,曾受伤的疼痛,在姥姥的抚爱中早已消失了,没有一点记忆;但情感神经上留下的伤疤永存。在不经意间偶尔轻轻碰它一下,便会引起一阵痉挛。或许之后得到加倍的爱能弥合裂纹,但我们却永远都没有得到父亲的补偿,怎么能不在他们面前“陌生”而“冷漠”呢!
缺失的父女情愫,靠理性是补不上的。虽然姥姥在我们面前,从来都说父亲的好话,但仍不能弥补情感上的空白。
11
带子生到第五胎,还是没有盼来闺女,她“认命”并“停产”了。五个儿子各各都相差两岁多,她说是一串不甜的糖葫芦,还把人折腾得骨节酸,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老大是个病娃,格外让人操心。两岁多高烧痉挛,留下后遗症,发作频繁,影响了智商和语言的发育,最后导致生活不能自理,很是拖累人。带子认为没有治愈的希望,几次发狠放弃。
可姥姥舍不得,只好完全“接管”,吃喝拉撒睡全包。让孩子睡在自己身边,睡觉起床脱穿衣服、洗漱、喂饭喂水喂药,还照顾大小便。孩子独自跑出去,怕他惹祸也怕挨欺负,她就随时跟着。邻里熟人见姥姥追孩子跑跑颠颠很费劲,心疼地劝她别操这份心啦,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啦。
她一笑了之,说这是来到人世的生命,得尽心尽力让他活下来,多累也不忍心放弃,带子实在累极了。一直呵护到十五岁,还是夭折了。他的父母都说“解脱”了,而姥姥伤心得大病一场,惋惜没能治好,难以割舍朝夕相伴十多年的祖孙情。
后面的四兄弟,她尽力帮着照看,直到个个都上学才撒手。有时还看着他们写作业,她虽然不认字,可能管住他们坐下拿笔写。
直到八十多岁卧炕,她还说自己有眼有手,总能分担点带子的劳累。如春蚕吐丝,如蜡炬成灰。说带子若是有妈怎么也能帮着忙乎,减轻点负担。
看带子缝缝补补的活越来越多,她就用自己攒的零钱,买了台缝纫机,那时村里还没人买这么有档次的东西。我想那年头如时兴洗衣机,她也肯定张罗买到家。
做冬衣用的棉花,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都要事先用手弹成很匀的棉片,她每天坐起来时,就断断续续地弹点,全给带子准备好,拿来便用,省了不少工。孩子小时穿的鞋,都是带子自己做,做鞋用的袼褙和麻绳,她都早早备足。
夏天,她常让孙子把园子拔来的菜,端到自己身旁,坐在炕上收拾干净,若是豆角要撅成段,土豆削了皮,葱蒜扒干净,让孩子送到厨房。其实她干的这些杂活,都是我们小时替她干的,如今又轮回到她手上了。
她明白,带子照看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是家中的顶梁柱,不能有一点闪失。所以她越心疼越想法分担。
难怪带子“冷漠”父亲时,首先想到姥姥恩重如山,没人能比。
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说干涸泉边的鱼儿们,相互吐口水沾湿求生,鱼儿在困难时相互竭力相助,活得非常友爱。植物也有如此灵性,在困难艰苦的季节里,很多植物的枝条和肥厚的叶子,能自动放弃体内的积蓄,把点滴汁液输送给最顶端的嫩心活下来。
她也如枯泉相助的鱼,如奉献的枝叶,在自己行动不便时,明知生命衰老,可还自律,自动“挤油”,直到一无所能,而内心仍发光照亮。
带子的特殊经历,使她与姥姥共同生活的岁月,长达四十多年。从两岁起,“祖孙”朝夕与共,从小到大,结婚生子,成为独当一面的家庭主妇,堂堂正正地自立于人海中。带子以贴身的体验和最近的距离感受着她日渐衰老,继而凋零,即从庄稼地转到菜园子,又回到屋里,最后萎缩在炕上,再也无力支撑起来的全过程。
我与弟弟都没有带子与姥姥共同生活的日子长久。我寒暑假回到她身旁,像稀客似的享受她的“款待”和“给予”,没有自觉地转换角色。相反,她那强烈的爱,掩饰了她的力不从心,而我们竟把她的加倍呵护,误认为是理所当然,误认她身体健康,毫无醒悟的迟顿,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早已过了奉献的岁月,而应享受老年的时光。“文革”中,我成了陷入阱中不能自拔的“求援者”,还把女儿送到她跟前“避难”。完全忽略了她潜藏的健康危机,更没理会她内心的渴望和精神上的孤独,既不能陪在她身边照顾,也不能常回来看看,只有放假时来去匆匆。偏偏就在她离去那年的暑期,我没回来。为女儿小升初奔波,完全忽略了她在病中。不管她离开多少年,每想到这个假期没回去,悔恨和心痛都随时间延长而加重。
照料她晚年生活,特别是最后时光的担子,完全落在了带子肩上。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姥姥卧床近三年之久,这“持久战”全程只有带子陪护,喂饭喂水喂药,换洗衣服帮着翻身,从生活半自理到最后完全不能自理,老人的所有麻烦事,通通都是带子料理。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带子不仅是称职的“护工”,更像是精心的“月嫂”,同照料“月窠儿”中的婴孩一样,时时都离不开。
带子经历过这种生活的磨练和煎熬,非常感慨地跟我说了下面这些弥足珍贵的话。
“小孩子吃上东西,越吃越长也越懂事;老人吃什么灵丹妙药,也越吃越缩心变小,越变越‘不懂事’。”
这是带子体会出的“老小孩”哲学。
小孩的特点是“不懂事理”,“老小孩”也如此,甚至还有点“胡搅蛮缠”。看来带子隐忍地吃了不少“苦头”,但一点没有怨言,还说自己将来老了,也一定这样,谁也掌握不住自己老了以后的变化。带子没有实践这一人生“哲学”,六十岁那年像个老青年,卧床三天溘然走了,她活得快乐,走得迅速,自己少受罪,也没拖累儿子。
“她不讲理,但你要‘顺着听’,‘不能戗着跟她说’。”就是“顺情说好话”。人老了,有的很固执,甚至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你可千万不要跟她讲什么大道理”,夸夸其谈地教训老人,同她辨是非,甚至与老年人“算旧账”。这无异于同动植物讲大道理一样可悲,是对牛弹琴的零智商。这也是带子陪伴姥姥悟出的箴言。
“当人面磨叨,背后自言自语。”她磨叨的话不外是“我变成废物了,对你们没用了,还拖累你们,谁都不朝我看一眼”,背后自言自语,也多是别人“不理睬”这类悲观埋怨话。为此,带子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她总是用眼神提示,到里屋同姥姥打招呼。其实她卧床前,他们远没有现在对她“礼拜”的多。
带子很理解姥姥的磨叨,她自己没时间倾听,就把与姥姥对心思的老人找来唠嗑,只要两人能说到一块,千万不要在意她们说啥,什么家长里短是是非非,都不要在意,只要她们说得很尽兴,那今天就舒坦了。
所以带子又得出条结论:“陪老人说话是治‘老年病’的灵丹妙药。”自己顾不上陪,就找她中意的人,实在找不来,也让重孙子在她身边闹腾。
试想,人老了生病,缩在只有几平米的炕上,中断了与外面的交往,不能看书看报,眼前没有影像声响,给大脑输送信息,屋里静悄悄,除躺着就是坐着,隔窗望太阳,这无异于牲畜圈在圈里,这么闷得慌,若不自言自语,不就憋疯了吗!
无疑,“磨叨和自言自语”,是孤独感受到压抑后,一种对抗性的“痛苦”释放。是老年人悄声地“呼喊”,这种“抗争”,是老年人不甘心退出生活而倒下的抗争。尤其像姥姥这样刚烈性格的人,“失能”的痛苦的心,难于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的行为。
带子说的这些肺腑之言,我虽久久地记着,也被感动,但还是在自己渐渐老化中,才体会出其中的妙道,而且比当年更加敬佩带子的孝心,更加感激她对姥姥的宽容理解和辛苦付出。
都说血浓于水是常理,但看带子与姥姥的相呴相濡,超越血缘的“祖孙”情,人间还有情浓于血的“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