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侥幸没有挨斗,多亏她的大女儿当年“造反”。这个地主大小姐,暗恋上了给自家扛活的一个长工,此人长得奇丑无比,我记忆中,他很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当然有点夸张。但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据说长工人品很好,大小姐非他莫嫁。昔日长工女婿土改时成了农民协会的领导,他以陈家有两个六岁孩子,没人照看为由,使大娘“蒙混”过关了。
一年后兄弟俩入农村小学,又考到十里外高小,两年后考入镇上中学。村里考上中学的只有四人,陈氏三兄弟,加一个“造反”大小姐的女儿,我在外省也考上了,这使父亲着实地高兴了一阵子。但初中毕业,弟弟失去了中考报名的机会,镇医院查体,说患有肺结核。
若是现在,孩子体检出这么大问题,家长和学校都不会轻易放过。弟弟长期住校,家人也不知道,那时的孩子岂敢怀疑体检报告,只能听从学校安排。
姥姥听说后,焦急万分。旧时说肺结核就是“痨病”,即无法治愈的“绝症”。虽说五十年代中期,已有了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可姥姥哪里知道呀。为了治疗,她带着弟弟去医院诊断病情程度,可X光透视,肺部根本没有结核病灶,难道痊愈了?两次检查相隔不到一个月,结核病绝不会恢复这么快,就算是奇迹,也得留下钙化点,而且几十年都存在。
查体时,弟弟确实感冒了,那顶坏是肺纹理增粗,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误差?反复跟大夫说是来确诊病情程度,一再求大夫仔细看,结果还是没有,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弟弟当时学习成绩很优秀,他的成绩考高中绰绰有余。没能报考,班主任老师非常惋惜,另外,1956年大批中专招生,初中毕业生是供不应求的,失去了所有机会,后面的机会何时能再来!人生关键几步走对了,就成功了大半。最初的几步走对了,
就奠下了成功的基石。当你还是不经事的少年,亲人指引就是迈步的方向,此时,弟弟正处在选择方向的路口。
守望者姥姥,当机立断:明年再考。她去弟弟所在学校打听,同意明年参考。但在校户口必须迁出。明摆着,户口迁回农村,就断了再考的路。如果明年真的不准考,只要户口在城里,就有多条路可选择。当今农村户口转到城里难,那时也难。为此,姥姥便四处开始拜佛求神。
先去找远房外孙志贤,他在镇政府工作明白政策,规定临时户口可落到亲戚家,派出所能同意,迁出的学校必须要出示证明信。明白了这个程序,又去志明家。志明是姥姥二姐的孙子,母亲早故,与父亲妹妹三人相依为命,他小时姥姥给过很多关照,把姥姥当亲奶奶,他们一家进城后,从没断过往来。
户口落到志明家,姥姥想他家不会不同意。但弟弟吃住复习在这儿,有点不好开口。思前想后硬着头皮去说了,志明家三口人一点都没打奔儿,说都是没妈的孩子,同命相怜,几个孩子都很仁义,放心吧。
街道派出所那关,让志贤去给通融,说以前没有先例。去中学开了误考证明信,姥姥自己去跑的。磨来磨去,跑了好几天,总算一路大开绿灯,办成了临时户口,注明明年中考后迁出。
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只能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再告诉父亲,他反对也没用了,不反对更好。事情办妥了,她捎信让父亲过来,说明情况并交待:每月给志明家送一斗小米五元钱。当时我在校住宿每月交五元钱,包全月伙食,所以姥姥定下这么高的伙食标准,是有意酬谢志明家。
父亲当时没有表示异议,答应过几日就送去。他心里明白,大娘的亲儿子没考上高中,户口由五姑爷给迁到南岔铁路局,他外孙女干脆在镇上订婚,户口也没迁回来,他怎么好坚持把弟弟户口迁回家呢?其实大娘一直催父亲快把弟弟户口迁回乡下,可惜他动作太慢,而且根本没想到姥姥有这么大能量,把户口落到城里。爱多深能量就有多大。
今日回想起来,姥姥果断的决定,正确而又有远见。否则,弟弟将完全走上另一种生活之路,可能与当年陈氏三兄弟中老大的生活大同小异。
所谓“老大”,是五叔的儿子,三兄弟中年龄最大,土改时也被划为地主。“老大”中考后户口迁回农村老家,成为村中仅有的一个初中生,文化最高,人很聪明能干。但因为是地主子弟,除劳动外,村里的很多活动,都不准他参加,连修水渠都警惕这种人“破坏”。他样板戏唱得很有名,但上台表演参加比赛也不准,认为他没有资格,原因是家庭出身不好。娶亲也很困难,降低条件好歹成了家。上个世纪末,我和弟弟回去给母亲上坟,请他帮忙寻找原坟深埋的位置,几十年不见,当年的翩翩少年变老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但他完全变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枯老干瘪,驼背弯腰,乌黑的脸抽得像核桃,毫无生气,眼睛暗淡无光。他很感慨地说,农村以前“唯成分论”很厉害,当年他若是不回乡,在城里的大世界,文化发达,政策也明确,会宽松多了,等政策真正改革到农村时,可惜他的身体也干不动了。
回头看“老大”,更觉姥姥当年的决策,确有先见之明。
当年,弟弟住在志明家,安下心来复习备考。姥姥常来看他,对他充满着希望,鼓励他:
“九年寒窗都熬过去了,就只有这最后一哆嗦了,离上大学‘念大书’就一步之遥了。”
“无论如何都要去‘念大书’,念书越多才越有出息!”
为了实现我们姐弟“念大书”的梦,姥姥殚思竭虑,她不只盯着关键时刻不让我们掉队,还深知日常点点滴滴的努力积累,都是人生迈大步上台阶的准备。
弟弟给自己订了很细的学习计划。虽说自己掌握时间,可以灵活机动,但他按时起居,严格按计划复习。经过一段独立的复习,他深有体会地跟我说:
“以前学习,多是跟听课,跟作业,忙忙碌碌,自己独立思考的时间太少,很多知识消化不良而不自知,囫囵吞枣就体会不出知识之间的连续性。”
听他的体会,我感到他真的进入了学习状态。
9
弟弟复习三个多月时,刮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飓风。那是1956年冬天。当然与后来知青上山下乡的大潮比,这次只能是小打小闹。
从派出所查户口到居民检举,一个不漏,整个镇里查出几十个没有就业的青少年,是多年积下的小学毕业生。镇上只有两所中学,面对方圆百里的农村,还有没设立中学的小镇招生,大批的小学毕业生被淘汰,多年找不到工作,就成了镇里的闲散游民。
弟弟虽准备明年中考,又是临时户口,但大潮裹挟,势不可当,还是少有的高学历知青,因未成年,姥姥想让他返乡劳动,镇上不允许,弟弟自己也不同意,只好随大伙一起走。新年前,赴西北荒开辟农垦农场。
天寒地冻,来到这亘古及今酣睡而肥沃的荒野,住进劳改犯用过的棚户里,蹚着积雪去砍柴做饭取暖,白手起家,很有开天辟地的豪迈劲!
熬过严冬,雪化冰消,阳气还没浸透冻土层,垦荒者便扛着铁镐,冲进了处女地,一镐又一镐,蚂蚁啃骨头式地开荒了。
当时口粮是计划供应,对垦荒者重体力劳动也不多给。他们是冬天过来的,没有蔬菜储备,油水少,觉得吃不饱是正常的。很快传出“挨饿”的传闻,传闻说他们饿得无法忍受,跑到附近农田里,捡过了冬的黄菜叶和冻菜帮子,到甜菜地里去搜捋秋天收获扔的小疙瘩或深挖土里残留的疙瘩尾巴,还有人从农民园子里的辣椒秧上捡干瘪的小椒,通通放在一起加盐煮水喝充饥。其实四年后,我们突然被赶到乡下去“念大书”,比这“传说”苦多了,因为那时我们的口粮被减去三分之一。
姥姥从街里听到这传闻,焦急赶回家,立即把豆包饼子咸菜大酱打包好,雇村里最壮的劳力,徒步一百多里,给弟弟送去。可弟弟给姥姥回信:
“千万不要再送吃的了。生活虽然艰苦,每顿都有定量的饭。”
开春后,父亲去农场给弟弟送衣服,回来很豁达地说:“饿不坏,长个了。他们自己开荒种了大片蔬菜,还养了肥猪和家禽,生活很快会好转的。”
那里的生活状况到底如何,姥姥莫衷一是,她一直惦着想亲自去看看,路远交通不便,老年人出门不容易。但有一条“新闻”终于促使她启程,说就算爬也要爬去,可见这事多重要。
前几天,姥姥在邻居家听到一条“新闻”,意外到不能相信的程度,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爆炸性”的。
这邻居是姥姥大姐的孙媳妇,娘家住东房深沟,是祖传名医张先生的孙女,回娘家时听到的已经是“旧闻”,因为事情发生在两年前,现在正是发展时,也可以说是新闻:
“邻居老王家的姑娘今年二十,前两年找了个十四岁的小女婿。”
这种新闻本身就很有传奇性,在旧社会司空见惯,新社会就少见多怪了。
“姑娘家的父母可满意了,说女婿小就小点,总有一天会长大。像这么好的条件很难遇上,男孩大个,长得漂亮,村里少有的中学生;又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土改被分,不到两年,就盖起五间大房子,是村中独一份砖瓦房子。”
“是男孩大姐亲自出马来说亲,看中王家门风,姑娘长得出众。说自己父母已近花甲之年,急需有人料理家务,找个大点的早早娶到家。”
这个孙媳妇看姥姥听得“津津有味”,越说越起劲,最后还说:
“我一听就知道准是姨奶的外孙子,可就不知是哪个?听说陈家有两个同岁的兄弟,同父不同母。”
“你猜是哪个?”姥姥笑着问她。
“肯定是你的亲外孙。”孙媳妇转了转眼球,笑眯眯地说。这个孙媳妇八年前嫁过来时,比丈夫大三岁,说是“女大三,抱金砖”。
“为什么?”姥姥追问
“因为她们偏向呗!”孙媳妇脱口而出。
“偏向谁?”姥姥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是自己的孩子啦。”孙媳妇的丈夫是过继子,家中等着用人,便娶个大媳妇,她明白自己过门后的辛苦。
姥姥悉心听完,又打听了姑娘家的一些情况,非常镇定,没有表示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只是说了句:“我还没见过这姑娘。”孙媳妇说:
“很快就过门了,嫁妆都准备好了。”
孙媳妇不是个扯瞎话的人,姥姥确信这事肯定是真的,她联想起弟弟户口落到城里后,很固执地不肯回乡下家里复习功课;从镇上去垦荒队,姥姥同弟弟商量跟上级要求返乡劳动,他坚决反对,一定跟垦荒队走。还有,姥姥把弟弟户口落到城里,父亲那种不反对也没表示高兴的不温不火的态度,其实是一种无奈,想拉弟弟回家,弟弟偏偏“躲”。联系起来看这事有点蹊跷,姥姥觉出弟弟有难言之苦,他们父与子各揣心事,只有姥姥被蒙在鼓里。
两年前弟弟才十四岁,刚上初二。旧社会地主家娶大媳妇,如今解放七八年了,还有人敢公开包办娶大媳妇,目的明确,用心良苦。“七匹狼”真是怙恶不悛,就是要把弟弟拴在她们身边,老守田园当她们的“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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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事,父亲怎么一句没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