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丞相罗米修斯府。二楼书房。
书桌后一名身材矮小，须发皆已斑白，精神却显得十分矍铄、饱满的老人，正双脚不着地地坐在精致的雕花木椅上津津有味地阅读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
在一旁等待的金褐色长发少女，见他迟迟没有放下书的打算，最终还是决定打断他：“罗米修斯。”
“哦？”老人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将书搁置在手边摞了七本牛皮书的书堆的上方，然后平静地看向她，“诺茵啊，有什么事吗？”
“我即将和御灵骑士团中杰以外的两名上阶骑士进行比试……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在比试之中使用幻术。”
老人的目光锐利地闪了闪：“即是说——你认为自己不用幻术就赢不了？”
“赢不了。其实就算可以用幻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赢得了……尽管如此，”诺茵咬牙道，“尽管如此，但我还是……想赢！”
“哈哈哈哈哈……”老人突然大笑起来，“亏你能有这份自知之明！那么——好吧！”老人用指尖随手一扫刚刚被他放下的线装书，整本书就倏忽消失不见，只剩下桌上那摞共有七本的牛皮书，“你告诉我，现在这桌上，一共有几本书？”
“还是八本。”诺茵看着老人，得意一笑，“你真以为我会这么回答吗？”
“哦？”老人抬手捋了捋胡子，不置可否。
“其实我愿意相信我现在所见的——桌上一共有七本书，全是牛皮的，没有线装书。”诺茵紧紧盯着老人，微笑，“因为这么老旧的线装书，以罗米修斯爱书如命的个性肯定舍不得直接拿出来看的啦……要看也是看自己亲手誊写的手抄本！所以罗米修斯，你是一开始就知道我要来，所以事先展开了幻术等着我吧？”
老人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对幻术的鉴别越来越熟练了嘛，诺茵！不枉老头子我教你一场啊！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语气豪迈，“那么接下来，我也就不再限制你对幻术的使用了！——好好赢过那群自命不凡的御灵骑士给我看吧！”
看着笑得满面红光的老人，诺茵眼中的光芒更坚定了一些：
“嗯！”
诺茵离开罗米修斯的书房的时候，眼中已经充满了斗志：
罗米修斯的突击测验也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举战胜御灵骑士了！
她深深地呼入一口气，眼神又变得更坚定了些。
毕竟七年的艰苦训练，还有罗米修斯不定时对她展开的幻术测验，她都坚持过来了。
而一个月前，正是因为她终于通过了那场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并不容易的幻术测试，才让她拿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已经照你说的，用幻术在你府邸的范围内营造了七天七夜的花园场景。”
诺茵站在一间四面都是完全覆住整面墙的书架的大型藏书室门口，对着屋内全神贯注地翻阅着古籍的老人不满地重复。
她已经在门前站了许久，若不是因为她是屋内老人的幻术学徒，她大概早就无法展现出如今这般的耐性。
“是吗？”就在诺茵几乎要忘记自己之前对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然后回过头来看向这个眼中透出倔强光辉的少女，“你一定很不服气我光是一个花园的幻境就让你练习了整整七年吧？”
诺茵正要开口，他却一脸了然地微笑起来：“不需要否认，若是年轻时候的我，没准会闹出什么事来呢。说不定会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对方的宝贝藏书。”
诺茵安静地用蔚蓝色的眼眸环视了一圈藏书室，然后将视线重新转回到老人身上，笑意盈盈地开口：“要不是罗米修斯你在这里布下了防火结界，没准我早就动手了呢。”
“啊，被你看出来了呢。”老人笑了笑，“那么，现在我只要你说说看，你觉得你这七天里营造的花园幻境，和七年前有什么不同？”
诺茵目视着这个性格足以称得上十足恶劣的老头。
就是这个老头，用他的智慧和深谋远虑，让艾多比希这样羸弱的国家，也拥有了足以与大陆上其他大国抗衡的力量。
也是他以自己的博学和睿智，教导出了让艾多比希走向繁荣富强的三代英主。
当然更不必说，这个被称为“大陆第一幻术师”的老头，在幻术方面有着怎样的成就。
诺茵是知道这些的。况且至今为止，也只有她有幸能成为老人的幻术学徒而已。
所以尽管窝着满腔的不满，她还是给出了经过认真思考的回答：
“七年前我营造的花园幻境，虽然也香气四溢，但是整个花园里却只有一种难以分辨的模糊香味。而现在我已经能把每朵花的气味区分开来，甚至草叶也有自己独特微小的气味。
“不仅如此，我还给这个幻境加上了会在温差下流动的风，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蒸发的清晨的露。我注意到花园里应该存在不计其数的昆虫与微生物。
“过去我会盲目地让每一朵花都处在盛开状态，现在则是每朵花都有了自己的花期，各自按照自己的时令拥有了生长、盛开，到死亡的全过程。甚至它们枯萎落地以后，会有一个被微生物分解掉的过程。”
老人微笑着，眼中稍稍流露出嘉许的意味：“诺茵，你记住，幻术的至高精髓——唯有真实。你要依靠你的智慧，让你的幻术展现出最大限度的真实。对一个施术者而言，力量远远比不上智慧来得重要。”
诺茵听到这里，不由得沮丧了起来：“智慧啊……看来我只能注定平凡了。只有看书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呢。”
老人的脸色却并没有因为诺茵的退却而变差，反而是皱纹里的笑意加深了些：“谁告诉你智慧一定是书本里的东西？”
“咦？不是吗？”
“呵呵，以后你就会了解了，拥有大智慧的人，不一定要有多博学。博学的人，脑袋里或许能装下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知识，却未必能装下这个世界上的许多道理。”老人笑着，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爱不释手地抚摩起来，“所谓一本好书，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你了解更多你不知道的事情的途径。但真正的智慧，是要你通过自己的体会和思考，才能得到的。”
诺茵仍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神色。
老人却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告诉你这些，或许真的是太早了。等你经历过一些事情以后，自然就会明白的吧？而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你的花园幻境里，其实还忽略了一些东西。”
“还忽略了一些东西？”诺茵几乎是脱口惊呼。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七年来除了致力于打造一个真实的花园幻境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居然还会“忽略了一些东西”。
“诺茵，别忘了这个幻术展开了七天七夜。”老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虽然的确有注意到蜜蜂、蝴蝶之类的昆虫，在夜间几乎不会出来，但你大概不知道在夜晚，花朵的形态也会有所改变——例如一些花会更香，而一些已开的花会重新合上……另外，所有的植物都有各自的习性，有的喜阴，有的喜阳。你却把所有的植物都沐浴在阳光下……七天这么长的时间里，那些始终被照耀在阳光下的喜阴的植物，竟还能在诺茵的世界里健康地生长和凋谢呢。”
一盆盆冷水兜头泼下，让诺茵说不出话来。
七年了……她用了七年时间，竟仍然无法展开一个让罗米修斯看不出破绽的幻境吗？
老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含笑的双眸也变得严肃起来：
“诺茵，你要知道，幻术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虽说博学不是最重要的——但是不够博学的人，是绝对无法成为最出色的幻术师的。所谓的‘真实’，是需要以坚实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作为后盾的。”
“你前面不是还说‘拥有大智慧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博学的人’吗……”诺茵闷声提醒老人，反抗的情绪显而易见，“反正我就是不爱念书……”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真是那个一拿起书来就放不下的琼斯老头的孙女吗？”罗米修斯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转过身，朝着藏书室的二楼——书房的方向走去。
“跟我来。”
“这不是……御灵骑士团的认证书吗？”诺茵惊讶地看向坐在书桌后淡定自若的老人。
“怎么，你当初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份认证书吗？难道是老头子我会错了意？”老人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认证书我当然想要了，可这不是团长职位的认证书吗？”
“真不可思议呢。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自信满满的诺茵，竟会有质疑自己实力的时候吗？其实比起你的幻术，你的御灵术更加出色吧？”罗米修斯说到这里，忍不住笑着眯起眼睛，“那可是很不一般的召唤兽呢。”
“可是它肯跟我订下契约，”诺茵显得有些低落，“和我的实力没有关系吧。”
“但是从创世以来，它没有认同过任何人，却单单认同了你。那么毋庸置疑的，获得它的认同也是你实力的一部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罗米修斯看着眼前的诺茵，认真地说道，“而且你看这份文件上还有国王陛下的印章，这可不是凭我老头子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
“国王陛下……”
“这足以证明，你的实力是得到了多方认同的。”罗米修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接下来就看你能不能得到那群刁钻的御灵骑士的认同了。”
诺茵看着罗米修斯，觉得那一瞬间，老人的脸仿佛和脑海中一张熟悉的脸孔相重合。
“诺茵有什么想做的事，那就大胆放手去做吧！但是——绝对不要做出会让自己感到后悔的事！”
那是另一张老人的脸。
——被诺茵称为“爷爷”的，琼斯家家主的脸。
“爷爷……无论我做什么事，即使是会让你感到失望的事，你的眼中也永远只有鼓励和嘉许呢……”诺茵有些低落地在心中默念，不知不觉泪水已经蓄满眼眶，“所以我才能朝着自己所寄望的方向，努力到现在……”
“怎么又哭起来了？”老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她却摇了摇头，用力擦掉眼泪，然后抬起头，绽放出一个笑容来：“我知道了……诺茵——会努力的！”
那一刻，那蔚蓝色的眼眸里，仿佛填进了库比矿一般坚定不屈的光芒。
“不错，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诺茵·琼斯嘛。”罗米修斯捋须大笑，睿智的眸中藏着内敛的光辉。
而豪迈的笑声，在被花园幻境笼罩的美丽庭院里，久久回荡，久久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