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诺茵缓缓地重复，声音有些发抖，但她依旧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刚才我不是已经找出戴恩了吗？”
“但是你并没有用你的手去抓住他，反而又让他逃走了。而这一次你也没有机会再通过对视对他施加幻觉。可以说，到这里已经是死局……”卡戚尔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开口，“所以我才会问你，你还要继续吗？”
诺茵呆呆站立着，卡戚尔一如既往俊逸温和的面容，在现在的她看来，竟是如此冰冷。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现在感到脑海中一片空白。一呼一吸仿佛都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
时间就像是冻结了，周遭的一切都消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空白才渐渐退去，她才开始明白对方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
她缓缓低下了头，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然后她以低沉的音色迟缓开口：
“我明白了……”她缓缓地，缓缓地，努力地维持着声线的平稳，说出了光是说出来，就觉得无比艰难和苦涩的话，“是我……输了。我认输……”
“那么，有件事情就需要如约履行了。”她有多失落杰却不加理会，只是面色冰冷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在她面前展示了上面的内容。
痛苦又沮丧的神色蔓上她的脸。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却被杰快速地收回。
那是她的“御灵骑士团团长认证书”……
“我们早就已经约好了胜负条件，你也应该愿赌服输。”说着杰面无表情地从腰间的牛皮袋中掏出一支火镰，点燃了认证书的一角。
那封左丞相罗米修斯亲拟，还盖着王室印章的认证书，就从那一角开始，在明亮的火光中，一点儿一点儿地迅速蔓延成灰烬。
“哈哈哈，这下子我们御灵骑士团总算是能够恢复以往的平静了呢。”
“总是能带着大家走向胜利的卡戚尔，和与失败为伍的小姑娘，不用想都知道谁更适合做我们的团长呢！哈哈哈哈……”
在骑士们快意的笑声中，蔚蓝色眼眸中原本坚毅的光，也随着认证书上烧尽的火光，一点儿一点儿暗了下去……
诺茵·琼斯离开了御灵骑士团。
几乎总部大门刚被重新合上，卡戚尔就以目光示意周围的御灵骑士们收起因为胜利而满溢在脸上的笑容：
“现在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意愿把人撵走了，你们就不要再在这件事情上分心了。希望你们记清楚，我们的敌人并不是诺茵，而是耶蒙帝国佣兵王麾下的那个铁血兵团。他们现在正整军备武，随时都做好了杀过来的准备。从今天开始御灵骑士团总部的警戒状态提升三级。”
“是！御灵骑士团——为王国，为人民而战！”
诺茵离开骑士团以后，就径自回到罗米修斯府，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自房间内将门牢牢锁上。
那之后一直没有出来。
府上的佣人几次敲门试图给她送餐送水，或者出于担心询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作任何的回应。
须发斑白的老人——左丞相罗米修斯，已经在她的门前徘徊了许久。
几次抬手想敲门说点儿什么，却终是顿住，什么也说不出。只得叹一口气，继续来回踱步。
认证书的事他已经听说了。他也完全有办法替她再弄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来。
但是他也知道，他们能烧一次，就能烧第二次。有些事情，根本勉强不来……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想起波澜历1229年，也就是七年前的一件事情……
不足座椅高的身量，十足天真气的稚嫩脸庞，唯有气势高人一等——
身穿白色泡泡短袖衬衣、红色背带裙的小女孩，一甩金褐色的微卷长发，双手叉腰，盯着正坐在躺椅上安静看书的他：
“罗米修斯，给我御灵骑士团的认证书！”
他只是稍稍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挑高了眉：
“唔……那可不行。”
“为什么？我明明有契约兽，为什么不行？”小女孩向前更近一步，“罗米修斯也说过它很强吧！它现在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叹一口气，轻轻合上书放到一旁的书桌上：“诺茵，你最初的志向，不是要成为幻术师的吗？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因为诺茵的幻术，在敌人打进艾多比希的时候，没能派上用场。”小女孩低下头，然后眼泪就一滴滴地滴落到了地板上，“诺茵明明想用幻术让他们迷路，将他们带进陷阱里的……却被他们轻易地识破了……幻术被识破了的话……就什么用都没有了……不但没有派上用场，还让爷爷为了保护诺茵……而……而……呜呜……诺茵想要更实际的，具体的力量，能打跑敌人，保护重要的人的力量！”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个不停的小女孩，不由得发出轻声的叹息：“诺茵啊……你要知道。我们艾多比希，实在是个非常小的国家，如果将艾多比希全境印成两米长宽的地图的话，甚至可以列下国境内的所有店铺。而我们的敌国，耶蒙帝国的可怕和残忍，我想你是知道的吧？”
“嗯……”小女孩哽咽着点了点头。
“而一旦你加入了御灵骑士团，就随时都会被派到战场上，去直面那个在那场大战后，也依然与我们势同水火、摩擦不断的耶蒙帝国铁血兵团。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你多么害怕，不管你再怎么苦恼，也不会被允许回头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诺茵……不要回头！”眼泪顺着小女孩的下巴流下来，鼻涕也跟着冒了出来，然而她蔚蓝色的眼眸里，却盛满了倔强的光。她朝着他大喊道：“因为回头的话一定会后悔！后悔会让好吃的东西也变得难以下咽，觉也不可能睡得好，心里会一直堵着，一想起来就难受得不得了，所以诺茵不要回头！诺茵要一直向前，将想要保护的东西全部都挡在身后！”
他看着那个哭得很不雅观的小女孩，目光平静如水。
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安慰的举动，反而露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现在让你加入御灵骑士团，你极有可能会成为战场上拖大家后腿的那一个呢？”
“我……”小女孩一愣，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结果过于显而易见，稍微自省一下就会明白。
不够强……自己完全不够强……
不，不如说……太弱了……
太弱了……
弱到谁也保护不了……
太弱了，弱到尽管不情愿，却总是被他人庇佑在荫翳之下……
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明明是知道的。但是——
“……不甘心。”
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地说道。
“罗米修斯……我……我好不甘心……”
“拖别人后腿，被别人保护，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承受一切，自己却什么都无能为力……光是想起来，就被那股不甘心压得喘不过气来！诺茵从来都不知道……不甘心竟然是，这么让人难过的一件事！”渐强的语气，拔高的声调，无法遏止的眼泪，仿佛都成为一种诉说，“如果当初的诺茵足够强，可以将敌人全部都打跑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失去了啊！呜呜！呃呜呜……哇啊啊……”说到最后，小女孩仿佛泄了最后的气力一般，尽情地哭了起来。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用平静如水的目光。
而小女孩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问道：“我说……罗米修斯，为什么会有战争这么讨厌的东西呢？诺茵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讨厌过那个弱小的自己……”
“因为人总是会有不足，所以讨厌自己，是非常正常的事。”他柔声说道，“但是，诺茵，讨厌只是一个起点，是促使自己改变的起点。诺茵，从这个起点出发，然后变强吧。”
“变……强？”诺茵抬起头，而他微笑着。
“嗯，变强吧，诺茵。强到足以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然后喜欢上自己吧。人就是因为这样不断磨砺着自己，才会发出越来越夺目的光芒啊。”
他微笑着，看着那个倔强地不断揉下自己的泪珠，却怎么也无法止住眼泪的女孩。
“幻术修行还要继续。但是关于与魔兽订立契约的事情我也会教给你更多。当然我还会给你添加其他的修行。另外我每年都会给你设置考验，只要你有能力通过，那便是你变强的证明，我就给你御灵骑士团的认证书。”
小女孩略微迷惘地看着他，眼泪从她的眼角怔怔跌落：“真……的？”
他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当然是真的了，就怕你到时候会知难而退呢！”
小女孩满眼的不可置信，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驳：“诺茵才不会知难而退！就算再难再苦也不会！”
“嗯，这才是我最好的朋友——琼斯老头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女啊……”他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头顶，“虽然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他不希望你卷入任何的战场。但既然这是你选择的，那么，我没理由不去为你指引前进的道路啊。毕竟，不肯认输这一点，姑且算是你唯一的优点呢……”
“罗米修斯……”小女孩抹去泪水，抬起红扑扑的脸蛋，露出了笑容，“嗯，诺茵会加油的！”
“话可说在前头，今后的修行，可是会和以前你单纯的对幻术感兴趣而向我学习的时候大大地不同，会异常的艰辛，我也会更严厉地对你进行考核和监督。我甚至会向国王陛下请求取消琼斯家族赋予你的贵族特权，让你完完全全在身份上成为一个最普通的人。”他认真地看着小女孩，“如果这样也没问题的话——”
“……嗯！没问题！——不管要花上多少年，诺茵都会努力成为御灵骑士的！”
“哦。那么——现在要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呢。哈哈哈哈……”
天色从苍蓝转入昏黄。整个艾多比希周围的景色都融入了一种慵懒柔和的橘黄色调。
晚阳将身量本就不算高的老人的影子以极缓的速度不断地拉长，再拉长。
他盯了许久那扇紧闭的房门，好不容易才再度抬起手来。
但是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还是放下手去，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御灵骑士团，团长办公室。
卡戚尔、杰、虎特三名上阶骑士在宽阔的办公桌前站成一排。
而坐在办公桌后的须发斑白的老人，从进门开始，就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地喝茶。
三人显得有些局促。但见老人没什么动静，也不敢贸然说话。
古怪的气氛长时间在室内来回地游走。
“罗米修斯……”最终，还是身为代团长的卡戚尔·赫里奥特上前一步，打算第一个开口。
罗米修斯却端着茶碗抬起一只手来，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汤，闭上双眼饮下一口后，才放下茶碗，以一双锐利的蓝眼睛盯着卡戚尔缓缓道：
“卡戚尔啊……过去你隔三岔五就会到老头子我这里来吧？每次都会说些什么，你并不适合做团长什么的啊。希望老头子我尽快找个新团长来代替你什么的，是这样没错吧？老头子我是耳朵都快听出茧了啊。”
“什么？卡戚尔你居然找过罗米修斯说这种话？我说你可不能……”杰不可置信地看向卡戚尔，正要开始滔滔不绝，虎特就在旁边拉了他一下。
他这才老实地闭上了嘴，但脸上还是显出不舒服的神色。
卡戚尔却平静地看着罗米修斯：“我是说过。”
“好，你承认就好。”罗米修斯再度端起茶碗，“然后就在一个多月前吧，我算是忍痛割爱，将自己还算自满的学徒举荐了出来，打算帮你了了这桩心愿吧。可是结果却是怎样呢？”他摇晃着茶碗，注视着碧绿的茶汤在茶碗里晃晃悠悠，“唔……似乎是遭到了了不起的御灵骑士们的全——员——反——对呢。”
“……”
三人无从辩驳，因而只能沉默。
卡戚尔平静地沉默。
杰不满地沉默。
虎特陷入思索的沉默。
——罗米修斯将三人的沉默看在眼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来高高在上的御灵骑士，老头子我亲手教出来的幻术学徒是完全高攀不上了。就算她有‘那只契约兽’在手，就算她拿着国王陛下亲自盖下的御章的认证书，一把火烧掉就是了。也是呢，严格意义上来说大名鼎鼎的御灵骑士团是独立于王权的，国家的指派什么的，无视掉就好了……”
“罗米修斯，我们并不是……”
卡戚尔正要开口好言相商，却再次被罗米修斯抬手制止了：“别和我辩，卡戚尔，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辩才，我老头子辩不过你。所以，别和我辩。”
卡戚尔被这么一噎，也只好再度沉默。
这时候杰终于看不过，一双红眸看向了罗米修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罗米修斯？”他激动地上前在办公桌上重重一拍，“我们事先约定好了三局两胜的胜负，要是她赢了，我们就认同她为团长。而如果她输了，就再也不能觊觎我们御灵骑士团团长的位置！而比试也是以她的惨败告终，就算你在这里和我们闹情绪也没用啊！”
“嗯……闹情绪呢……”罗米修斯不以为然地合上双眼点了点头，“但是闹情绪的……究竟是谁呢？你们的旧团长，凯帝森……已经离开了有七年了吧？你们当中却没有任何人愿意代替他来做这个团长。”他突然睁眼，对着三人怒目而视，“你们永远把这个位置空缺着好了！凯帝森也不会因此而回到你们的身边吧！而你们口口声声说诺茵是个小姑娘——平心而论，你们三个大男人在对付她的时候，难道没有倾尽全力吗？”
说着他站起来，看向了刚刚还忍不住拍桌子的红发骑士：
“再说了，杰，你扪心自问你的那场赌局，真的仅仅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赢过诺茵吗？如果当初你没有借助卡戚尔的智谋结局又会怎样呢？”
他对着杰怒目而视好一会儿，才又稍稍平静下来重新坐回到座位，皱着眉环视着三名沉默不语的上阶骑士：
“你们为她设立重重的障碍，她也毫不退缩地重重地跨越。这样的人，真的不够格做你们的团长吗？”
“……”
三人却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的沉默让罗米修斯感到更加的愤怒，他带着满身的怒气起身迅速走到门口，手抓住门把手的同时突然驻足，愤然回头。
“好吧，好吧，你们的翅膀都长硬了，一手创立了骑士团的老头子我的话你们是一句也不打算听进去了。那么好吧，以后各位‘骑士大人’的事情，老头子我再也不来管了！”
最后一个字，与摔门的声音重重地重合。
老人自此头也不回地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