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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苍凉老巢

剩下的时间,独眼老狼很难熬。

太阳凝固在飘浮汉白玉颜色一样云朵的天空,余辉从云的罅隙中筛下,草原出现深浅不一的色调,风使色彩变化多端……干爽、燥热的气息弥漫着,蚂蚁鸟躲在殴李树下悲伤地哀叫。

独眼老狼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它瞪太阳一眼,下意识地翘起尾巴,时常把尾巴当成鞭子,不过抽打的是月亮,而不是太阳。尾巴够不到太阳,真的能够得着太阳就惨了,肯定要撕毁它。

盼着,等着太阳落山。

过去的年代里,当地平线被夜色淹没的时刻,亲切的蹄音由远而近,母亲黑眼圈就带着食物回来,用它的胃带回来。

独眼狼已经懂得向母亲要食物吃的方法,用湿润的舌头舔母亲的嘴巴。母亲懂得儿子愿望,弓起身,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有一回,黑眼圈捕食很不顺,走遍山冈也没见到一只野兔或鼠类。它回来,儿子又向母亲要食物。

母亲朝外吐食物的痛苦状,独眼老狼永难磨灭。这是一次艰难的给予!

黑眼圈只捕到一只鹌鹑的幼鸟,它自己一天没进食,当幼鸟滑落胃时,消化器官本能地要消化食物。它阻止消化,因为消化了回到家里就吐不出来了。

阻止消化黑眼圈做到了,站在嗷嗷待哺的幼崽前,它拼命朝外吐食物。大概是食物太小了,怎么也吐不出来。

儿子饥饿的目光刺激黑眼圈努力,它吐啊,母亲伟大的吐!一团红色的东西从母亲的嘴里吐出,独眼狼吃下去,连同母亲的血一去吞吃下去。

黑眼圈马上虚弱下去。

独眼老狼从小倍受母亲的疼爱,至今记忆犹新;父亲粗腿狼王的印象却模模糊糊,这与过早地离开它有关。

独眼老狼很小的时候,捕杀马驹时父亲被畜主快枪击中身亡。一直到自己能独立打食前,始终和母亲黑眼圈在一起,在它暖乎乎的腹下,多次化险为夷,躲过猎人布下的陷阱,也躲过苍鹰追杀。总之,在母亲身边那段日子无忧无虑,充满童年的欢乐。

一年秋天,黑眼圈带上儿子离开故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独眼老狼不知母亲带自己去做什么,惧怕它也只好乖乖地跟它走。

一天,两天,三天……路上遇到许多小动物,黑眼圈无动于衷,仍旧朝前走。

尽管它们很饿,没有母亲的指令,它绝对不敢擅自捕猎。又饥又累,真想停下来歇息,母亲逼迫的目光令它畏惧,走,咬牙朝前走。

几日后,在一片荒坡上停下来。

独眼老狼觉得环境十分陌生,莽苍的山林从未涉足过。它自问:“这是哪呀?”

黑眼圈登上一座山顶,忽然变得严肃,凝望对面的山许久,许久……突然照身边的独眼老狼的脖子狠咬一口。

独眼老狼顿时眼冒金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独眼老狼被一阵噑叫声惊醒。满天星斗,周围空荡荡的,脖子的血迹未干。

独眼老狼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它嚎啕,它呼唤,荒原没有母亲的回声。

嗷呜!——

独眼老狼的叫声,引来一群狼,它们连拖再拽的把它带到香洼山上,安置在一个宽大的洞穴里。

一只嘴巴很长的狼温湿的舌头舔独眼老狼的伤口,血止住了,伤痛也减轻了。

独眼老狼在它孩提时代结识了狼王尖嘴巴,是狼王将它养大。

后来,它们俩成为仇家。

在没成为仇家之前,它们俩相处得很好。

独眼老狼常常想念母亲黑眼圈,一个事实它永远也不知道:当年黑眼圈为作粗腿狼王的新娘,与短尾狼牙齿对牙齿地决斗,终未打败对方而离开族群领地,现在又把儿子送回老巢,自己再次悄然离去,为什么啊?

黑眼圈走了,留下独眼老狼,这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

后来独眼老狼在狼群里长大了,也曾到过故穴寻母,窝里空空,阴湿的洞壁泥土塌落,浓郁的霉味儿表明黑眼圈很久没有住过了。

母亲黑眼圈到底到哪里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独眼老狼渴望见到生母的愿望愈加强烈。

两年后,独眼老狼打败了尖嘴巴狼王,自己当上狼王,再次钻和母亲住过的洞穴,见到一具白花花的骨骼,气味告诉它,这是死去的母亲黑眼圈。

独眼老狼慢慢撤出洞去,扒土,封埋洞口,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它填死了洞穴,而后又将上面的宣土踩实。它没立即离开,蹲在母亲坟前良久。

黑眼圈把儿子独眼老狼送回领地,便孤零零返回老巢。孩子长大了让它回到族群去,是它的心愿,现在实现了愿望。但它欣慰过后,是深深的思念,和儿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天伦之乐总是赶走了苦难,它们相依相偎在一起,共同抵御关东严寒,和缺食少物的冬天。儿子成了精神支柱,它生命运多灾多难,竞选狼王后没成功,心就灰丧下去,孤寂中邂逅粗腿狼王,荒凉的心房射进一束阳光,尤其是一个新的生命在腹中蠕动,俱灭的万念,一一被燃起,儿子独眼成为它生活的全部,生命的全部。

洞内现在只剩下自己,黑眼圈无穷无尽的怀念,怀念爱子,怀念族群里那些快活的日子,它昏花老眼里盈满忧伤的泪水。这个充满血腥残酷的世界上,唯一的寄托倏然丧失,余下的岁月,将找不到投情对意的知己,更何况亲人同伴。强烈的自尊心驱使,它宁死也不肯回到族群去,尽管它心明镜似的,群体对于生存是多么重要啊!

饥饿、孤独、郁闷、迷惘,黑眼圈在百般折磨中死去。

面对母亲的坟墓,独眼老狼流下哀伤的泪。诚然,狼有泪不轻弹,除非遭受巨大创伤和痛苦。

原本很脆弱,还有那么点善的独眼老狼,经过几次血淋淋的教训后,它的心变得铁硬,性格刚毅,狼的刚毅就意味着凶残。

“跑啦?”韩把头从蒙着狼皮的椅子上直起身子,那情形就像从一只狼背上下来。

“比受惊兔子跑得还快。”吴双从腰间解下烟口袋,捻上一锅儿,点着狠吸几口,似乎把愤恨吸进去,再吐出来就是轻蔑:“可跑了和尚跑了庙吗?你们能离开爱音格尔?”

“你说的对,卢辛是只受惊的兔子,怕了才跑的。”韩把头说。

还没从失去刘五的痛中走出来的韩把头,极不冷静地要找花膀子队报仇,先派吴双去寻他们的踪迹。

吴双当过胡子,深谙此道,找到胡匪没问题。他换了一身行头,纯粹庄稼人打扮,骑马进入荒原,也走进了往事里——

负伤藏在活窑(与胡子有往来的大户人家)的炮头火神爷,伤口日渐好转,守在身边汤一碗水一碗伺候的齐寡妇,始终殷勤体贴,一种不该产生的、确切说胡匪绺规所难容的——村妇与胡子吴双的恋情发生了。

关东女人对胡子厌恶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

年龄刚过二十岁的齐寡妇在伺候火神爷之前,待在佣人上宿的枯燥乏味、一派萧然景象的偏厦子里,咬牙切齿地恨骂胡子,这与她的身世有关。她是东家的远房亲戚,丈夫死后无依无靠,投亲、做佣人、寄居于此。两月前,眼伤很重的火神爷来了,东家便吩咐她打扫干净西厢房,说:“火神爷眼睛瞧不见东西,需要个人照料,你留在他身边,好好伺候。”

“嗯!”她领会东家的话后,行为让东家感到吃惊,她把胡子当成自家的亲人,日夜陪伴,炕烧得滚热,被子铺得平展,衣服洗得干净。脸上溢满欣喜,一改过去没精打采的样子,走路微微挺起胸脯,脸施些胭粉,趁进太太房里取针线机会还特意照照镜子。总之,像什么幸福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

东家瞪大眼睛,惊异地瞧着她里里外外地忙碌。原本是找个可靠的人照料火神爷,以尽地主之谊。但她似乎朝东家想都没敢想的事上发展。他感慨道:“年轻的寡妇有几个能真正守得住啊!”

火神爷如果听到东家慨言会作何感想呢?他的双眼被火药严重灼伤后,胡子把他扶上马背驮来的。眼睛肿得没缝儿,磨得厉害痛得钻心,他很想瞅眼伺候自己,夜晚睡在北炕轻轻发出鼾声的女人模样,仅仅感受到一双柔软、热乎乎的手,给自己洗脸、擦眼睛、掖被子,想说句感谢她的话,又不知怎样说好。

东家请来江湖游医,疲门(医道)高手程医生,他像早晨刚钻出窝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卖弄医道方面的学识,反复炫耀他给县长、日本军官的太太治好了眼疾,嗓门挺高有板有眼地说:“早年家父拜清宫御医张大师儿子为师,他后来把祖传秘方——火炼金丹,专治各种眼疾传授给家父……”

那年月,江湖游医都是程医生这副嘴脸,这样德性。吹归吹,但要有点真玩艺,他用樟脑加酒适量调如泥,揉成丸如豆大,朱砂为衣,用火点燃,在手中摇滚直到不烧手、烫手。少顷,掌中有雪白细灰粘土,使小刀刮下点入眼内,尔后又是一番废话。

炮头火神爷可没那么文雅,蛮横地轰走程医生:“明天放完屁再来,上完药就滚蛋。”

“喂,我说,你见轻吗?”齐寡妇浅声地问,这是程医生灰溜溜走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清凉些啦。”屋内恢复了寂静,那令人陶醉的喘息声又搅动他的心,在只剩下他们俩人,火神爷说,“还是火辣辣地疼。”

“我奶奶说过个治眼伤的法儿,一勺一个。”

“啥方?”

“别问,下晚儿试试!”

晚上?这个字眼对于火神爷是一种诱惑,一种折腾。多少个由蟋蟀鸣叫和女人鼻鼾组成的夜晚,他实在难熬,埋藏在心底的第一次钻进女人被窝的滋味,活生生地反复再现。睡在同一屋内的女人年岁一定很大,不然她敢?或许,她是想男人想发疯的女人……那也好。

火神爷盼望夜晚来临,度秒如年,想入非非。

嚓!划火柴,她点灯。

她怀着美妙的心情,猜测她是怎样望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近,解开她的带大襟花上衣纽扣……他伸出双臂,搂住她……

“躺平,别动。”齐寡妇将他伸到被外的胳膊送回被窝,脱鞋上炕,托起他的头放在胳膊上,移向已解开的衣襟而袒露的胸前,火神爷鼻尖触到胖乎乎烤人的肉体,一股浓香味的水柱陡然射来,润入干涩的眼睑,痛苦渐渐减轻。眼前晃动昏黄的灯光,浑然中出现一片雪白,心怦然一动,他猜到了那是件尤物。

“明个儿再上一次。”齐寡妇兜地转回身,迅捷地下炕,扔过一条毛巾,“擦一擦,淌到嘴边啦。”

火神爷僵住,没擦。让那乳白色的液润进嘴里,甜滋滋的,缓缓流进枯寂苍凉的心底,冻土被润酥融化,翳子被驱散,眼前豁然开朗。见到女人与想象的差异令他吃惊:她这么年轻,破衣烂衫裹着的躯体鼓鼓溜溜,背影很美。

“你多大?”

“比你小!”转过去的那张年轻的脸,微带羞涩状,不禁红了脸。

“你男人……”

“他死啦。”

“有孩子?”

“活了三个月,头年也死啦。”

气氛像冰一样冷,这样氛围中俩人滞了非分之想。

在第二次齐寡妇往火神爷眼里挤奶汁时,情感失控的火神爷一口叼住紫红色乳头。是本能是情爱?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她倾身胸脯紧压着那张硬硬胡茬的脸,两眼呆呆的,呼吸急促。任凭滚烫的大嘴吸吮。迷茫的痴情燃起烈火……她拥着他泪水涌出的眼眶。

“呕,女人呐!”东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什么理由干涉或拆散他们。他比坠身情网的齐寡妇头脑清醒,预测她的未来是徒劳,枉然。

献出由衷的爱也罢,双方需要得到满足也罢,地主土大院里的背静土屋里,胡子炮台火神爷和齐寡妇把俩人都想干的事干了。

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先后遭到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火神爷觉得她可怜。拆开马褂夹层取出一根金条,说:“给你。”

“我不要!”

“要啥?”

“要你!”齐寡妇洋溢着野性的兴奋。

女人通过男人对她的需要程度来判断男人对她爱的深浅,显然是浅薄的。齐寡妇根据火神爷做爱的时咬她的肩膀,啃她的鼻子,叼她的耳朵的火烈,推断出他离不开她。为博得对方的欢心,她索性拴上门,大白天钻进火神爷的被窝,固执地坚信暖烘烘的酥胸能拴住这匹野马,哼起那首《劝胡子歌》:

我劝你呀快回头,

别入局和绺。

家中有妻又有儿,

别在外逗留。

杀人要偿命,

害人要报仇。

谁家没有姐和妹,

谁家没有马和牛。

快拿人心比自心,

别让家人犯忧愁……

“我男人也是胡子。”齐寡妇见他毫无弃匪为民之意,讲其自身遭遇,想换取他的同情。她含泪讲道:他们原本是普通庄户人家,租种两垧多河滩地,日子不富足可总算过得下去。饿红眼的村民不少人挂柱当了胡子,她腆着大肚子拦住丈夫的马头:“熬过今年,大水撤了咱再种地……孩子要出生了,不能没爹呀。”

“种地?咋能和当胡子比呢?吃喝不愁。”丈夫狠劲抽打马一鞭子,头没回,一溜烟儿跑了。

劝没劝住,留没留住,丈夫撇下她挂柱当上胡子。她整日提心吊胆,默默为他祈祷,别遭什么不测。然而,一年后丈夫的死讯传到家里,她正爹一声妈一声痛叫着生孩子。孤儿寡母的日子咋过?家没粒米,她一脸菜色,苦命的孩子连漱口的奶水都没有,婴儿吃了三个月的玉米糊糊,就夭折了……齐寡妇动情地说:“我已是你的人啦,咱俩一起回我老家过日子吧!”

火神爷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没理睬她,用被子蒙上脸不再吭声。

绺子派人捎来大柜的话,眼睛治好后速归,数日后要砸个大响窑。一个绺子离开前打后别的炮头不行,特别是筑有坚固炮台,并设有暗堡地枪的大户人家,攻打成功与否往往就取决于炮头。火神爷对来人说:“告诉大当家的,三两日后,我定回绺子。”

所以,就有这样一个结果:她依然没放弃留住火神爷的努力。既然是最后一夜,分秒都显得珍贵。灯刚吹,月亮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像虫子似地在两个赤光的身子上顽皮地爬来爬去。此刻,土炕上的场景别开生面,或者说惊世骇俗:火神爷用他牛般的呼呼喘息给身下的女人伴奏,女人却很投入地唱流传民间的《劝匪歌》:

我劝绺子弟兄们,

别给俺们火浇油……

折腾了许久,月光疲惫地爬出去,小土屋阒然。夜半,火神爷被啜泣声惊醒,他安慰她说:“我不是说了吗,砸开响窑就回来。”

“别走……”她微弱声息中蕴含着绝望和惆怅。

“我得走!”他口气十分坚决,中断胡匪生涯怎么行呢?

小屋重又阒然。

噗,热乎乎的东西喷过来。他霍地蹿下炕去点灯,暗淡不明煤油灯的光芒,把一切都照明了。她裸赤的胴体被血染红,一把裁衣服的剪子扎进胸膛……

“这为啥呀你?”火神爷抱住两眼紧闭,气息微微的她,泪水簌簌落下。

“别……别当……胡……子!”齐寡妇断续说出最后这句话,便死在胡子炮头火神爷的怀里。

炮头火神爷埋葬齐寡妇后,拔了香头子(离开绺子),后到了韩把头的狩猎队……火神爷就是吴双。

吴双找到了花膀子队的老巢,但已是空荡无人。

“灶坑里还有火星,他们走的时间不长。”吴双说,他磕去烟灰,用嘴连啯带吹地通透下烟袋杆,而后插入烟口袋,缠好掖进腰间,问:“我是不是继续找花膀子队?”

韩把头片断沉吟,说:“先不去了,有屁股不愁打,这笔账先记着,日后再找他们算。吴双,我们去捉海冬青(一种猎鹰)……”

奉天满铁医院的一间高级病房里,眼科专家生田教授和林田数马进行如下的谈话。

“生田君,我的眼睛……”

“对不起,我们尽其所能了,伤情不容乐观。”

“能保住吗?”林田数马问。

“没有这个可能,弹片嵌入眼体,需马上摘出眼球。”

“我不想结束军人生涯……不想!生田君,求你帮助我。”

“我们会竭尽全力保住你的左眼,右眼是保不住了,不马上摘出右眼球,它一旦感染还要殃及左眼。”

“生田君。”

“有话请讲。”

“你在国内做过几例眼球移植手朮,而且很成功,我想……我能否移植眼球?”

“这?”生田教授为难,“不是十分容易做到。”

“差什么?”

“比如满铁医院的条件不及国内的医院,最大难题是没有活体可供移植。”

“你说的活体是人的眼球吧?”

“是,不好遇到捐献者,目前我们医院还没有捐献者的登记。”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只短短的一会儿,开口的是林田数马:“眼球没问题。”

“噢?”

“没问题搞到眼球。”林田数马把握地说,“如果有了眼球,手术全靠你啦。”……

生田教授走出林田数马的病房,在走廊里的小松原迎上去。

“舅舅,怎么样,队长的眼睛怎么样?”

生田教授没回答外甥的问话,说:“你们的队长叫你进去。”

“哎。”

“小松原。”生田教授说,“晚上到家里来吧,舅妈要给你做鳗鱼炒饭,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谢谢舅妈,我晚上过去。”

“等着你,早一点啊。”生田教授说。

小松原动作极轻地走进病房。

“队长。”

“坐,坐近点。”林田数马和善地。

小松原把椅子往病床前拉了拉,靠近林田数马,瞅他包着纱布的眼睛。“没问题吧,队长?”

“问题大啦。”林田数马说。

“我舅舅怎么说?”

林田数马情绪低落,说:“右眼是保不住了。”

“啊?”小松原惊愕。

林田数马说:“你不愿意让我瞎一只眼睛吧?”

“当然不愿意。”

“那好,你帮帮我。”林田数马循序渐进地表达。

“我?”

“只有你能帮助我,使我不成为瞎子。”

小松原呆然地看着队长,几次先想站起来,都被林田数马按下。“我不知怎么帮助队长?”

“听我对你说……”

满铁医院的大院里,生田教授一家为小松原的到来忙碌着,生田夫人在厨里指点着做鳗鱼饭。

客厅里,小松原和舅舅生田教授喝茶。

“小松原,你脸色很不好。”生田教授见外甥今天有些不对劲儿。

小松原极力掩饰,苍白的脸还是把什么都暴露无遗。

“到底怎么回事?”生田教授追问。

小松原迟疑不决。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生田教授说的很诚恳。

“舅舅,队长给我一个任务。”小松原有些哭腔,“我实在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什么任务?”

“他命令我搞到一颗眼球。”

“啊!林田数马要你弄一颗眼球?”

“鲜活的……舅舅,我不能那样做啊!”小松原说着说着哭起来,“从一个活人的眼睛里抠出眼珠,我下不了这个手。”

“谁都下不了这个手,有一点人性的人都下不了这个手。”

“舅舅,队长还要求必须是一个年青人的,一个女孩子的。”

“这又为什么?”

“他说换上一只女孩子的眼珠,体验一下她们是如何看男人,那样一定很有趣。”

“有趣?”生田教授有些气愤,“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给抠掉眼球,仅仅为了有趣?”

小松原向舅舅讲了令人发指的他们队长林田数马的暴行。

林田数马吃火车司机肝脏的事发生在去年秋季,接到上级命令的林田数马,在亮子里火车站将一司机截获,罪名是“通匪”。

守备队部的一间密室,正发生着狼群里的故事。一只动物如果活着被带回洞穴,目的就不单单为了果腹,凶残者把杀戮当成乐趣。

林田数马有一特殊的癖好——听人痛苦惨叫。火车司机却是一个死也不叫一声的人,这大大扫了守备队长的兴。

小松原不敢看受刑的场面,他躲到炮楼里。晚饭的时候林田数马叫他陪着用晚餐,二十三岁的经历当中,他第一次吃人肉宴。

烹调后的人肉端上桌,小松原很陌生,是什么肉从来没见过。

“来,”林田数马夹起一块肝蘸了辣根儿,“吃吧,美味的狼肝。”

小松原没吃过狼肝,狼腿肉他倒吃过,和狗肉没什么区别,甚至比狗肉要细嫩。他夹起一块肝学着队长的样子,蘸了辣根儿,将肝送到口中,咀嚼着。

“味道怎么样?”

“香,有点腥。”小松原蒙在鼓里,“狼肝很腥。”

“腥就多蘸辣根儿。”林田数马亲自夹块肝送到小松原的碗里,“吃惯就不感觉腥啦。”

小松原吃了第二块肝。

林田数马忽然大笑起来。

小松原愣怔地看着队长,感到莫名其妙。

“看来人变成狼很容易哟!”林田数马望着小松原,说,“连我们的小松原也能吃人啦。”

“吃人?”小松原脑袋顿时就大了。“我吃人?”

“是啊,吃人的感觉也没什么特别,人肝和猪肝、狗肝没什么两样。”林田数马笑,得意忘形。

“哇!”小松原猛然呕吐起来。

哐噹!生田教授墩碎手里的茶杯:“岂有此理!”

“舅舅,队长说选我去吃那个火车司机的肝,是看我在队里胆最小,连一只鸡都不敢杀……舅舅,我不想当兵了,我想回家。”

“这可不行,兵役没有服完,你擅自离开部队,那就是逃兵,守备队惩处逃兵历来都是很严厉的。”生田教授说。

“可是我不走怎么行啊!队长逼我去抠一女孩的眼珠。”小松原走投无路的样子。

“眼球的事,我们共同来想办法。”

花膀子队风风火火地向荒原深处走,他们的第二个秘巢在人迹罕至的大漠里。

行进到一座土坨,卢辛对项点脚说:“你带好弟兄们,我回来前不要去踢坷垃(抢劫)。”

“大当家的你放心去吧,我照你的吩咐做。”项点脚说。

“再见弟兄们!”卢辛按照关东风俗,确切地说按匪行的风俗,抱拳和全队人告别。

“一路顺风!”众匪道。

卢辛坐骑的鞍子上还连着一匹马,那匹马空鞍驮着狼皮。

“挑(走)!”项点脚胳臂一挥。

花膀子队连夜挪窑是接受了项点脚的建议,事实上这个建议相当正确,它避免一次冲突,或者说把一次厮杀推迟了。处在火气上的韩把头抱着血洗花膀子队,喂死去的弟兄五刘报仇的心里,派吴双寻找卢辛匪队的。赶到老龙眼,见到的是空荡荡的匪巢,人已不知去向,便回到玻璃山向韩把头报告。

这时,冷静下来的韩把头,改变了主意,暂时放弃了打仇家的计划,忙起狩猎队的事情,就是说把和花膀子队算账放在一边,这无疑给卢辛安心去哈尔滨放下不少的心。

卢辛独自去哈尔滨,不带一个弟兄,令人担忧。

“世面上很乱,叫两个弟兄同去保护大当家的吧。”有人提议。

“我自己去。”卢辛态度坚决。

“别劝了,听大当家的。”脚项点对提议的人说。

卢辛一匹马一杆枪独去哈尔滨,与他去哈尔滨的另个目的有关。项点脚心里十分清楚,相当一部分人也清楚,心照不宣而已。

从爱音格尔荒原到哈尔滨,虽然说不上千山万水,但也是翻山越岭,需要一些时间。好在卢辛在这条路上多次来去,驾轻就熟。

即使不是这样,卢辛每年也要去一趟哈尔滨。那里有吸引他的东西——俄国人开的妓院,乳白色小楼顶镶嵌的木马头和木浴巾磁吸着他,使他常常回先想起亚玛街上的特佩雷妓院。

哈尔滨街上的起着中国名字的“欢乐堂”妓院,实际是俄罗斯人开设的纯粹的俄国妓院,妓女们清一色的俄国女人。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还转,旋转的世界里把本不相及的东西转在了一起,卢辛和娜娜在“欢乐堂”相遇,真是超出想象的巧合,比小说还巧的情节安排,如此说来,上帝是最伟大的作家,什么样的故事他都能虚构出来。

“是你?”娜娜抬头见走进妓院的来人。

卢辛的惊异要比娜娜多几倍。

当年可以说是“性”使他们走在一起,而今辛卢为“性”走进妓院。五年里他们俩在最赤裸性交易的地方相遇,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娜娜就是“欢乐堂”的老板——老鸨。

“你们两人开妓……”卢辛问。

卢辛的话被娜娜打断:“是我自己,他死啦。”

大概他们的一切障碍都是那死去的男人,已经死了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什么障碍。男女之间一旦没了障碍,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你还很行。”娜娜在一件事圆满结束后说。

“你也没变化。”卢辛对比着往事。

在老鸨卧室的二人世界里,他们乘着记忆的翅膀,飞回到爱音格尔荒原最初的日子。

“马肚子下,我很幸福。”

“我也是。”

这是去年的“欢乐堂”里发生的一幕,去往哈尔滨的一路上,卢辛反复回味这一幕,把每个细节都回味几遍。

娜娜!对卢辛是一种呼唤。

他像一只急急赶回领地的狼,听到同伴在遥远的地方呼喊自己,觅声而去。

卢辛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朝哈尔滨赶。

“大当家的大概到了哈尔滨。”脚项点心想。

在爱音格尔荒原上的野狼沟,脚项点坐在月下的土冈尖上,望着东北方向,哈尔滨在那个方向。在他的脚下那个有着恐怖名字的沟谷里,是花膀子队的第二个巢穴。这里有草有水,且沟深草密,环境适合于马队藏身,胡子黑话称藏身作趴风。

花膀子队没进入此沟前,这儿的主人是狼,它们选择此地做巢穴,和胡匪们不谋而合,同一个出发点:安全。

独眼老狼称王时代,独眼狼王带领它的全体臣民来到这里,掘洞建穴,几十个洞窟蜂窝在沟的两侧,正像人类模仿蜂巢建筑一样,花膀子队模仿了狼,把一个个马架(简易窝棚)建在狼洞旁,有的马架地下部分直接利用了狼洞,有些鹊巢鸠占的味道。

狼在选择瞭望方面是专家,从它们的洞穴望出去,十里长沟尽收眼底。几十个狼洞口朝着不同的方向,海陆空多角度地守望家园。狼有着很强的集体意思,每个狼都自觉地维护集体利益,都负起责任。

“我们向狼学习。”项点脚说。

选择野狼沟作为第二个巢穴,项点脚列举多个狼的例子,譬如狼群的秩序,狼群的纪律,狼群的组织……花膀子队就是要成为狼一样的群体。

生活在狼洞边,谁也不会去想狐狸。被狼的种种行径熏一熏,染一染,增加一些狼性,在极端险恶的生存状态下,似乎人有了狼性才能生活得更好。

野狼沟此时有一群喝酒的狼,沟中的平静生活被打破,马的吃草和打响鼻声,让许多小动物不寒而栗。它们也不知这些过客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刺鼻的酒味儿,呛得它们受不了。

有人唱起妓院的歌谣来:

馋嘴的哥你听仔细,

好一朵荷花漂水里……

项点脚听后,感慨道:“憋的,纯粹憋的。”

花膀子队清一色男人,每到年关撂管(暂时解散),他们大都跑到镇上去,找相好的,找半掩门、卖大炕的,天翻地覆地释放一个冬天,转年拿局(重新集结)后,大半年的时间就没得机会,就得憋着。唱唱荤段子也是一种发泄。

项点脚倒不用担心花膀子队因憋爆炸了出什么事情,大当家的临走时托付照管好绺子,他感到肩头很重。守备队的林田数马不会善罢甘休,猎头韩把头也要找茬儿,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这两个仇家。

为老巢安全起见,项点脚设了三道岗,最远的离野狼沟足有四五里路,只要发现可疑的人马进入荒原,就早早传消息给老巢,马队即刻顺着沟底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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