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文件的时候,取出的订书针稀稀落落的,散摊在桌子上,少一个承载废物的筐,它们就显得失魂落魄。
其实差的东西还多着,比如文件柜。文件们早已排列在盒了,却缺乏上架的案,仿佛冬天摸不着鞋的脚,也像吊在嗓子眼儿的心,终归没有一个温暖的去处。
奶奶拉着我,走进柴棚里,抚摸着锈红色的棺材,说:“小玉,看,我什么都不缺了,这是你爸给我置下的,都搁了二十多年了。”10月23日的下午,78岁的奶奶摩梭着那个红色的容器,就像摩梭着我的手一样。
它与我的区别也许仅仅在于神经感应灵敏度的不同,然而,它比我更像奶奶的亲人。奶奶看见我,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奶奶看见它,却是清晨的炊烟晚间的炉火;我挂在奶奶的心尖儿上,它沉默在奶奶的日常起居里。
七年没有回老屋看奶奶了,路遇的那个堂姐说:“哟,小玉过着神仙生活,把老家都忘了。”但奶奶不这么看。她把我拽到柴棚的左角,那里有8堆干枯的玉米穗,其中7堆差不多大小,另一堆却少一些,她说,小玉一天不回,她就一天放一个穗子,看,昨天已经是第2922天了。我被这道题给难住了,闰年、大月、小月,足够我拿着笔摁着计算器计算好久,可是,连钱都不认识的奶奶,却精确无比地给出了答案。“我晓得,小玉在城里的生活也很不容易,还要赶回来看我。”对于我的城市生活,奶奶有着清醒的认知,在她的眼里,并非天上弹指一挥人间就千年,当我被笼络于城市的声色时,奶奶正在柴棚里,为我摆着玉米穗,一个,一个,又一个……
手机骤响,摇醒了这个崭新而空敞的办公室。是的,办公室还差很多装备,吸纳不了这破空而来的声音:同学要我去帮他算账,他在工作之余创办了一个幼儿园,经营了三个多月,却把账记混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投资了多少。
把点染着赭色竹叶的窗帘放下。下楼。我走向喧嚷的城市大道。
为什么要在霜降的那一天回老家去看奶奶呢?车水马龙中,在走向同学的路上,我仍然觉得恍惚。
依稀记得是头天下午二叔打了电话来,说奶奶病重。为什么不在当天赶回去,却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走?这个节气回去看奶奶也许真是个不祥的预兆。
堂叔说:“好好用药,争取让幺婶活过这个冬天吧。”堂叔是个乡间医生,远近闻名。为什么冬天就成了一道坎儿?果真,我宁愿缺失今年这个冬季。
一直以为奶奶不会生病。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奶奶就经常咳嗽,有时她会咳嗽很长时间。咳的声音不大,但尾音很长,绵长而柔韧。我在使用一次性面膜帖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奶奶的咳嗽:克制的,压缩的,被咳嗽的因子浸泡而饱满的。另一个更长期陪伴她的习惯是耳聋。这两种状态我称它为习惯,是因为整个杨家湾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从来没有认为这就是疾病。
除了笑声爽朗而清脆,奶奶说话时总是轻言细语,这完全不像一个耳聋者的语言习惯。那天,我大喊“奶奶”时,她被惊动了,欢快地笑着,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向我。她的泪水在笑纹里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嘴里却细声细气地念叨着:“小玉回来啦,多好。”她就站在地上那层绵密的梨树叶上。
叶片不时往下落着,太阳就斜挂在她的身后。
包裹着她的整个身子的太阳,正被无数的泪水包裹着,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淌下。她的脸红红的,亮亮的,吹弹可破,她用粗糙的手反复揉搓着我的手,说:“这几天好多了,肿也消了不少。”我不能再像儿时那样抚摸她的脸,甚至连抬手的动作也不敢。
我拥着她,大声地解释我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要滞后几天才能回来的原因。也不知她听清没有,只见一个劲儿地点头,重复着:“小玉回来了,多好。”
她一直叫我的小名。如果在我居住的城市里,也能够不时听到有人轻声唤我的小名,那该是怎样的感觉?
市声却像尘埃一样,无孔不入,它们从四面八方撞击着我的身体。如果奶奶走在我的身旁,她会乐呵呵地笑,多么漂亮的城市——让人应接不暇、无声地流动着的五颜六色啊。
奶奶把爷爷称为“老爷子”,称我父亲为“大石”,称二叔为“二柱”,这些名字都是她的专利,只有大姑和幺爹,她才称呼他们的大名。从嫁给爷爷开始,她就一直这么固执地叫着。这些称呼,特别是“老爷子”,她肯定认真地琢磨过、谨慎地选择过,怎样融入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为此,奶奶处心积虑。因为用现在流行语来讲,她在正式走进我家前,曾经与爷爷试过婚。这是我根据父亲所言“之前,她隔三差五地来”这句话作出的判断。
奶奶比我爷爷小12岁,比爷爷的长子——我的父亲大15岁,踏进我家的门坎儿时,应该是在她22岁的那年。我之所以不能肯定她出现在我家的时间,是因为连爷爷也记不清她正式住下的具体日期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行走着匆匆忙忙的个体,可谁又知道,这些个体之间,不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我办公室装修的那个小工,因为摩托车违章,被交警扣罚。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喜不自胜地告诉我:“哼,还想找我的麻烦,老大一个电话,就解决了。”这个湖南籍的汉子现在正在给我的另一间办公室钉踢脚线。
风在灰白的天空中横行无忌,白昼之下,又暗藏着多少看不清的网络?
而我的奶奶,却编织了一张另类的网。
父亲说:“之前,她隔三差五地来,从那个冬天开始,她就一直住下了。”在隔三差五地来的间隙里,她用自己种的蓖麻纺线,搓成细绳,给我的爷爷、9岁的父亲、7岁的大姑,5岁的二叔,2岁半的小叔纳布鞋。她搓麻绳的情景,几乎充斥了我的整个童年时代——那些秋雨绵绵的下午或者被火苗映红的有雪的冬日,她会顺手从火塘里舀出一瓢灰,倒进麻线里一起煮沸,再捞起,用清水冲洗干净,于是搓麻绳正式开始。这也标志着我最快乐的时刻到来了,我知道,奶奶就是那个圣诞老人,她把礼物都藏在火塘里了:焦黄的秋玉米棒、红薯、土豆,运气好,还会有烤花生和烤鸡蛋。
她把裤腿卷到大腿的上半部,把每根麻线分成均匀的两股,在大腿上搓。搓完一根就做个活结,系在椅背上,由我来数。搓完10根左右时,她的腿开始发红,等打上第50个结,她瘦瘦的右腿就红通通的了,像火塘里的火炭。她说,爷爷的一双布鞋,要耗费7根半麻绳:纳鞋底用6根,上鞋帮用1根半。
这些情景构成了我上小学前的数学教材,那些数字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比我以后使用算盘这种科学的记忆方法记忆各种数字时,来得更为精确和牢固。
这种记忆是属于我和奶奶之间的秘密。麻绳只不过是行走在时间之巷的步履声,真正躲藏在脚印里的温暖,是后来我在城市的楼房里,在某些秋天或冬天的日子里偶尔涌起的渴望。所以,我坚信,奶奶是有蓄谋的,当她看到一群年幼的孩子时,她就用她的爱心筑起了坚固的坝,用麻绳织成了结实的网,用布鞋拴牢了一个家庭风雨飘摇的脚步。
父亲又说:“那天下着雪,她背了一捆柴进来,我们都坐在火塘边,家里柴不多,她把柴加进去,火苗烧得高高的。”我猜想奶奶走进门的时候,首先是放下了那捆边走边拾来的柴禾。父亲说这话时有种憧憬式的迷醉,这是奶奶留给一个打着赤脚坐在火塘边的九岁孩子最为深刻的印象:“那时火已经快熄了,她趴下来吹。”关于这一天,父亲比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有着更为清晰的记忆。
事实上,父亲极有可能忽略掉了两个细节:一是奶奶手里还牵着我那个张姓的小姑,那时她5岁;二是奶奶从老红色的大方巾上抖下了一地的雪花,那个大方巾是她唯一的嫁妆,独立在她被蓝黑的对襟棉袄的包裹之上,是她积攒的记忆的凭据。
这两个细节是我后来的揣想。我根据亲人们零碎的口述组合了这样的情形,而且,凭我和奶奶之间一些无需言说的暗语,我相信我的这种推测应该是切合实际的。
关于小姑姑,在我出生前,她就出嫁了。她极少回娘家,但她家距奶奶家只不过十几里路。在她去世的前两年,她倒是频繁地回来了。母亲说,是因为姑父见她病重,就把她往娘家赶。那段时间,她有时会在奶奶家住上好几个星期,母亲也会把她接到我家呆上几天。她总是气短的样子,一个普通的长句,她得分成好几段说完。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病,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问谁。有一次,我打闹够了,风一样撞进奶奶家喝水,进门就见她们俩在抹眼泪,奶奶说:“当初说了你不听,现在可好,嫁错了人可是一辈子的事。”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奶奶家吃饭,有个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火急火燎地喊:“中兰去了。”
奶奶手里的锅铲当即就掉在了地上。那年小姑姑35岁,奶奶不到52岁。从此,她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血缘关系,就只剩从她9岁起,就再也未曾见过面的弟弟了。
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从奶奶家被一场洪水冲散之后,就不知被谁捡到并收养了。这是奶奶对我说的,她坚信她的弟弟还活着:“邻居们说过,一直没找到你舅爷。”到我家后,奶奶每年总会回到河边那个跨蹋的房子前,拔掉荒草,清理出院场,然后,提上做好的饭菜,去屋后不远处给她的父母上坟。“你舅爷肯定回来过,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有碰见他。”她说:“他穿着白色粗麻短袖。”
简直是糟透了,这件白色的外套怎会如此醒目?在同学的办公室里,他们都盯着我,仿佛我把满世界的冷气都带进去了。我真是愚蠢,在这冷嗖嗖的空气里,穿上这样一个雪白的短外套,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一件衣服可不可以穿遍春夏秋冬?又有什么是永恒的?那个舅爷,在奶奶的记忆里,就永远穿着白色粗麻短袖衫,永远缺着一颗门牙,永远是7岁的小小男子汉。
那是她的母亲自己种的麻自己织的布自己缝的衣,奶奶也穿着白色粗麻短袖,她被浑浊的水浸泡着。一个放牛的老人捞起了那具被白色紧裹着的小小身躯,把她倒提着抖动。水从她的鼻子与口腔里流出来,带着沉重的腥味。一起捞上来的还有那个老红色的方巾,老人看见它尾随在奶奶身后,就毫不犹豫地让它也停止了漂泊。
“我的耳朵就听不大明白啦,但是我留下了念想。”奶奶说。那次我和小伙伴们在老屋里捉迷藏,找不到蒙眼的布,看见它方方正正地摆在奶奶的枕头边,就顺手拿走了。奶奶挑着一担水进来,一把从我的脸上扯下来,说:“我另外给你们找一块布去,这个方巾不能用。”我不同意,大哭。爷爷从外面进来,大吼:“不能用就是不能用,这是你奶奶的嫁妆!”
同学的幼儿园从创办伊始至今,已经投资17.2万元了,除去开办费,他的经营亏损是4万多。我突然觉得烦躁不堪,我想离开。奶奶的嫁妆值多少钱?
那个方巾如果真是她的嫁妆,那么装满的就是她关于血缘的念想。我算得清么?血缘本身以及扩张着的血缘之亲,残缺着,破损着,却分明沉甸甸地缀在奶奶每一根神经的枝梢。
红方巾伴着她做了老人的童养媳。从被抱进那个陌生的家开始,老人就告诉奶奶:“你就是我的儿媳妇了。”奶奶不知道“儿媳妇”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老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奶奶13岁时死了救命恩人,17岁的那年冬天生下小姑姑,21岁时死了第一个丈夫。这是她在搓麻绳时,零零散散提及的。“你爷爷有三个媳妇呢。”她说。“你的亲奶奶在你爸9岁的时候就去了,肚子疼去的;你的第二个奶奶来了没多久,就被你爷爷赶走了,她太脏,不收拾,好吃懒做。”她的叙述不时被我打断,因为我经受不住那些红薯与土豆们烤香的诱惑,总是不停地要她翻看“熟了没有”。
“你爷爷只好从学堂里回来了,家里这么一窝小孩,搁谁也扛不动啊。当惯了老师,当然做不好农活儿,割的草东一根西一根的,从来不拢堆,要让别人去收半天呢,还动不动要我给他挑手上的刺儿,第一天下地,还把黄豆苗当稗草薅掉了。”奶奶的两个酒窝儿深深地漾开了去,满脸遮不住的光辉。
天太暗了。回到办公室,灯光正在我总是倚着的那扇窗玻璃里深情款款。奶奶如果瞧见了,会伸手关掉灯,说:“小玉,别这么浪费。”
光明与黑暗果真就像正与负的两极,是彼此瞧不顺眼儿的永世夫妻,黑愈深,光愈强,没有黑的接纳,就没有光的位置,没有光的诞生,也就所无谓黑的存在。那个锈红色的棺材,被柴棚容纳,总是能够照亮奶奶的双眼——是她温暖的巢窠,更是我们一个可以挽留的现在。可突然之间,它不想呆在柴棚了,它要撕破我人生里原有的构成,拆卸被它瞧中的有机体,它要走向更为浓黑的泥层之下。
而那颗从生理上已经衰竭的心,还有能力容纳些什么?“不,要是你爷爷先躺进去就好,我走了,他吃不好也睡不好……跟你爸说,到了那一天,如果来不及回来就不回来,那么远,又累人又花钱。你们也一样,不用回来了,公家的事可耽搁不得,这回都看见了,奶奶高兴哩。”
我的眼睛一定有了问题,怎么这世上到处都充斥着容器,到处都是容器状的物体?互为容器的事物都免不了一个归纳么?甚或包括容器本身?
这扇临街的窗,也是一个容器,它是一个取景框,容纳并规定着我的视线:窗外是法国梧桐树,一棵又一棵,树上的叶片在扑向大地,大地上的叶片在找寻方向——多么热闹而繁忙的景象!
卡夫卡讲述道:“有的人生活寂寞,到处找闲人聊天。他们留心白天的长短,气候的变化,关注职业和诸如此类情况的发展,他们见到随便什么人,都毫不犹豫地拉着他们的胳膊聊起来。他们多半在临街的窗前进行这些活动;没这临街的窗,他们呆不了多久。他们似乎一无所求,只是疲倦地将眼睛在天上人间上下转悠,朝他们的窗墙走去。他们不愿意,而且事实上也很少往后看,下面的马车和马车的喧闹来了,才终于将他们拉入人类的和谐之中。”这么说,我是生病了,我渴望找些“闲人聊天”或者关心气候的变化,我的思想总想坠入与容器无关的的生活,但我的行动却一片灰败,就连马车和马车的喧闹也无法将我拉入到和谐之中。
我只看得见容器。我是那么地惧怕瞻前与顾后,生命中一些不可把握的事情是如此强大,它们淹没了我。
倚着这扇临街的窗,我看见雨正在落下。
冬天已经伸开了它的手指!大地呵,能否闩好你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