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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只要你我在一起

这话恰恰触到秦翰飞心底痛处,他的眉头不禁紧锁起来。

是啊,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呢。漫说二人身份已经注定逃不开闲言碎语,便是没有这层阻隔,他抛下父皇新丧留下的一个烂摊子,在一个女子身旁流连太久,也足够让那帮老臣叨咕一阵子的了。

“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题吗?”云素裳发觉秦翰飞双眉紧锁,知道他根基未闻,如今也是少不了有一堆麻烦事要操心的。

秦翰飞勉强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夜里挟持你的那个贼人,是江南乱党之中的首领,他此刻应当还隐藏在宫中,但侍卫至今未能搜到,不由人不悬心。”

“你说谎,”云素裳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所谓‘乱党’必定要有‘党徒’才能作乱,一个贼人有什么可怕?这宫里只怕哪一晚都有十个八个的贼人进来,都要怕起来,日子没法过了!你不肯对我说便罢了,何苦说谎话来哄我!”

“什么都骗不了你,我该拿你怎么办?”秦翰飞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云素裳却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到底为了什么?秦逸飞还是不老实?还是你发现了秦念飞有什么阴谋?”

“都不是,”秦翰飞忧心忡忡地将她拥入怀中,“是为了你我二人……我们将来该怎么办?”

我们……没有将来啊。

云素裳不禁苦笑起来,将脸埋在他的怀中,不许他看见自己的悲苦。

即使没有朝臣反对,即使没有陆芊芊,我们依然没有将来,你知道吗?

此时的秦翰飞,不同于平日或威严或俊逸的公子形象,倒像个迷路的孩子,浑身上下俱是迷茫无助的气息,让云素裳不禁打心底里心疼起来。

可是二人这样相处的时光,不会很多了。

栾梦平已经将这边的消息传回了北疆,江南必定也在厉兵秣马,一个月之内,战事一定会爆发的,到时候身份尴尬的她,该何去何从?

也许不必选择吧?三皇姐不会放任她一直留在宫中,如果栾梦平一定要带她走,她是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的。

有些人,从来就不该相遇,说什么错过不错过!

“云儿,我们……我一定不会放弃你,你会不会永远坚定地跟我在一起?”秦翰飞低下头,看着云素裳的眼睛,不允许她躲闪。

云素裳几次逃离不成,终是哀伤地垂下头去:“何苦如此……我们本不该在一起。你要做明君的,这件事会给你带来怎样的麻烦,你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我不要做明君,我不要那些朝臣所谓的敬仰所谓的膺服,我不要千秋万世的声名,我只要你!”秦翰飞立时恼怒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云素裳的双肩,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

“你不能这样任性,”云素裳苦笑道,“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信你的心是真的,可是……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你不能将天下置于不顾,你还有你的江山你的子民,你的父兄你的族人对你的殷切期望,你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命运太多人的未来……你没有资格为自己的心去抗争。”

秦翰飞不禁沉默起来。

他何尝不知道,这天下谁都有资格任性,唯独他没有。可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难道只因为一个身份的限定,就让他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艰难?

他想要的,仅仅是与心爱的人一起过简单平静的日子啊,为什么那些卫道士不能放过他?

他可以为这天下为万千黎民鞠躬尽瘁,他可以随时为沐德皇朝的江山付出一切,就这样也不能换来他与心爱的女子的一线生机吗?

昨夜勤政殿中,朝臣们都已经见过她的真容,宫中对二人之事更已经是人尽皆知,想要她隐姓埋名也已经不可能,难道两人只能向所谓的命运妥协?

可不可以……放过她?

秦翰飞心中泛苦,忽然觉得自己争夺这皇位,是不是错了?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牵绊,他可以带着他心爱的女子云游四方,在陌生的地方过简单的日子,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可是不能啊,这世上的路,并不是每一条都有机会往回走的。

秦翰飞反复思量,最终还是不得不横下心:“你不需要理会千难万险,我只要你告诉我,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云素裳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心里发虚,只得掩饰地将自己藏进他的怀中,低声叹道:“你分明知道,又何必问我?”

秦翰飞心里的空落立刻被填满了。

是啊,他分明知道,又何必一遍一遍地确认?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像她那样可以为了他拼出一切,如果他还不清楚她的心意,他就是天下最大的糊涂虫了!

“云儿,你放心,只要你我在一起,便是全天下人都反对,我们也不怕!”秦翰飞坚定地抬起头来,看着云素裳疲惫的面容,仿佛看到了两人共同争取到的美好的将来。

云素裳强笑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说是出去,二人又能去哪里呢?走一步路都会有一大串人跟着的身份,连出一道宫门都是难于上青天的啊。

御花园中,尚未到万物复苏的季节,除了略带青草气息的土地,尚找不到什么春天的景致。

这样枯燥的园子,秦翰飞却看得兴致盎然。

有心爱的人在身边,再不值一提的环境都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一路之上,秦翰飞不厌其烦地跟云素裳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云素裳却始终兴趣缺缺,十句里至多能答上两三句。

秦翰飞以为她是因为无聊,只得安慰道:“我知道你自幼被深锁宫中,必然已经厌倦了宫里千篇一律的繁华……等到过了国孝,我带你去民间集市上看看,庙会、山川、节庆……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好吗?”

云素裳低低答应一声,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累了吗?”走到一个小凉亭前,秦翰飞拉着云素裳坐了下来。

是啊,累了。一直很累,却不能停歇。

云素裳怅然望着远处淡青色雾霭中的山水,苦笑道:“身不由己的日子……”

“会好的,我们一起面对。”秦翰飞信心满满。

远远看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过来,云素裳立时紧张起来。

那小太监看见秦翰飞坐在这里,立刻一溜小跑来到近前,禀道:“湘王妃求见。”

因为国孝之中,未及立后,陆芊芊的身份仍是尴尬的“湘王妃”,但不管有多尴尬,也比云素裳的身份来得光明正大一些吧?

云素裳微微苦笑:“我先走了。”

“不要走,”秦翰飞不舍地拉住她,“芊儿是明理的人,不用躲她的。”

云素裳挣扎不过,只得重又挨着他坐下,心里却像这乍暖还寒的天气一样,一寸寸冰凉起来。

他终是不懂的。

两情相悦并不等同于两心相知。是她太贪心了吗?

正沉吟间,小内侍已经一溜烟退了出去,转眼就带了陆芊芊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数月未见,陆芊芊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些,眉眼愈发精致秀气,显见得过不了一两年,也是个艳冠群芳的美人坯子。

陆芊芊乍见云素裳,也是吃了一惊,又见秦翰飞亲昵地紧握着她的手,脸色不禁更是难看起来。

“臣妾参见皇上。”陆芊芊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让粗心大意的秦翰飞看出有一丝不妥。

秦翰飞一时有些不习惯,忙叫内侍搀了她起身,柔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你已经回宫两天了,我都没能见到你……我若不过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把我扔在王府不管了?”陆芊芊低眉垂首,盈盈欲泣,那委屈的模样,连云素裳见了都难免心疼起来。

秦翰飞自然更是满心歉意:“刚一回宫就赶上父皇驾崩,事情千头万绪……”

陆芊芊闻言更是难过,远远地站着再也不肯向前:“我知道你事情千头万绪,所以不敢抱怨,可是你……我已经在梓宫前跪了整整一日,你也未曾看见我吗?”

秦翰飞羞愧难当,只得支吾着说:“下面跪着的命妇太多,而且俱是一样的素服……”

“说到底,你是根本就没想看到我!你明知我会来,怎么会看不到?如果是换了别人,你也说看不到吗?”陆芊芊说到最后,已经快要哭了出来,她带来的宫人无不责怨地看着端坐在一旁的云素裳。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人人心知肚明。

有时间与别的女子在御花园卿卿我我,却没有时间看一眼自己的发妻吗?看来这个意气风发的新君,人品也不怎么样!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眼前这个女子手段了得,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能牢牢地把君王捆在自己的身边……

秦翰飞被她质问得脸色通红,无奈地求饶道:“我实在是忙忘了,昨晚又是大臣又是刺客……实在没有心力去找人,你若是生气……”

“算了,您现在是皇帝,我哪敢生您的气!我明白了,你没有时间找人,所以如果要见你,就应该主动找到你,然后每时每刻黏在你的身边,形影不离,是吗?”陆芊芊冷笑着,话虽然是对秦翰飞说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云素裳不肯离开。

云素裳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秦翰飞尴尬非常,只得小心地安抚道:“事情闲了我自然会找你……现在你有事跟我商量吗?”

陆芊芊闻言愈加恼怒起来:“没有事情就不能在你眼前出现吗?我冒然出现,是不是打扰你们两个了?看来我刚刚是误会了,你不喜欢看到的人,即使主动找到你,也没有资格跟在你身旁,是吗?”

秦翰飞有些迷惑,不明白一向温顺乖巧的陆芊芊怎会变得如此尖酸。不过是回宫之后没有见她,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

云素裳要走又走不了,只得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坐在他身旁,见他始终未能明白陆芊芊生气的原因,不禁万分失望。

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对他抱了希望,看来也是自己太糊涂了。

“您说是吗,母妃?”陆芊芊的声音忽然提高,云素裳正在失神,没有听清楚她前面说了什么,不禁茫然地看向秦翰飞。

却见秦翰飞涨得满脸通红,却又像是不能发火的样子,无奈地向陆芊芊求肯道:“此事与云儿无关,你不要针对她。”

“怎么与她无关?如果不是她不要脸缠着你不放,你会对一个下等贱婢念念不忘,哪怕她已经是你的母妃,你也不顾人伦与她牵扯不清?我不信我一个女孩子都明白的事,你反倒不明白!你难道不知道她是父皇的遗孀?现在父皇尸骨未寒,你就大喇喇地拉着她在宫里晃来晃去,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吗?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怎么说你们吗?你……你难道就不想想,你自己以后将怎么见人?我们王府的旧人,今后还敢出门吗?”陆芊芊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在暮色渐重的花园中显得分外凄凉无助。

秦翰飞眼中闪过心疼的神色,下意识地放开了云素裳的手,起身走到陆芊芊面前。

云素裳看着陆芊芊蜷在他的怀中饮泣的身影,忽然觉得万分刺眼。

想来自己原本便是不该在这里的,又何苦一定要给他二人添麻烦,白白讨人嫌呢?也许,陆芊芊的出现只是命运的一个提醒,她,该是时候离开了。

生怕自己抑制不住落下泪来,云素裳不敢多作停留,趁秦翰飞不注意,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亭子。

秦翰飞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云素裳离开,心头忽然生出难言的恐慌,顾不得陆芊芊还在低泣不止,慌忙便要去追。

陆芊芊眼明手快地拉住他,恼怒道:“你还是要去追她?这宫里千百双眼睛,你要别人怎么说?你便是坚持要她,也该过了这一阵子,等大家都消停下来再说!你如今追着她满宫里跑,赶明儿朝臣就会谏你失德,你信不信?”

秦翰飞脚下一顿,细细思量这话,却也有理。宫中人人都长着一张利嘴,众口铄金,到明日传成什么样还真是不得不想。既然二人想要天长地久,又何必贪恋这一时的温柔?

过一阵子……对了,过一阵子,等大臣们淡忘了这件事,封了芊芊为后堵住他们的嘴,然后再慢慢图谋这件事便是了。

秦翰飞主意已定,也便不再似先前那般惴惴不安,不禁对颇有见识的陆芊芊感恩戴德起来。

“你也不必谢我,”陆芊芊冷笑道,“我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我自己无能罢了。昔日你明明对我承诺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定会耐心等我长大,可是如今……”

“芊儿……对不起。”秦翰飞很想擦干眼前这女孩脸上的泪水,可他已经没有了当年许下承诺时的勇气。

那时他对陆芊芊的承诺确实是真心的,可是自从遇到云素裳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叫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知道原来对陆芊芊的宠溺,不过是一种家人般的亲密和怜爱,与他需要的真正的爱情,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这种说辞极其不负责任,但他已经看明白自己的内心,便不想轻易放弃。虽然有些对不住芊儿,但自己可以给她天下女子最高的荣耀,是否也可算是补偿过了?

云儿……才是他此生唯一的至宝,是他心头一刻也不能忘记的挚爱!

陆芊芊自己狠狠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神色倔强:“‘对不起’三个字是最不值钱的,我不想听,你也不必再说。我知道你如今心里只有她,我只希望你有点儿分寸,莫要让人拿捏出什么错处来,到时候可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无处容身那么简单!”

秦翰飞深以为然,心下对这个年幼聪慧的女孩更添了几分敬重。

云素裳昏昏沉沉回到婉云轩,只觉头痛欲裂。

诗筠手足无措地迎上前来,不明白出去的时候好好的,为什么回来之后脸色却苍白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两个人吵架了?按说不该啊!

云素裳闷闷地一个人用了晚膳,便要打发丫头们出去。诗筠也不敢劝,忧心忡忡地走了下去。如萱倒是想说些什么,云素裳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只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直到内室里终于安静下来,云素裳才收起一脸冷漠的神情,变得忧伤而无助起来。

明天再说,一个多么美好多么充满希望的想法!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把什么都推到明天了。

栾梦平在宫里躲了一整天,想必该知道的事都已经打听到了吧?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他就会出现在这里。然后,她的命运又会出现什么样的转机呢?

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决意在离开之前,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这段本不该存在的痴恋少一点遗憾,没想到……

人算不如天算,既然这样,也只能说是命中无缘莫强求了。

还会有再与他相见的机会吗?即使有,下一次再见的时候,只怕也早已是沧海桑田了吧?她的所思所想,在所谓的天下大事面前,可会有一丝一毫的分量?

秦翰飞……

虽然留有遗憾,但她仍然愿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记住这个让她在敌人的深宫里找到一丝温暖和希望的人。

就这样吧。

夜已深了,云素裳全无睡意,和衣躺在舒适的软榻上,脑海中思绪万千,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裳儿!”三更时分,云素裳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云素裳因为太过专注于外面的声响,反而没有注意自己的身边,听到这一声不禁吓了一跳,险些没有尖叫出声。

“裳儿,是我!”栾梦平慌忙掩住她的嘴,确信她已经缓过劲儿来,这才歉然地放开,不安地解释道:“白天的时候,我便躲在你的房间里了。”

云素裳吃了一惊,心下不禁慌乱起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中午。当年我常到婉贵妃这里来寻你,熟门熟路,就躲了进来,却不想你如今仍是住在这里。”栾梦平的声音有些莫名的低沉。

云素裳点了点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勉强起身,笑道:“我们去取那件东西吧。”

“裳儿!”栾梦平忍不住再唤一声,嗓音沙哑,云素裳听在耳中,不禁满心苦涩。

她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在宫中多耽搁一刻,便要多一分危险,所以她并不愿意与他多说,只得勉强笑道:“快点儿,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委屈自己!我早知你在宫中受这样的苦,便是拼了一死,拼了违抗三公主的旨意,也一定先来把你救出去!”栾梦平紧紧圈住云素裳的肩膀,语带哽咽地说道。

“这都是我命里所招,多说无益,三哥哥不必为我伤心了。”云素裳勉强笑道。

栾梦平的双手几乎要将云素裳的肩膀捏碎。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命,都是那些天杀的贼人!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将他们挫骨扬灰,以解我心头之恨!”

云素裳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知道不能跟他多讲,只得压下不快,低声道:“我们快走吧。”

“娘娘要到哪里去?”正在这时,窗外一个冰冷的声音,让室内的两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如萱,进来吧。”云素裳惊魂甫定,向着窗外轻轻地道。

栾梦平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挡在云素裳前面,戒备地看着来人。

棉布门帘轻轻地动了一下,只见如萱躬着身子,恭敬地走了进来,俨然仍是一副忠心勤谨的老宫女模样。

忍了这么久,她终于还是出现了。

云素裳冷笑一声:“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嬷嬷!你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委屈得很吧?既然已经把身份揭破了,还作这幅样子给谁看呢?你不该趾高气昂一点吗?”

如萱平静地直起身子,脸上虽没了恭谨的神情,却依然没有云素裳所希望看到的那种小人得志的张扬:“惭愧得很,娘娘竟然丝毫没有感到惊奇,可见老奴一早便已经暴露了,倒难为娘娘忍得辛苦!这位是栾将军的小世子平哥儿吧?多年不见,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栾梦平见她举止怪异,更兼连自己的身份都知道,不禁大是紧张,下意识地将云素裳紧紧地掩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女人。

“老奴是当年婉云轩旧人,所以记得世子爷,您是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得老奴了。”如萱神色没什么变化地侃侃而谈。

云素裳凉凉地看着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女人:“凭你这段大才,做个奴才实在是委屈你了。”

“不敢,士择明主而栖,老奴只是本能地给自己选择最好的路而已。”如萱谦逊地道。

“好一个士择明主而栖,那老贼就是你选择的明主?只怕当年的事,也没少了你的功劳吧?”云素裳暗暗咬牙,忍住自己立刻将这女人大卸八块的冲动。

如萱理直气壮地道:“那是自然,老奴若非当年替先帝爷立下大功,只怕到现在还是一个任人欺凌的洒扫宫女,或者也许在宫斗当中作为棋子被牺牲掉了吧?难道娘娘您认为,您对老奴的恩情,比先帝爷还大?”

“裳儿,莫要跟她废话,这恶奴,还是处理掉了干净。”栾梦平在云素裳耳边低声说道。

那如萱却猜到了他的意思,冷笑道:“栾世子倒是果断,只可惜……老奴已经将您在婉云轩的消息送了出去,杀了老奴,您也一样走不了。”

“杀你也走不了,不杀你也走不了,当然还是杀了你的比较划算。”事到如今,云素裳反倒从容地笑了起来。

“如果老奴愿意给娘娘指一条生路呢?”面对栾梦平手中锋利的长剑,如萱不慌不忙地笑道。

云素裳已经猜到她的意思,却仍然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轻笑道:“说来听听。”

“老奴手中有先帝爷旨意,只要娘娘说出那半支银钗的用法,再交代一下传国玉玺的去处,任何人都不会为难娘娘。到时老奴自会向皇上陈明一切,您是要离开宫中远走高飞,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勾三搭四,也都是您自己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再管……”如萱语带笑意,那脸色却依然无波无澜的,云素裳才知此人这张无害的脸,不但昔年成功地骗过了母妃,也险些成功地骗过了自己,这女人不可小视!

“恶奴,受死!”栾梦平最听不得别人说云素裳不好,不待她说完已经提剑冲了过去。

如萱似乎是学过几招拳脚功夫的,但在栾梦平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是以虽然险险躲过两剑,却显然是撑不了多久的。

但这样闹起来,必定会惊动别人,云素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三哥哥,你冷静一点,她就是要你闹起来,引来了侍卫咱们就走不了了!”

“等我先杀了这贼妇再说!”栾梦平早被气得理智全无,满心里只想着把这个口出恶言的毒妇杀死再说!

正在云素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房门大开,却是秦翰飞带着一队侍卫冷冷地堵在了门口:“你们准备走到哪里去?”

同样的一句话,从如萱的口中说出来,云素裳可以完全不屑一顾,可是从秦翰飞的口中说出来,她不禁心下一颤,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浑身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顿时僵硬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在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离开了他,走到哪里,还不是都一样?本以为可以远远地离开,至少尚能留一个回忆,如今看来,所有的美好,只怕都不会再有了。

她曾经为两人设想过千万种结局,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二人竟有一天会走到这种尴尬的境地,未经离别,心已伤。

秦翰飞脸色苍白,目光中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失望和滔天的怒意,看得云素裳心惊胆战。

眼看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云素裳本能地想要逃开,双腿却像不是自己的,无论怎么努力都使唤不动,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个暴怒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秦翰飞……”她用尽全身力气,好容易口中挤出这几个字,控制不住的泪水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用你的眼泪来骗我吗?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吗?”秦翰飞残忍地冷笑着,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意,陌生得让云素裳感到不寒而栗。

趁着气氛僵住的工夫,栾梦平终于一剑了结了死不瞑目的如萱,在秦翰飞挨近到云素裳身边之前,飞快地闪身挡在了两人中间。

“栾梦平,又是你。”秦翰飞点点头,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从门边一个一个地挤了进来,团团地站了一屋子。这一下,两人便是插翅也逃不出去了。

栾梦平持剑挡在云素裳面前,警惕地盯着还在不断走近的秦翰飞:“不要过来!”

“朕便是一定要过去,你挡得住吗?”秦翰飞冷笑道。

栾梦平的气势渐渐低了下去。

排兵布阵,他自认不输于秦翰飞,但刚才自己被那个老妇三言两语轻易激怒而失去理智,让自己陷入这样的死地,他便知自己到底是输人一筹,不敢再自矜智勇过人了。

至于单打独斗,他更没有把握胜于秦翰飞,何况他身后还有那么多侍卫,门外还不知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

已经闯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难道今日竟会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地方?

栾梦平心下十分懊恼。他闯进宫来虽然是三公主的安排,但更多的是因为自己,他想要将自己敬重了这么多年、思念了这么多年的裳儿带出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可是……

难道竟会因为自己的无能和鲁莽,让她连眼下最基本的安逸都不能得到保障了吗?

秦翰飞看着云素裳失魂落魄的神情,终是没能忍心走到她面前去。他为自己至今还在对她心软而感到十分懊恼,却也只得冷冷地道:“你们可以选择,是让侍卫们拿下,还是你们自己缴械投降?”

栾梦平知道今日若是定要一搏,只怕难有胜算,饶是他一向置生死于度外,今日想到与云素裳久别重逢,不想却极可能成了永别,持剑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云素裳感觉到他的紧张,苦笑道:“认输吧,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了。”

栾梦平还在迟疑,云素裳看到侍卫们已经蠢蠢欲动,只得握住他的手,连同他手中的剑一起慢慢地压了下去。秦翰飞看到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猛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侍卫们渐渐围拢上来,雪亮的刀剑齐齐对着两人的方向,反射着阴冷的光芒。云素裳安抚地捏一捏栾梦平的手,两人平静地随着他们走了出去。

走到殿门外,云素裳才发现整个婉云轩已经被侍卫团团包围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水泄不通。最前面一排是皇帝的亲兵,人人身着轻便的软甲,手持长剑专注地盯着殿门的方向,在后面却是一排又一排交错排列着的弓箭手,他二人走到哪里,箭就跟着朝向哪里。毫无疑问,只要他们有半点异动,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射成刺猬!

他发起狠来,真让人不寒而栗!

秦翰飞并没有走远,云素裳看着不远处他迎风而立的背影,心里酸涩难言。

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孤单,让人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拥住他的腰,告诉他,无论何时,自己都愿意陪在他身旁。

可是,她已经永远失去这样的资格了。今后陪伴在他身边的,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她。想到这样的现实,云素裳心如刀割。

是她错了。

明知两个人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有未来的,她却还是飞蛾扑火般地陷了进去,到如今,走不出来的那个人,却只是她自己啊!

他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吧?等到异日,他佳人在侧,可还会记得昔日有一个并不温顺乖巧的女孩,曾经用痴恋的目光看着他,曾经对他许下过一生一世的愿?

也许他会记得,然后在心里暗骂一句“骗子”;也许他会记得有那样一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剑眉一挑,不屑一顾:喜欢他的女孩多入过江之鲫,她只是一个平凡的过客,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记住?

秦翰飞……你会如何待我?

此刻,你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吗?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如今可还肯听?

秦翰飞……

云素裳定定地站在当地,眼中泪珠不断地成串滚下,冰凉凉地划过脸庞、浸湿衣襟。

他的名字就在喉头,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她用尽全身力气,却只能发出一声低哑的哽咽。

秦翰飞、秦翰飞、秦翰飞……

你回头看一眼好吗?只看一眼,让我记住你最后的留恋,可不可以?

侍卫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恶狠狠地在她身后推了一把:“死了没有?快走!”

云素裳踉跄了一下,艰难地站稳身形,没有抱怨,更没有反抗。此刻的她,并不觉得侍卫的粗暴对待是如何难以忍受的了。

栾梦平一直侧身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凄苦绝望的神情,心中的煎熬并不比她少。

他原本以为,她在这宫中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无奈,白日里见到她与秦翰飞亲密相拥时,他只当是那贼人强迫于她,恨不得将秦翰飞千刀万剐来替她解恨……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难道这位本该无忧无虑的公主,竟然在落难之时,对敌人之子动了真情吗?那么宫中那些传言……

不,秦翰飞是那老贼之子,怎么会懂什么是真情;裳儿一向是有分寸有理智的人,又怎么会纵容自己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此事显然是裳儿年幼无知,被那秦翰飞所欺而已!否则他今日为何如此冷酷无情,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可怜的裳儿,你可知你爱的,是一个根本不该爱,也不值得你去爱的人?他今日这般对你,你可曾看清他狡诈薄情的真面目?这一场迷梦,你需要过多久才会醒,又需要过多久,才能不会痛?

也罢,值得庆幸的是,这段孽缘到如今也算是结束了。裳儿此刻虽是痛苦万分,却也好过被他蒙骗一生,如果今日可以逃过一死,如果她还有未来……只能希望时间可以掩埋一切过往、治愈一切伤痛吧!

如果他能活下来,他愿意以自己的余生,来陪伴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让她的未来不再有半点悲苦!

“裳儿,走吧。”眼见侍卫等得愈发不耐烦起来,栾梦平知道再磨蹭下去只怕还有风波,只得忍着心痛,小心翼翼地扯扯云素裳的衣袖。

是啊,走吧。

不走又能怎么样?在这里看他的背影,看一整天,他就会回头吗?他就会假装不知道她的欺骗,就会假装不在意她的身份吗?

云素裳,你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云素裳低下头,自嘲地咧嘴笑了笑,在侍卫凶神恶煞的催促下艰难地举步,离开了那个她曾经希望可以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此去一别,竟当真成了陌路。只可惜她的结局,不是原本设想的海阔天空,而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

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秦翰飞依然不敢回头。

初春的夜风依然寒冷,凉凉的湿意一点点浸透衣袍、渗进肌肤、侵入骨髓,让人从心里都觉得冰冷起来。

春天不应该是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吗?今天傍晚的时候,那个小女人还在欢喜地跟他说,柳条儿绿了,小草探出头来了……

原来都是假的吗?那个小女人的欢喜是假的,这个春天的到来也是假的?

冬天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是吗?

从来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年这样漫长。这个冬天里,他失去了父皇母后,打了一场不知道有没有胜利的“胜仗”,莫名其妙地抢到了梦寐以求的御座,更受过骗伤过心……

原来一个冬天的时间里,可以发生那么多事!

原来他以为的“最后的温暖”,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个看上去单纯无辜的女人,竟然轻易将他骗得团团转,骗得他连失去了父母的伤痛都没有来得及体会,就冒着得罪全体文武大臣的危险,一头扎进了她的温柔乡里!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爱他的。她清澈的眼睛轻轻地眨一下,他便失了心失了神失了魂,一心扑在她的身上,只觉得人世间所有的苦都算不上什么了。

是他太幼稚了,是吗?

一直都是他在一厢情愿,是吗?

他曾经以为,那个女孩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她的眼睛也是一眼就看得透,她应该对自己是完全无所保留的,想不到……

想不到他竟然把一条毒蛇养在身边、捧在手心那么久,甚至为了她不惜与母后反目、不惧被父皇疑忌、更不惜赔上自己的一世声名!

她究竟哪里值得他倾心相待?她究竟哪里值得他抛弃了发妻,只求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将身份隐藏得那样深,肆无忌惮地与她的同党她的前朝余孽私通讯息,她甚至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渗进了沐德皇朝的角角落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点点滴滴影响着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决定!

如今想来,她这样离奇的境遇,真的纯是偶然吗?母后怎么会单单选择了安排她作父皇的嫔妃?昭华宫为什么偏偏在她当选嫔妃后失火?母后和父皇为什么都是在见过她之后的次日突发奇疾骤然离世?

这一切真的与她没有关系吗?她真的是一个单纯如水的女孩吗?

那女子小小的身躯里,究竟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究竟有多少他看不透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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