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赵天国十四岁那年,从父亲手中接过法器——一块锈迹斑斑的羊胫骨时,就从一盆清水里看到了他一生的结局。半个世纪后,当他被人民解放军战士五花大绑押赴县城外土地庙前执行枪决时,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才猛然想起他接过法器,站起身来走向香案的木盆往法器上弹神水时,手指头一触碰到水面,他的胸口倏地一紧,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强烈一震,一股锥心的巨痛袭击了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扑倒下地。他往水盆里看去,一支巨大的黑洞洞的枪口从水底伸来,枪管上套有一个圆形的东西,正中央还有一根指头粗的铁针。在外表平静内里却波涛汹涌的清水里,他还看到一群穿着草黄色衣服肩上背着长枪的军人,他们一字排开,面容肃穆地站在一条铺满细碎鹅卵石的河滩上。再远处,是一泓绿得发暗的河水。巫师赵天国清楚地记得,他十四岁那年是大清朝光绪二十八年,按天干地支纪年为壬寅年,那时的猫庄除了火铳,根本找不到一支有准星的快枪。那时他也没出过猫庄,别说没见到过穿着整齐划一的军装的军人,连戴小斗篷的大清朝兵勇也没见过一个。巫师赵天国那时就知道他会死在一支枪口下,只是不晓得枪口里的子弹什么时候射向他的胸口。他以为会在他三十六岁以前,没想到他等了整整半个世纪;他以为那是仇人的枪口,没想到他会成为人民的公敌;他以为他会死得很豪迈,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英勇不屈,没想到枪响之前他竟会号啕大哭,成为酉水两岸几万围观者传布了好几代人的笑柄。
猫庄每个巫师在接过法器正式成为巫师时,都能从神水里看到自己一生的结局。就像他爷爷老巫师赵日升知道自己会死于乱石之下,前巫师父亲赵久明也知道自己会死于仇人的毒箭。据说爷爷接过法器时,在清水里看到一堆滚滚而下的巨石,后来他果然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被一块重达千斤的大石头从身上碾过。那夜,爷爷在正房里睡觉,巨石从他的梦里呼啸而过,压垮木床后,把他碾成了一张肉饼。此时,婆婆恰巧起来小解,逃过一劫。她蹲在茅厕板上还能听到男人如雷的鼾声,提上裤腰时听到房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赶忙举灯往房里跑去。婆婆进屋后,没有看到房子的前后板壁已经被巨石洞穿,却依然听到断了一下子鼾声的老巫师又扯起酣畅淋漓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噜,心里遂安定下来。她把油灯放在床头柜上,却找不到床了。她面前空空荡荡的,床没了!老巫师的鼾声仍在呼呼噜噜地响,床去哪儿了呢?她从柜子上拿起银簪,拨亮灯芯,这才发出一声比天上的炸雷还要响亮的惊叫声。
第二天,暴雨停后,闻讯赶来的猫庄人看到那块破房而过的大石头稳稳当当地停在屋前的坪场上,把夯实了多年的土坪砸出一个深达半人的大坑。后来,猫庄八个青壮年男丁用拳头粗的麻绳把巨石套起来,步履蹒跚才抬出了坪场。后来人们还发现,这块大石头只是后山垮下的石壁中最小的一块,那些更大的石头全都被屋后的一片山竹林爆裂的竹片死死地缠住了。其中一块庞然大物已经悬到了刚成巫师不久的父亲赵久明头顶上的厢房板壁上,被三根大山竹紧紧相扣丝丝相缠地托住。那些爆裂的山竹片绞在一起,像一个编织好的网兜,网住了那块面目狰狞的大石头。
全身连头颅一起被碾成一张薄饼的老巫师的鼾声响彻了整整七天七夜。人们把他从床板上像揭一张绷紧的牛皮一样揭下来时,他的鼾声没有停歇;装进棺木后,厚实的柏木还是挡不住他雷鸣般的鼾声;就是下葬后,层层黄土掩盖了棺材,鼾声还在从墓穴里渗透出来,像井水里冒气泡一样,咕咕噜噜地响,直到垒起了一个大大的高高耸立的坟堆,砌了石头,抹了灰浆,才隔断那些不依不饶的呼噜声。
爷爷死去的那夜是他把法器交给父亲赵久明的第十四天,俗称“二七”天。赵家近几代巫师中,爷爷算得上是唯一“善终”的,他总算死在自己的家里,有灵魂的归宿地。虽然,他死时还不满三十六岁。再往上几代,赵家的巫师全都死于非命——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父亲皆死于仇人的刀箭。
巫师在移交法器还原成凡人后,必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死亡。这是天数。天数一到,自然会有神谕暗示。得到神谕后,巫师要在七天内择日把法器传给继承人,继承人多是他的下一代。猫庄的巫师没有活过三十六岁的,不知是天定的巫师的命运,还是赵氏种族本身的劫数。
这年父亲赵久明也刚好三十六岁。赵天国从清水里看到自己的结局,没有丝毫的惊讶,他脸色平静地再次把手指头伸进神水里,然后轻轻地弹向羊胫骨。这期间,他的父亲,年轻的前巫师赵久明一直微闭着双眼。当一滴滴清水滴落在羊胫骨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时,前巫师赵久明才缓缓地睁开两片浮肿的眼皮,射来两柱跟他做巫师时一样锐利的目光。前巫师赵久明看到现巫师赵天国平静得如同无风无浪的湖水一样的双眸,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按规矩,仪式上巫师看到的神水里显现的命运是不能透露出来的,否则,必遭天谴。仪式之前,赵久明曾反复地给赵天国交代过。此时,赵久明的心里还是禁不住为儿子的命运担心,更为他们这个种族的前景担忧。他已经是一个知道了自己死期和死亡方式的人,这种担忧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悲怆。”
巫师赵久明有三个儿子,选择赵天国接替衣钵并不是因为他是老大,而是神谕。三天前,赵久明梦见十二年前他开光后从父亲手里接过法器在神水里看到的那一幕,一支箭头漆黑的毒箭朝他呼啸而来。他听到了一声高喊:“爹爹,闪开!”是老大赵天国的声音。赵天国是用他们种族已经消亡了几百年的土话喊的。“爹”的发音是“Ya”,而不是现在猫庄人人叫的“dia”音,“闪开”的发音极其深奥古怪。其实赵久明根本没有听明白,更没有听懂,是意会到的。凭直觉,他感到梦中的老大喊出来的是他们赵氏种族消亡了几百年的土话。巫师的衣钵只能传给会说土著语言的人,但现在猫庄方圆近百里,甚至整个酉水两岸再也找不出一个会说这种古奥的土话的人了。人们都说变味了的俗称西南官话的汉话,跟那支溪峡谷里的那些汉人、大多数苗子和那些自称毕兹卡的人一样。所不同的是,苗子和毕兹卡都还保存着自己的语言,在外人面前才说汉话。但他们赵氏种族却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文字,没有代代相传的古歌,连语言也像一栋烧毁了的房子一样,从大地上抹去了痕迹。而且烧得特别彻底,连灰烬也一丝不剩。在这片峡谷里,只有他们赵氏种族的处境最尴尬,苗子和毕兹卡认为他们是汉人,而汉人又认为他们是蛮夷。赵久明深深地知道,只有他们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不管是汉人也好,苗子和毕兹卡也好,都是外来客,虽然他们都自称迁徙到这片土地有上千年的历史,或者大言不惭地称自己为土生土长的人;至少在猫庄方圆百里内,他们是客人,这块土地赵氏种族的先人们已经居住了至少好几万年……赵久明不仅仅是一个巫师,他还是一位族长。赵氏种族的族长一直是由他们这一房担任的,而且由长子继承。而他恰恰是老大,又被神定为巫师。因此,巫师和族长就一肩挑了。现在,他儿子赵天国也要神职族责一肩挑。当然,族长得等他死后才能继承。
赵久明成为一个巫师后,曾不止一次冒着被天神惩罚的危险,在暗房里偷偷地用羊胫骨打卦,他从卦上始终看不到他们种族兴旺的迹象。赵久明认为巫师和族长两种职责并不相悖,反而高度统一。作为一个巫师,一个天神的使者,他的任务是驱魔、镇妖、除邪、解秽,保山寨人人平安,六畜兴旺;族长的职责则是让种族兴旺,子孙繁衍,山寨强大,不受外族侮辱。山寨平安,六畜兴旺,无魔无妖无邪无秽会令种族兴旺强大,子孙多福;反之,种族兴旺强大也一定会带来山寨平安,六畜兴旺,妖魔鬼怪退避三舍。十多年来,令他深感悲哀的是,世道越来越乱,巫师的法力却越来越小。这些年来,山寨不仅毫无平安可言,连年不断的仇杀,出奇不意的土匪洗劫,甚至连种族也有随时陷入灭绝的危险。
赵久明曾有过一番振兴山寨的雄心。他不仅学习祖祖辈辈一直运用的汉话文字,熟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还曾花大工夫研究过祖辈们没有研究的苗语和毕兹卡语,深谙他们的历史和习俗。赵久明认为要打败一个种族必得先了解这个种族,要振兴自己的种族也必得先了解别的种族,按一个大清朝的汉人官员的说法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且他也实施了一些举措,譬如聘请教师、拳师,文武并重;譬如改进弓箭,购买火铳,更新武器;再譬如让族人们知礼义,讲团结。能想到的他都做了,可惜收效甚微。不知天机未到,还是猫庄气数已尽?就在这时,他得到了神谕,要逊位巫师一职。当然,他也知道,七七四十九天内,他还得禅让族长。接到神谕后,赵久明心里反而感到轻松和解脱了。根据神谕暗示,老大赵天国将接任巫师——神没有选中魁梧剽悍的老二赵天武和机灵活泼的老三赵天文,而是外貌呆头呆脑、木讷沉稳的老大赵天国,让他巫师族长一肩挑。神就是神,神的用意凡胎俗子是看不透的,他这个神的使者也看不透,却能意会到。赵久明从神谕里看到了他们种族昌盛的可能和希望。
老大赵天国在三兄弟中确实是外表最呆憨的,他小时候一直被猫庄人认为是一个哑巴,后来又被认为是一个傻子。赵天国长到七岁时才开始说话,会说话之后的好多年还像不会说话时那样不说话,有时几个月听不到他口里有一声响动,九岁时他还在像个三岁娃娃那样嘴角流涎水,每夜要赖两次尿。赵久明至今记得赵天国第一次说话的情景,那时他在坪场上玩耍,家里正在招待从诺里湖来的客人彭少华——一个毕兹卡头人,也是赵久明妻子赵彭氏的亲哥哥,商议两寨共同对付二龙山土匪事宜。彭少华是带着儿子彭学清来的,进屋后就把也是七岁的儿子放在坪场上和表弟赵天国玩耍。赵天国手里拿着一块山竹片做的竹签,在土里刨蚯蚓喂他的小鸭儿,不大理会彭学清。彭学清见他不理人,生气地一脚把装蚯蚓的小木盆踢翻了,赵天国对他翻了一眼白眼,还是不理他。彭学清更气了,抬起脚准备一脚踩扁装着几只小鸭儿的竹篾笼。这时正和彭少华说话的赵久明听到外面传来一串叽叽噜噜的愤怒的吼声,他浑身一震,那一串吼声既不是汉话,也不是苗话,更不是毕兹卡话,而是一串他从未听到过又似曾相识的音节。当时他没有多想,以为是儿子赵天国发出的哑语,跑出来问两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赵天国满面涨红,举着竹签对准表兄彭学清一字一顿地说:“你敢弄死我的鸭儿,我就要弄死你!”
彭学清争辩着说:“几只鸭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赔给你就是。”赵天国说:“它们都是性命,性命没了谁能赔?”从屋里跑出来的赵久明和彭少华听得分明,赵天国的每个字的发音都相当清晰准确。彭少华很惊奇地说:“呃——,久明呀,你家老大不是哑巴嘛。”赵天国翻起眼皮瞅了一眼舅舅彭少华,收起竹签,蹲下身去继续挖蚯蚓。赵久明听到儿子说话也很欣喜,可是再问他话,赵天国理也不理父亲了。此后,他又是几个月不说一个字。
后来,赵久明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赵天国那天吼出来的有可能是他们种族消亡了几百年的土话,可不管怎么引诱他,赵天国始终再没出口一声那种古奥的土话的一个音节。赵久明很快就发现这个外表痴呆的孩子内心的聪慧,他几乎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八岁那年第一次进学堂就把《大学》《论语》倒背如流,让教私塾的周先生大为惊诧。据周先生说,念了三年多书的老二赵天武连《百家姓》还念不完呢,聪明机灵的老三赵天文也才磕磕巴巴地念到《千字文》,他估计赵天国是天天在他早诵的窗口下挖蚯蚓听会的……赵久明看着赵天国把羊胫骨法器用红布包好,庄重地揣进怀里。从他镇定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沮丧或者惊奇,他不知道已经成为巫师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但现巫师赵天国知道前巫师、父亲赵久明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看到了年轻的父亲那颗已经苍老了的心灵正在忍受着死亡的煎熬,也看到了前族长那颗曾经勃勃喷发的雄心炭火一样一点点地熄灭,更看到了前巫师和前族长回天乏术的深深的哀痛。
赵天国清晰地听到了前巫师、猫庄赵氏族长、父亲赵久明胸腔里传来一声闷响:“天神呀!让我们的种族强大昌盛吧!让仇人的鲜血在我们脚下流淌吧!让魔鬼远远地离开猫庄吧!”
巫师赵天国心里陡然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七天后,继承巫师一职的赵天国,按照神谕的规定在“一七”这天召集全寨成年男子,当着众人面打出了他作为巫师的第一卦,问卜山寨的凶吉。这是新任巫师的上任仪式,这一卦也是事关山寨未来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