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卦是在赵氏祠堂的大堂里打的。这是九月的一个晴空万里、无风无云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天气从八月初入秋以来,已经持续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猫庄的秋收刚刚完成,白天强烈充足的阳光使得收割回来的稻谷、苞谷、黄豆、绿豆、辣椒等等农作物一瓢水晒得透干,猫庄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新鲜粮食的浓浓的香甜味。按照往年的气候,白露一过,猫庄就要进入连绵不断的秋雨时节,迟熟的稻谷和苞谷少不了要霉烂许多。今年不仅上半年风调雨顺,下半年也秋阳灿烂,是个吉祥之年啊。年仅十四岁的巫师赵天国从家里走到祠堂,一箭之遥的路程,竟被一阵阵浓烈的新粮的味道呛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好年成啊!年幼的巫师心里一边感叹,一边默默地祈祷:天神啊,给山寨带来平安,带来吉祥吧!
赵氏祠堂位于鸡公山山腰下的一面斜坡上,坐南朝北,在整个猫庄就它跟赵天国家地势最高。祠堂和赵天国家屋后是一片茂密的山竹林,再上去十丈就是一道石壁。这道石壁曾在多年前一个暴雨之夜崩塌过一段,其中一块大石头洞穿了赵天国家正屋,碾死了曾是巫师的爷爷赵日升。两栋房子相距不到五十步,建在同一块平整的土坪上,都是三柱四挂的低矮的木屋。外表唯一不同的是,赵家因为人口多,东头接了厢房,西头搭了灶房;祠堂却是筑了一道土围墙,用大青石砌了朝门,安装了两扇钉上铜环以示威严的院门。这两栋在猫庄不是最大最雄伟但级别最高的房子,像两只山鹰一样俯瞰着猫庄上寨下寨。上寨小一些,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房屋都建在这面坡上,只是地势比祠堂和族长家低,木屋建得杂乱无章,东一家西一户,都是择风水而建的,有坐南朝北的,也有坐西朝东的。下寨比上寨地势低出好几丈,也在一座山下,但山小,房屋都建在平地里,也有建在山湾里的,朝向为坐北朝南,或坐西朝东,与上寨遥相对望。上下寨中间是一坝狭长的三四百亩的水田。猫庄人把这坝田统称为“甬”。甬中央有一条宽约丈余的水沟,自然地把猫庄一分为二。下寨比上寨人多,有六七十户人家。上寨下寨相距不过半里,谁家炒菜的油烟一阵风就能飘过水沟,钻进对面人家的门窗。上寨下寨全是赵氏家族,无一杂姓。其实,上寨下寨并无严格之分,只是外面人为了好区别,随口而叫的,住在上寨的人家可以随时搬到下寨去,下寨人家的田地大多在上寨,上寨很多人家的田地又在下寨。
巫师赵天国走进祠堂时,全寨成年男子都到了院子里,或坐或立,谈笑风生,乱哄哄的,大堂的神位和香案上早就有人准备了香烛,正中央的生铁盆里也生起了炭火。火势正旺,蹿出一尺来高幽蓝色的火焰。族长赵久明早已等在那里了。和族人们喜气洋洋的表情不同,赵久明的脸色阴沉肃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显得凝重,显得苍凉,也显得有一些落寞。赵天国心里晓得父亲比他更盼望能给猫庄打出一个吉卦,让猫庄从此走上中兴的道路。父亲昨晚还给他说过,现在的猫庄就跟统治他们的大清朝一样,内忧外患,积重难返,苟延残喘,已经到了种族灭绝的险境,再不中兴,必然亡寨亡族。赵天国还知道,父亲将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死亡,这是巫师的命运。尽管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赵天国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人之将死的哀戚或恐惧,反而是一种英雄迟暮的豪迈和悲壮。父亲一死,他就是族长,振兴猫庄、昌盛种族的重担就要由他稚嫩的双肩来挑了。赵天国冲着父亲脱口而出:“大清朝的命运我们的神灵管不了,赵氏种族的命运即使没有了神灵也还有我这一身血肉!”
赵天国说这话时绝对没有想到,这句话竟一语成谶,为了猫庄,他不仅失去了神灵护佑,也献出了一身血肉。
赵天国走到大堂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日头已经当顶。他又看了一眼标直插在院子中央的竹竿,竹竿下面的阴影只有一寸长短了。巫师的第一卦必须在午时整打出。
祠堂执事赵久仁看到巫师赵天国进来,中气十足地吆喝起来:“点灯,上香。”乱哄哄的族人们纷纷起身,往大堂里涌去,寻找自己的位置。人人收敛了嘻嘻哈哈的表情,神色肃穆起来。执事赵久仁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大家都落座,又喊:“敬神,祭祖。”族长赵久明领着族人们毕恭毕敬地敬神祭祖完毕,院中竹竿下的阴影刚好完全藏进了地缝里。执事赵久仁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请巫师!”
赵天国走上前,从怀里掏出法器,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垫了红布的茶盘里,然后净手,把茶盘摆在神龛下的大桌子上,开始点香请神。礼毕,赵天国转过身来,面朝火盆,盘腿坐下。他从茶盘里拿起法器,双手捧着层层红布包裹着的那块羊胫骨,嘴巴快速地嚅动起来。人们看到赵天国双目紧闭,面色从红润渐渐转为苍白。此时,正午的强烈阳光暴晒着屋顶,再加上一盆熊熊燃烧的大火的炙烤,人人已经汗流浃背,燠热难当,但坐在火盆边的巫师赵天国额头上却一滴细汗也没有。过了一阵,赵天国的嘴巴不动了,他睁开双眼,目光平视院外,双手摸索着慢慢地一层层打开包裹法器的红布,取出那块巴掌大小的羊胫骨,像算命瞎子摸纸牌一样轻轻地抚摸了一遍整块羊胫骨。突然,他猛地双臂上扬,使劲把法器往屋顶上抛去,法器在空中打了几个翻身,旋转着落入火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