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武接过快枪,说:“我不会用。”曾昭云说:“跟火铳一样地使。”然后告诉赵天武一些他也是临时贩来的毛瑟快枪怎么握枪、怎么瞄准的使用要领以及注意事项。赵天武说:“我试试好不好使。”赵天武瞄准五六十步开外的田埂上一条不知从哪个寨子窜来的、在猫庄已经游荡了好多天的野狗,问曾昭云:“能打那么远吗?”曾昭云说:“毛瑟快枪的射程据说有里把路远,这么近自然不在话下。”
赵天武扣动扳机,“轰”的一声,枪口上溅出一片蓝色的火光,接着就听到野狗“嗷嗷”哀嚎了两声,一头栽进了田里。
赵天武收起枪,兴奋地说:“比火铳好使多了,只是后坐力要比火铳大得多,顶得肩头有点发麻。”
赵天国调侃赵天武:“这枪声这么响,那条野狗八成是被吓得栽进田里去的。”
赵天武不服气地白了哥哥一眼,让赵长根去看那条野狗。一会儿,赵长根把狗拎了过来。它已经死了。子弹正好打在它的头上,从右耳根进去,对穿左脸颊出来,留下一个比大拇指头还大的血淋淋的红洞。赵天武用小刀把狗的头皮揭下来,发现整个头骨都被子弹打碎裂了。
赵长发说:“这要是打在人身上,莫说脑壳,就是大腿,腿骨也得断掉。”
曾昭云说:“要不它咋那么值钱?天国,你晓得不,这十二支快枪花了多少银子?猫庄一年的鸦片烟都换不来它们。有了这十二支快枪,现在莫说是白水寨的土匪,就是巡房营也不敢轻意攻打猫庄了。他们使的那种火绳枪跟毛瑟快枪比起来,只能算是烧火棍。”
赵天亮说:“那么贵呀,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呀?”赵天国对赵天亮说:“你就晓得心痛钱。”又对曾昭云说:“回家里去吧,你还没吃午饭吧?至于枪钱,等下再算账,当给你补多少就补多少。”
赵天国真正相信曾伯这句话,认识到毛瑟快枪的威力,要等到这年冬月龙大榜率领匪众攻打猫庄时。当时,他心里还是有点抱怨曾伯,猫庄一年的鸦片那可是值好几百两银子呀,竟然还换不来这十二支快枪,这快枪也忒贵了些吧,差不多一支顶得上一块黄货。曾伯告诉赵天国,他是到沅州城送鸦片,听一个生意上的老伙计悄悄给他透露说镇守使刚刚接受了一批枪支装备,全是崭新的毛瑟快枪,因上司一直拖欠着军饷,官兵们连伙食都开不下去了,想卖掉几十支换些银子,以充军费。曾伯一想,猫庄一直不就是缺枪吗,他记得有一次赵久明进城,看到巡房营士兵扛着火绳枪都眼馋得直冒绿光,就把猫庄卖鸦片的所有银子一分不剩地买了枪。曾伯说:“天国,我给你自作主张了,你不怪老伯吧?”
赵天国说:“哪里,哪里,我爹在世时一直就想多弄些枪,买来了好。”
送走曾伯,赵天国就把快枪放进祠堂厢房里锁起来,把子弹藏在自己房里的箱底里,也加了锁,连赵天武要玩也不给钥匙。没事时,赵天国经常拿出一粒子弹把玩,把它在手掌心里颠来簸去的。对那些枪支,他心里还是有疙瘩,每次拿起来,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心里都像吹过一阵冷风,凉飕飕地哆嗦,不由得想起他接任巫师时从那盆神水里看到的景象,想到他三十六岁之前就要被人用这种枪管里射出的子弹洞穿胸口,像那条野狗一样死去。子弹在他的手心里觉得特别沉甸甸的,压得他的心一阵阵绞疼。赵天国已经十七八岁,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高大汉子,但他从小就对刀枪不感兴趣。跟兄弟天武天生对刀枪热爱有所不同,赵天国更喜欢读书,虽然刀枪弓箭他都能使,却从不放在心上。赵天国心里明白,他是猫庄的族长和巫师,不能像天武那样时时想着去逞匹夫之勇,他必须对猫庄,也就是整个赵氏种族负责。他的责任是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夙愿,让猫庄富裕、强大起来,不受外族欺侮和凌辱。他甚至认为一个山寨、一个种族跟一个朝廷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有韬光养晦,励精图治,才能兴旺。大清朝现在江河日下,危如累卵,还能割地赔款,猫庄要是到了这一步,只有整个种族灭绝了。
过了仲秋之后,地里的作物都收进了仓。一年的阳春上岸了,相对轻闲了下来,赵天武天天缠着赵天国,让他把那些枪拿出来让自己练练。赵天武说:“哥,那些枪不练是要生锈的。”
赵天国说:“涂那么多黄油怎么会生锈呀?”赵天武说:“不是有一次被我用过了吗,你没听曾伯说呀,用过的枪要经常擦,生锈了就没得用了。再说了,花那么多钱买来的枪,谁也不让用,万一土匪来了,当烧火棍使吗?”
赵天国觉得赵天武后一句话讲得特别在理。现在已经快到冬天了,整个冬天是那支溪峡谷土匪最猖獗的时候,万一要是有土匪进寨的话,枪发下去没人会使,岂不真成了花大价钱买回一堆烧火棍了?赵天国决定把快枪拿出来,让赵天武挑十二个火铳打得准的青年人,按曾伯教授的使用方法和他留下来的一本《演武手册》,组织操练。赵天武每天正午时把这些人集中在寨中的晒谷坪上,顶着日头操练。他在晒谷坪上搭了个木架,吊上一排小南瓜,让年轻人练射击。第一天操练,赵天武把赵天国也请去了,让他观摩。赵天武给大家示范了一遍装弹、上膛及射击要领,把上好膛的枪递给赵天国,说:“哥,你来一枪。”
年轻人都起哄:“第一枪让族长来。”赵天国接过枪,用手掂了掂,把它还给赵天武,说:“你们来吧,我不需要用枪。刀枪实乃杀人凶器,能不用最好!”当时在场的赵长发后来一直记得族长赵天国这句话,直到四十六年后他还向新政权的调查人员证明,猫庄族长赵天国一生确实没有放过一次这种装子弹的快枪,他除了十八岁前弄过火铳,此后几乎从没沾过枪这玩意儿,更别说射杀过一个人,哪怕就一只鸡也没射杀过。
很快就出了大问题。赵天武把枪和子弹发下去,操练完后没有收回来,拿到快枪的年轻人感到特别新鲜,一下操就拿出自己保管的快枪射杀寨子里的鸡狗。一时间,弄得全猫庄枪声大作,鸡飞狗叫,像土匪进寨似的。而且要命的是,好几个人分到的十粒子弹当天就射完了。
赵天国相当生气,把赵天武狠狠训了一顿:“你晓得一粒子弹要多少钱吗?我算过,一粒顶得上一头猪崽。曾伯不是说过了,即使有钱也难以买到,他弄到这批枪弹也是碰巧的。”
赵天武只好把枪支子弹收回来统一保管。实际上,两个月后龙大榜率领白水寨土匪来攻打时,猫庄真就只剩下赵天武收上来的不到二十粒子弹了。
龙大榜是这年初冬回到二龙山白水寨的。他在酉水南岸的七里魂峡谷里呆了差不多整整四年。四年里,龙大榜的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喽比白水寨时更多了,达二三百余众。树大招风,山寨大了也必然会招官兵围剿,二三百匪众就是二三百张嘴巴,要吃要喝,也要穿衣戴帽,不闹出些大动静怎么可能养活那么多张嘴?近一年来,龙大榜已经在酉南县做下了好几桩大案,轰动很大,他已经被列上州府敦促酉南县府务必全力清剿的名单。他知道,要是再不走,七里魂也将再次成为白水寨,说不定哪天半夜醒来就会火光冲天,被官兵围攻清剿,然后落荒而逃。运气不好的话,还可能逃不出去。
本来,龙大榜想在这年夏天率众迁回白水寨,但考虑到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在秋收前抢劫,而从七里魂运送粮食回白水寨路途太远,劳力伤神不说,也维持不了两三个月那么长的日子。
第一场霜降下来后,龙大榜开始着手准备搬迁。下达搬迁回白水寨命令的那天当晚,山寨的人就跑掉了四五十个。回来的一路上,三天时间里陆陆续续又跑掉了上百人。龙大榜和吴三宝夜夜守着宿营地,但夜夜都要少掉几十人。过酉水河时,临时找来的两只大船一只小船,其中那一小船二三十人根本就没把船划过河,他们又划回去上了南岸。等回到白水寨时,龙大榜清点人马,只有八九十人了。那些跑掉的喽大多是七里魂峡谷里的庄稼汉。他们有家有口,平时半民半匪,聚在龙大榜的旗帜下,也只是为了家里多些收入。真要随龙大榜当职业土匪,又不愿意背井离乡,舍家弃口,更不愿过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回到白水寨,龙大榜惊呆了。白水寨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山寨了,田地荒芜,杂草遍地,而且片瓦不存,没被官兵烧毁的房屋已经坍塌,卧地的木头上长着大朵大朵的白菌,就连白虎堂前喽们操练得溜光的土坪上也长出了半人高的茂密的辣蓼草。四年前他们离开时完好无损的、全是结实的马桑树做柱子和排方的白虎堂,只剩一副被雨淋得漆黑的骨架矗立在草丛里,风一吹,发出吱吱嘎嘎的摇晃声,摇摇欲坠,人都不敢靠拢去。除了二龙洞,整个白水寨根本找不到一块遮风挡雨的住处。吴三宝一个人在草丛中转来转去,喃喃自语:“这才有几年啊,就成这个样子了。”
龙大榜的侄子龙占标问吴三宝:“三叔,你晓得那些房子为什么都朽了塌了?”
吴三宝说:“老子哪里晓得,老子只晓得你快去叫弟兄们别坐着了,都去山上砍树吧,修屋!”
龙占标说:“那是因为那些房子屋背上的瓦都被人揭走了,淋烂的。”
吴三宝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光脑壳:“就你个小崽子聪明!”龙大榜把家眷在二龙洞安置好,走下树林,看到吴三宝正在组织喽们上山,问他们:“干什么去呀?”
喽们说:“三爷让我们伐木,先把白虎堂修起来。”
龙大榜把手里的马鞭甩得啪啪地响,大声地说:“修个卵!不修了。”见弟兄们面面相觑,又说:“去把三爷叫过来。”
吴三宝从下面跑上来,问龙大榜:“弟兄们不住了?”龙大榜说:“不住这里了。”吴三宝不解地问:“那住哪里?”
“住猫庄去!”龙大榜哈哈大笑,指着浓雾散开后刚露出脸来的太阳说,“咱们回来了,也得给猫庄打个招呼,告诉弟兄们,太阳下山前赶到猫庄,今晚就打下猫庄。”
吴三宝愣了一下,接着也发出哈哈的笑声:“是得打声招呼,想来猫庄的石头房子早就建好了吧,三五年都还算新屋,弟兄们都去住新屋,省得我们自己造。”
龙大榜跨上马,大声说:“我的大军师,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集合弟兄们,让弟兄们动作麻利点,说不定还能赶上赵天国家的晚饭呢。”
吴三宝说:“好咧!寨主,走哪一条道?”龙大榜大声说:“过那支溪河,走老祖宗走过的那条道。”
龙大榜杀来猫庄的这一天是这年的十月初七。这天是猫庄大喜的日子。猫庄没有出现任何异兆,巫师赵天国也没有任何感应。这天,猫庄在办两桩红喜,一桩是赵天国娶亲的“过礼”日,另一桩是赵天亮嫁女的“起鼓”日。猫庄上下两寨一片喜气洋洋。赵天国婚事的日子是请白沙镇的一位老先生看的,他娶的是芭茅寨族长田世林的女儿,父亲赵久明在世时就定好的娃娃亲,本来十六岁那年就要成亲的,因赵天国三年孝期没满取消了。赵天亮的女儿赵长梅嫁的是赵天国的表兄、诺里湖彭少华的儿子彭学清。赵长梅出嫁的日子是彭家请人看的,跟赵天国同日子纯属巧合。赵天亮知道女儿婚事跟赵天国重日子后,曾问过赵天国长梅出嫁要不要让彭家改日子,赵天国不假思索地说:“好呀,两头事一起办热闹,猫庄好多年都没热闹过了,也该热闹热闹,都张灯结彩办得隆重些才好。”在猫庄,娶亲嫁女都是三天的日子。第一天男方叫“过礼”,就是给女方送酒肉彩礼的日子,女方叫“起鼓”,也就是收受男方酒肉彩礼的日子。第二天叫“正酒”,这一天是亲朋好友庆贺喝酒的日子,男方家晚上才去迎亲。第三天叫“圆房”日,这天才是新娘子出门新媳妇进屋,晚上才真正圆房。然后三日后“回门”。
这一天,猫庄人早上起来看到浓浓的雾霭从鸡公山上往“甬”里下沉,就知道是一个有着暖洋洋日头的好天气。猫庄人把雾叫做罩子,看天气有句俗话:罩子上坡,懒人唱歌;罩子落坪,晒死懒人。全寨人都歇了工,分别到赵天国家和赵天亮家帮忙,就连周正龙和他的哑巴哥哥周正虎也都被赵彭氏请去给临时大厨五大人当下手,在厨房里劈柴烧火。靠近那支溪的乌古湖采石场空无一人,搭建在河坎一座悬岩上的每年冬天都有人值班望风的窝棚也没一个人看守。从那支溪方向过来的只有二龙山白水寨这一股土匪,自从龙大榜逃至酉水南岸后,几年来它的作用差不多已经被猫庄人遗忘了。要不是这几年采石场人来人往,把它作为遮风避雨之处定期加盖几把茅草,它早就连支撑的木架都被风吹雨打朽成一堆木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