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新娘子赵长梅是午后日头开始偏西时来到乌古湖采石场边的窝棚里的。她是在彭家的人“过礼”吃完午饭回诺里湖后出门的。其实赵长梅早饭后就想出门了,昨天晚上睡觉时她发现戴在头上的一支金钗子不见了,找遍了房间也没有找着。她想可能是昨天到乌古湖采石场给爹送饭时在路上不小心被树丫挂掉了。这支金钗是婆婆留下来的,足足有二两重,去年娘才交给她。爹和娘都说了,等她出嫁后得交回去,留给妹妹长菊。赵长梅知道妹妹也戴不了多久,爹是舍不得那二两金子,不会白送给外姓人的。赵长梅的心里有些急,明天就要出嫁了,要是没有钗子,爹会以为她故意瞒了,就是不跟她闹,爹的脸色不好看那是肯定的,说不准还会故意刁难彭家,时辰到了不让新娘子起轿。若是那样,她以后在彭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赵长梅没想到刚吃完早饭,婶婶们就来了房里,硬是要给她梳妆打扮,给她唠叨成亲礼节。等梳妆好了,彭家“过礼”的爆竹在屋外响了。准新娘子这时候是不能跟男方家的人碰面的,赵长梅心里急得像有一只小火炉在烘烤着,却只能在房里团团转,毫无办法。赵长梅对找到金钗子是有信心的,她知道金钗子一定会躺在哪个地方,不可能被人捡去,从猫庄到采石场不会有外乡客路过,猫庄就是三岁小孩也认得那支钗子是她的,谁捡到了都会送来。猫庄这几年还从没出个谁家丢东西找不着的事情。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彭家过礼的人走后,赵长梅才找到机会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屋。
她没有想到这一出门会给她带来一生的屈辱和灾难。赵长梅出门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的虽不是新娘装,但也是一套崭新大红缎面的满襟衣,翠绿色的大便裤。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加上一身大红上衣,赵长梅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像染上了一层胭脂,又像是遭霜打过的枫叶,鲜艳夺目,光彩流溢。她出了下寨,沿着昨天走过的路线往采石场走去。一直到了采石场,她也没有见到金钗子。正是日头西照时,整个采石场铺满了阳光,金钗子掉在地上会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赵长梅失望地站在采石场上,眼睛一酸,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找不到金钗,赵长梅不知道明天怎么给爹娘交代,爹又会怎么训斥她。明天是她大婚的日子,爹要是不给她好脸色,或者故意指桑骂槐,那将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很可能影响她一生的幸福。突然,赵长梅想起昨天爹吃中饭时她曾去窝棚里坐了一会儿,窝棚一头高一头低,也许是她在那里蹭掉金钗子的。赵长梅一到窝棚口,果然就看到里面闪烁着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茅草缝里漏出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她的金钗子上。赵长梅心里一阵欣喜,直奔窝棚,拿起金钗,捧在手心。弓腰走出窝棚,赵长梅才发现新衣新裤上落满了草屑,她拍了拍,发现总拍不净,一抹头上,也满是草屑。赵长梅一下子急了。她是个知事开窍了的大姑娘,晓得在出嫁的前一天悄悄溜出屋,然后满头草屑地回去,若是让人看见,就是脚底心长有嘴巴也说不清了。赵长梅抬头看了看天,黄黄的日头还挂在赵家包上面,她想,时辰还早着呢,就往隘口走去,快步下到了那支溪河底。初冬的那支溪河是枯水期,加之今年干旱了整整一秋,河滩上除了发白的卵石,连一个大点的小水塘子也没有,只有一小坑一小坑长出青苔的脏水。赵长梅又沿着河沟往下走了一段路,那里有一个叫黑龙潭的深塘,再旱的天也有一潭明镜似的清水。她蹲在潭边用清冽的潭水当镜子,弓下腰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择头上的草屑。
不知过了多久,赵长梅快要择完头上的草屑时,被一阵马嘶声惊得抬起头来。她看见一匹红棕色的骏马向她急速地奔驰而来,马上托着一个身着黑盔甲,腰悬长弯刀,身壮如牛的青年男子。红马像一团燃烧着、跳跃着的火焰,马蹄溅起一片片白亮的水花。赵长梅站起身来,看得痴了。她从没见到马,更不知道马上的人就是白水寨的土匪头子龙大榜。
龙大榜其实早在河对岸就看到了赵长梅,他最先看到的是赵长梅那团火红色的燃烧的身子。敢全身穿大红大绿的缎子面料,龙大榜断定她不是个大姑娘,而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从她蹲着弯曲有致的身型来看,肯定是一个不错的尤物。迁徙的三天三夜里,龙大榜一直和弟兄们一个铺上滚,没挨过女人的身子,看到那团火焰,猛然感觉到他的胯下燃烧起了另一股火焰,炙烤得他浑身热气腾腾的。龙大榜把吴三宝叫上前来,让带弟兄们原地休息。他猛抽一鞭马身,向河底急驰而去。到了红衣女人身边,他俯下身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钳住赵长梅的一只胳膊,轻轻地将她提起来放到马背上。
赵长梅看到红马朝她奔腾而来,突然,她感到她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有力地钳住,她像一朵云一样飘浮起来,轻轻地落在了马背上。她“啊”地惊叫了一声。随即她的腰身就被那只粗壮的大手死死地箍紧,她感到胸口一阵阵发紧,再也叫不出声来。红马还在奔腾,赵长梅感觉像腾云驾雾似的,轻飘飘的,忽高忽低,全身都飞起来了。河底的阴风扑面而来,她看到河道两旁的石壁和树木一晃而过,整个峡谷摇晃起来,远处的山峰和近处的石壁树木都在不断地倾斜过来,又倾斜过去。赵长梅感觉群山倒悬,天旋地转,她看到一团团红色的绿色的火焰在燃烧、在飘忽,冷风切割着她的肌肤,凉飕飕的。奇怪的是,赵长梅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感到身子热乎乎暖洋洋的。突然,她感觉身子再一次飞升起来,直往铁青色的峡谷上空升腾。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她感到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戳穿了,是戳在什么地方?大腿上?小腹下?胸口里?她感觉屁股上黏稠稠的,流血了吗?我要死了吗?她听到男人粗重如牛的喘息声,男人这是在做什么?她猛然又感到自己像那支溪涨洪水时随波逐流的一块小木板,在浪头上下颠簸,在漂,在荡漾,一浪比一浪簸得高。她听到男人“啊啊啊”大声的呻吟声,自己也禁不住大声叫喊起来。天神啊!赵长梅终于叫喊出声来了。她感到男人用力推了她一把,她的身子像毽子一样轻飘飘地弹了出去。
赵长梅从河滩上苏醒过来时,峡谷里已经晦暗无光。日头落山了,天色还没有黑透下来。醒来后,赵长梅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河滩上,衣裤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地,她以为自己在梦里,直到看见拴在不远处的那匹红马,才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她摸了摸头上的那只金钗还在,就不哭了,沿着干枯的河道一件一件地寻找衣裤。
赵长梅爬上隘口,听到从猫庄方向传来炒豆子似的激烈的枪声。她听得出来,那不是天国叔家“过礼”回来的绵软无力的爆竹声,是清脆的快枪声和暴烈的火铳声。
最先发现土匪进寨的是老鳏夫赵久林。赵久林今年四十多岁,在猫庄,他算是辈分较高的长辈,按说寨子里的红白喜事少不了请他帮忙执事。但除了白喜,若是红喜,猫庄人都不待见他,没他的份。赵久林从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五房女人,每个女人都没跟他住满三年,长则一两年,短则半载十个月就死掉了,甚至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猫庄人背地里都叫他“寡公子”,红喜上都忌讳他出现。天长日久,赵久林自己也觉察出来了,寨子里凡有娶亲嫁女,他也不去凑热闹。十月初七这天,赵久林清早就扛着火铳提着一串铁夹子出了门,去那支溪河岸的丛林里打青麂子。昨天傍晚,他从采石场运送最后一趟石料时,听到黑龙潭上的树林里有青麂子嗷嗷的叫声。从叫声判断,不是一只两只,很可能还是一群青麂子。赵久林在那支溪河岸上转了整整一天,翻了几座山,走了几十里路程,又饥又渴,除了麂子蹄印,他连根麂子毛也没见着。不说麂子,野鸡、山雉、兔子等等小野物,也没见着。眼见太阳就要落山,赵久林把铁夹子在麂子的“老路”上装好,等明天早上再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