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久林来到乌古湖搭窝棚的悬岩时,听到河底传来几声啾啾的马鸣声,他好奇地往下看去,河底已经阴暗了,加上有树木遮挡,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又传来了踏踏的马蹄跑动的声音,赵久林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附近的寨子都不养马,谁会跑到河底里溜马来呢?他取下腰里别着的烟袋,准备抽一锅烟再回去,他家挨赵天亮家近,回去太早了人家酒席没散呢,太尴尬。
赵久林取出火镰石,一边在地上拢干茅草,一边在想河底里怎么会有马?他越想越不对劲,方圆几十里,除了二龙山白水寨养有马匹,其他任何一个土匪山寨都没有马,更别说村寨里的大户人家。整个那支溪峡谷,除了大山,就是烂岩坷,养马毫无用处,跑不起来。赵久林觉得有必要下去看看,于是他把火镰石揣入怀里,用脚踩熄刚燃起来的烟火,站起身来。走到隘口,赵久林往前一探头,一下子就吓住了,头上马上冒出一层冷汗,他看到对岸的坡上一下子出现了几十人上百人,大多数人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长刀,也有肩上扛着火铳的。他还看到了那匹马从河底里跑过来,是一匹红马,一个穿戴盔甲的壮汉从马上跃下,冲着那群人喊话。赵久林的头皮轰隆一声,炸开了。不用细看,他也能猜到那人是谁。
赵久林在隘口的一块大石头后趴了一小会儿,他想先在这里阻挡一阵子土匪。赵久林年轻时在猫庄武功和枪法都是最好的,若单对单,赵久林自信哪怕就是龙大榜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他转念一想,好汉难敌四只手,他一个人不可能打退一百多土匪,现在开枪,猫庄人也听不到枪声,只会加快龙大榜进攻猫庄的速度。赵久林决定跑回去报信,猫庄有毛瑟快枪,土匪们占不到便宜。
赵久林一路飞跑,一进寨口,他就把火铳举起来,对着天空放了一枪,然后扯开嗓子大喊:
“土匪进寨啦——龙大榜来啦——”放了一枪,赵久林见寨子里没有人跑出来,他还想再放一枪,一摸腰间,发现装火药的牛角在半路上跑掉了。他就扯着嗓子边喊边往赵天亮家跑去。他想赵天亮家离得近,又在办喜事,肯定人多。他一急根本没想到赵天亮家是嫁女,聚集在那里的都是妇女和儿童。
猫庄上寨没有任何人听到赵久林的火铳声和嘶喊声,当时给赵天国去女方家“过礼”的人刚刚从芭茅寨回来,赵久林的火铳声嘶喊声淹没在一串“噼噼啪啪”有气无力的三家田爆竹声里了。赵天武正在爬木梯往檐口挑方上挂大红灯笼,“过礼”人就回来了,爆竹在他背后一响,赵天武被吓得一个激灵,心里“咔嚓”打了一声鼓。他回过头去看。这一回头,他就看到下寨寨口的暮色中闪出一片红光,凭经验,他知道那里有人在朝天放枪。
挂好灯笼,赵天国正好从屋里出来,赵天武给他说:“哥,我看到下寨有人在朝天放枪。”
赵天国说:“天都要黑了,天上也没鸟,谁会放朝天枪?”赵天武说:“我怕有情况。”赵天国说:“我刚才心里突然紧了一下,不会出什么事吧?”执事的赵久仁从坪场上跑来,说:“天国,你听听,下寨怎么那么吵?”
赵天国认真一听,说:“是叫喊声,喊什么听不清。”大家都朝下寨望去,赵天武说:“好像天亮哥家里的人都在往这边跑。”
赵天国心头一凉,赶急说:“快快快,天武你快让大伙儿去拿枪。”他对赵久仁说:“久仁伯,大锣在哪里,让人敲起来,土匪要进寨了。我估摸八成是龙大榜回来了。”
幸好赵天武把收上来的毛瑟快枪都搁在自家的石屋楼上,也幸好“过礼”的大多是青壮年人,赵天武训练过的十二个青年,有八个人就在这里。赵天武迅速把枪和子弹发给他们,大家就拖着枪往下寨赶去。
赵天武带人跨过“甬”里的水沟时,龙大榜带着匪徒们已经气势汹汹地进了寨口。双方没打一声招呼就交上了火。是龙大榜那边先开火的,龙大榜跟巡房营的陈家顺学了一手,见猫庄人跑过来,他让喽们蹲在一起放排枪。几十杆火铳一开火,枪口喷吐出来一串长长的火焰,成片的铁砂像无数的马蜂一样嗡嗡地飞过来,一下子就撂倒了正在奔跑的好几个猫庄人。
赵天武吩咐大家在田坎边趴下,说:“我们就十多颗子弹,每人合不上两颗,一定要瞄准了打,打脑壳,打胸口,一枪打死一个,他们就不敢冲上来。记住,不要一下子都开枪,得等到后面拿火铳的人赶过来。”他又大喊一声:“狗日的龙大榜,老子让你尝尝猫庄毛瑟快枪的厉害!”瞄准龙大榜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响起,子弹呼啸着朝龙大榜飞去,龙大榜听到喊声本能地偏了一下头,子弹射中他身后一个喽的脑壳,一股黑血飙起,喷在龙大榜的后脑勺和脖子上,那个喽身子晃荡了两下,一头栽倒下地。
龙大榜见死了一个弟兄,举起苗刀,喊道:“弟兄们,冲过去。到猫庄煮白米饭炒腊肉睡热被窝去。”
吴三宝也喊:“弟兄们,猫庄的白米饭是整个那支溪峡谷最香的,猫庄的腊肉也是最肥的……”
土匪们呱呱地大叫着往前冲来。赵天武迅速推子弹上膛。他把赵长发手里已经上好膛的快枪抓过来递给刚刚赶来的赵久林,吩咐久林伯和赵长根跟他一起开枪。三个人一排卧在田坎下,一齐对着冲过来的土匪开了枪。
三声枪响,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土匪应声倒地。土匪们惊骇得纷纷后退。龙大榜和吴三宝一下子被镇住了!
双方开始了对峙,都伏下身来躲在土坎和石头后时不时地放几火铳。龙大榜此时已经明白不可能攻下猫庄了,猫庄的毛瑟快枪太厉害了,一枪就要死一个人,他不能逼着兄弟们往前冲。吴三宝也感到事态严重,问龙大榜:“咋搞?狗日的什么枪呀,一枪打得死一个人,比火绳枪还厉害。他们人越来越多了。”
龙大榜叹了口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别说三年,现在的猫庄不是原来的猫庄,看来猫庄的白米饭吃不成了。”
吴三宝问:“寨主什么意思?”龙大榜说:“等天黑透了就撤。”吴三宝说:“死了三四个弟兄,就这么便宜了赵天国?”
龙大榜骂吴三宝:“你是猪耳朵?没听出来猫庄有好几条毛瑟快枪!”
双方整整对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亥时挂在赵家包上的一钩镰刀似的黄月亮沉下山去,天才真正黑透。龙大榜命令喽们悄悄地退出寨口。
出寨口时,龙大榜用手指敲打着地上的一块石料,长叹一声:“等猫庄的寨墙修起来,要打进来就更难了。”
土匪们是哪时退去的,猫庄人一点也没觉察到。月亮一沉下山,天就黑得密不透风,伸手不见五指,赵天国等了很久,见对面一直没有动静,让人点起火把,火把亮了也听不到枪响。喊了几句话,仍没动静,他拿过火把,向前面走去,才发现土匪已经撤走了。赵天国对大家喊:“土匪走了,大家起来吧。”
大家纷纷爬起来,也有人在“哎哟哎哟”地呻吟,大叫起不来了,明显是在土匪们打排枪时中了铁砂。赵天国没有听到天武的声音,按说以他年轻气盛的性格,肯定要叫嚷着去追击,就问大家:“天武呢?”大家打着火把去找天武,发现天武端着快枪蹲在田坎下,他的脚下一片红,半个身子泡在血泊里。
赵天国跑过去拉他,拉不动,又摇了他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他已经死了。
赵天武的胸口被一枚火铳里射出的长铁钉击中。从赵天武蹲着的位置看,他应该是在奔跑时就被击中的。当时他带的七八个人,有五个人都被铁砂击中,赵长发甚至脑门上中了五粒砂子,都打得不深,唯独赵天武是被筷子头粗的长铁钉射进了胸口。赵天国没有让人挖出赵天武胸口里的铁钉,或许不是长铁钉,而是一片火铳里夹杂的火绳枪射来的子弹——火铳如若没填过多的火药,铁钉射那么远不会还那么有力。赵天武没有当即扑地,还坚持了近一个时辰,射杀了两名土匪,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才死,简直是一个奇迹。赵天国抱着赵天武的身子大哭:“二弟,哥让人给你刻一块‘猫庄第一勇士’的墓碑。”抬走天武,执事赵久仁过来,轻声问赵天国:“天武刚走,明天是办婚事还是办丧事?”赵天国想也没想就说:“先办婚事,再办丧事。我的婚事可以取消,但长梅的婚事要办,咱猫庄的姑娘不能嫁二茬啊。这样吧,把天武在祠堂里停三天,让久林伯带几个人守灵,两桩婚事照常办,等三天回门后再办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