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胫骨在火炭里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像瓷器破裂的清脆的声响。顿时,屋子里弥漫起一股强烈的羊膻味。据说,这块羊胫骨已有六百多年历史,经受过上万次烈火的焚烧,它在火里呆的时间比孙大圣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不会短,已经结实得像一块生铁。奇怪的是,它在平时根本闻不到一丝羊膻味,一旦投入火里,就像刚从羊身上撕扯下来的新鲜羊骨一样红润,不但膻味冲鼻,还流羊油。传说赵氏先祖曾是天界里一头温顺的羊羔,因偷吃天后的神草触怒了天帝,遭惩罚被投下凡间到狼群中受苦受难。后因行善积德,化为人身,繁衍后代。先祖死前,又被天界招回,他留下一块胫骨,作为法器,供本族巫师与神对话。这块先祖的骨殖法器代代相传,用了两三万年,直到一千六百年前一次与外族的战争中遗失。那一场战争打了整整两百年,他们的领地被占,房屋被焚烧,几乎全族覆灭,被赶进远离那支溪峡谷三百里外的深山老林。又过了八百年,族人们在头人的带领下励精图治,重新杀回到这片土地上。誓师的前夜,头人梦到一头神羊,神羊取出身上的一块胫骨,作为法器相赠。从此,本族又有了巫师。那一战,果然大获全胜,赵氏种族才又在那支溪峡谷立稳脚根,繁衍生息,直到六百年后的今天。法器在炭火里烧得红彤彤的,像火堆里烧红的一块烙铁,已经没有声响了。赵天国低下眼睑,伸手从火堆里捞起法器,放在掌心里拍了拍,像从火堆里捞出一颗烧熟的红苕那样,抚去法器上面的炭灰,然后轻轻地放在铺好红布的茶盘里。全寨两三百只眼睛鼓轮轮地盯着法器,人人突然一下子像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喉咙发紧,心脏怦怦乱跳。整个大堂里悄无声息,静得只听到一片杂乱的心跳的碰撞声。上点年纪的猫庄人都知道,要是法器在一杆烟功夫内依然红艳艳如同一块新鲜的羊骨,那就是吉卦,将预示猫庄在一段时间内人人平安,六畜兴旺;要是法器迅速地变黑,则是凶卦,猫庄将有灾祸,灾祸的大小视其颜色的深浅而定。猫庄大多数人都记得,十二年前,赵久明接任巫师打出的第一卦就是黑卦,十四天后一场暴雨不但冲垮鸡公山一段石壁,把前巫师赵日升压成一张肉饼,洪水还冲走了上寨的十二头猪五头牛十三只羊,以及无数鸡鸭,淹没了一百多亩水田,那年冬天猫庄还遭受到七次土匪进寨洗劫。五十岁以上的人也还记得,三十七年前,赵日升接任巫师的第一卦更是黑如土漆,当年一场上吐下泻的瘟疫横扫了整个那支溪峡谷,猫庄全寨老少死了二十八口人,没死的人根本拿不出力气抬丧,尸体随便用草席一裹,就在房屋前后左右坎上坎下挖坑埋掉。年纪更长的两三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更是永生难忘,六十五年前,赵天国的曾祖父赵昌春接任巫师时打出的第一卦流出黑汁,把包法器的红布也弄污脏了,就是那年,二龙山白水寨的土匪杀来猫庄,双方死伤无数。从此两个山寨结下世仇。赵家几代巫师打出的第一卦都是凶卦,使得猫庄几十年来灾祸不断。今年老天长眼,得了一个丰年,人人都盼着赵天国能打出一个吉卦,让猫庄平安吉祥。
可就在人们心里默默祈祷时,红彤彤的法器渐渐暗淡下去。这时,法器的正中央显现一团墨汁一样的黑点出来。在众人忐忑惶恐的注视下,那粒黑点迅速地洇浸开来,黑色的范围越来越大。转眼间,整块羊胫骨变成了一块刚出窑的黑炭。恐惧一下子攫住了这群充满期待的猫庄人,他们同时发出来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惊讶的悲叹:“哎呀!”
族长赵久明长叹一声:“猫庄有难了!”大家七嘴八舌,也是焦虑万分地叫嚷起来:“又是黑卦,哎哟哟,那可怎么办?”
赵久明问赵天国:“什么难,卦上显示出来了吗?”赵天国拿起法器,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轻声回答父亲:“是天火。猫庄将有一场天火,烧毁所有的房屋,直到没有一丝灰烬存在。”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道:“这如何了得啊?”赵久明剜了众人一眼,示意大家禁声,问赵天国:“从哪个方向来的?”
赵天国摇了摇头,说:“卦上没有显示。”赵久仁猛然一拍脑壳,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前天夜里歇凉,看到一团火焰从天上飞过去,照亮了半边天。”
赵久明问赵久仁:“看清了从哪个方向来的?”赵久仁想了想,说:“没看清,当时我坐在坪场上歇凉,快打瞌睡了,只觉得眼前一亮,抬头一看,哗啦一下,火焰就过去了。我看清了是火焰,把鸡公山那道石壁照亮得比白天还清晰。”
一直蹲在地上、猫庄最富裕的赵天亮听说要起天火,惊骇得全身凉飕飕的,带着哭腔哆嗦着说:“都要烧光呀,哎呀呀,我那五柱八挂的大屋才起了半年,刚装的板壁紧紧凑凑的,光木匠工钱都花了好几两银子,还用了几十斤桐油油板壁,哎哟哟,这如何是好哟。”
众人附和他说:“粮食也得烧光吗?本想今年过个大年的,老天呀,你咋不长眼,又要我们挨饥受冻吗?”
赵久明狠狠瞪了一眼赵天亮,呵斥他说:“哭什么,就你家有大屋,别人家就没有了!”他转身以族长的威严对大家说,“上天要给猫庄降灾,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些日子大家除小心火烛外,我看还是把粮食和牲畜运到山上燕子洞去吧。”
赵天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赵久仁也说:“除了运不动的屋,其他的都运走,能保下来的都保下来。”
赵天亮嗫嚅着说:“我家那么多粮食,还有家伙行头,五天五夜搬不完啊。”
赵久明说:“久仁哥,你负责组织人搬东西,先赶走牲畜和运走粮食。这样吧,家里有三个劳力的先分一个出来给劳力不足的人家,自己家搬完了,马上分配到没搬完的人家去。”
赵天国一边收法器一边懒洋洋地说:“越快越好,我已经感觉到来自地层里火焰的蹿动了。”
赵久仁问赵久明:“今天就搬运?”赵久明说:“大家出了祠堂就去搬。”赵久仁对大家喊:“都听到了吗?出了祠堂就开始搬东西,谁家也不得耽搁。”
赵天国嘱咐赵久明和赵久仁:“夜里让全寨人都去燕子洞里睡,自古水火最无情,猫庄再不能死人了。”
第三天傍晚,猫庄全寨的粮食和牲畜终于都运上了山。天黑前,赵久明在燕子洞里清点完全寨人数后,发现只有巫师赵天国没有上山来。他嘱咐赵久仁安排人看守好山洞,自己回寨子去找赵天国。赵久明回到家里,看到赵天国在厢房屋里睡着了——这一天,赵天国背了十多趟谷物上山,太累了。他一挨到床就扯起了均匀的鼾声。赵久明看到赵天国睡得太沉太香,不忍心叫醒他,就在床前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来,等儿子多睡一会儿。赵久明一坐下去,眼皮也睁不开了,跌进了梦乡里。这些天他也太劳累了。半夜里,赵久明被一片噼噼啪啪的响声惊醒,惊骇得从藤椅上弹跳起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他赶忙跑出屋去。一打开厢房门,他就看到整个猫庄全笼罩在一片红彤彤的火光里,如同明晃晃的白昼,他能清楚地看到上下寨每一栋房屋都着了火。火光之上已经没有了天空,黑烟滚滚,他的耳朵里充塞着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房屋坍塌的轰隆声。赵久明大叫一声:“天神呀,火焰来了!”便惊得整个人呆住。足足一杆烟的功夫,赵久明才恢复心智,感觉到身上大火灼人的炙烤,他才意识到自家的房屋也着火了。大火是从堂屋里烧起来的,火焰已经蹿上屋梁,房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赵久明飞快地冲进屋去,摇拉儿子赵天国。
赵天国还在梦里,睡得死死的,摇拉不醒。赵久明焦急地喊:“老大,天火来了!猫庄燃起来了。”赵天国打了个翻身,迷糊中说:“注定要来的东西,早来总比晚来好!”又睡了过去。赵久明只好一把拉起儿子,斜扛在肩上,出了厢房。刚走出屋外土坪,木屋烧断了大梁,轰然倒塌,溅了赵久明一身火屑。
这晚,坐在燕子洞口守更的赵久仁、赵天亮、赵长发、赵长勇等人一起日呱南经白,从洞外吹拂而来的徐徐凉风让每个人都觉得非常惬意,一时竟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黑夜,天幕上稀疏地缀着几颗拳头大的星星,夜空是湛蓝色的,明净、高远。到了庚时,东方的天空中还升起了一轮钵头大的黄澄澄的月亮。月辉映照下,大地山川一片朦胧,不时传来几声夜鸟的惊鸣。多年之后,谈论猫庄那场大火时,当时在场的人都记得,猫庄的守财奴赵天亮突然大叫一声,指着山下模糊不清的猫庄狂喊起来:“天爷爷呀,我的娘呀,天火来了,我家燃起来了!我家板壁抹过三遍桐油,燃得最起劲。哎呀呀,天仁叔,你家也燃起来了。哎呀呀,小勇家也燃了……呜呜呜,我的大屋呀!”赵天亮的惊叫变成了哭号。大家随着他的手指往猫庄看,下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赵久仁说:“哪里燃起来了?”赵长发也问:“没看到燃呀,天亮叔,就你舍不得你家大屋……”赵天亮边哭边说:“燃起来了,我看到燃起来了。”大家都鼓起眼睛盯着下面看,一会儿工夫,果然看到下面透出了几处红色光亮,赵天亮家位置的红光最亮,其他几家微弱一些,远远看去,像夏夜里北斗七星一样,闪闪烁烁。很快,整个猫庄就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了。火光把人们目光能及的下寨照耀得比白天还要明朗,每一栋在火焰里呻吟的房屋都看得清清楚楚。果然天火是从赵天亮的五柱八挂的大屋最先燃起的。他家的火势最大,已经从瓦背上蹿出两三丈高的火舌了。
赵天亮一个劲地哭喊:“我家的大屋,我家的大屋啊……”猫庄所有男女老少几百双眼睛鼓轮轮地看着天火燃烧自家的房屋,毫无办法。一个时辰后,整个猫庄就全部被漆黑的浓烟遮蔽。除了黑烟什么也看不清了。天快亮时,堵塞在猫庄上空的浓烟不但没有飘散,反而凝聚成了厚厚的黑云。天亮后,大家正准备下山,这些黑云不声不响地又往猫庄倾泻起瓢泼似的大暴雨。暴雨也下了足足三个时辰。这场暴雨比十二年前那场淹没猫庄一百多亩水田的暴雨还要大,既不是雨点也不是雨丝,而是一片一片往下倾倒,简直不是下雨,倒像天漏了,直接往猫庄灌水。
第二天巳时,暴雨停歇,天上立即出来了一轮红艳艳的日头。人们回到猫庄,这才发现整个猫庄不仅没有一栋房屋,连一丝灰烬也找不着了,就连柱子下面的基脚石,被大火烧裂后也被暴雨冲进水沟,流进乌古湖下面的那支溪河里去了。
族长赵久明站在祠堂屋场上悲痛地说:“有史以来,猫庄兵燹天灾不下千余次,从没像这次这么烧得干净,烧得连一把灰也不留。”
巫师赵天国大声地响应父亲:“烧干净了好,烧干净了就再没得烧的了。我刚刚打了一卦,这是最后一次天火,以后,猫庄再不会被烧了。”好多年后,巫师赵天国才知道,他的第二卦也是打得灵验的最后一卦。此后的每一卦不是神意不明,就是相差甚远,直至法器被毁,再没这么灵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