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存保心一横,答应道:“好,那就以八年为限。八年一过,定将猫庄换成白水寨。”说完,一刀下去,把赵青山的头颅提在了手里。接着,他又斩杀了赵彭氏和赵昌发。
赵青山用一家三口性命为猫庄争取了八年卧薪尝胆的宝贵时间。猫庄巫师和族长赵昌春不惜重金,从山外聘请武师教授猫庄青年和小孩,请来最好的铁匠打造锋利的腰刀、长茅和箭头,砍伐了两株百年古树挖空做了两门土炮,还从县城秘密买来几杆火铳和近千斤硫磺,从山洞里背来硝土,跟木炭配制起来,舂制了大量的火药备战。猫庄人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知道白水寨的龙存保不仅仅是复仇来的,而是要抢夺水美田肥的整个猫庄,要把他们赶出家园,让他们无处栖身。
八年一满,龙存保迫不及待地再次杀回猫庄来。这一次,他不但没讨到半分便宜,还把命丢在了猫庄。他被一火铳打在脸上,先成了一个麻子,半路上又成了一个瞎子,没抬回白水寨就死了。
龙存保临死时给儿子叨念的还是那句话:“猫庄水田里的稻穗长得比白水寨的小米穗还胖,龙家的使命就是把猫庄改成白水寨!”
龙存保的儿子比他老子更阴毒,他制造了一种煨了五步蛇、蝎子、蜈蚣汁和断魂草汁等剧毒的毒箭,用偷袭暗杀等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先后射杀了赵家两代族长和巫师,以及众多的族人……直到赵久明和龙承恩这一代,两个家族的世仇越结越深,若不把一方斩草除根,仇杀这个结永远不可能解开,还得世代演绎下去。
天黑前,赶尸匠雷老二赶到了猫庄。雷老二个子高挑,身穿乌鸦般的黑色道袍,肩上挎着一只蝙蝠似的黑色褡裢,背上斜插一柄桃木剑,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他头发枯槁,面色苍白,瘦得像一根麻杆,但他一口气赶了三十里山路,竟然面不红气不喘。那支溪峡谷方圆百里没有人不认识雷老二,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有人说他五十多岁,也有人说他八十多岁,从他毫无表情的核桃壳似的脸上根本无法看出来真实年纪。带他进寨的赵久仁记得,他小时候见过的雷老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有,谁也不知道他是汉人还是苗人,抑或是毕兹卡,雷老二无儿无女,住在白沙镇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连镇上人也很少跟他碰过面。若不外出,他三四天才出一次土地庙,若是外出,十天半月更是见不着他了。那支溪峡谷里人人都知道他做活从来只收银子,但从没有哪个人见他花过一钱银子出来。
听说雷老二进寨了,聚集在晒谷坪上观看龙泽辉尸体的猫庄的妇女和孩子们纷纷避让,仿佛活人雷老二比死尸龙泽辉更可怕。赵久明和赵久仁带他到坪场上,赵久仁指着龙泽辉的尸体对雷老二说:“刚刚打死的一个土匪,身子都热着呢。”
雷老二摆了一下僵硬的烧火棍一样的手臂,语气冷冷地说:“我只负责送人上路,从不问人恩怨。”
赵久明问:“要不要把他脑壳和身子缝起来?”雷老二还是冷冷的语气:“不必了。天黑后你嘱咐家家户户把门关上,把狗拴起来。这里没你们事了,请回吧。”
赵久明就吩咐所有的人都散了,各回各家,关鸡拴狗,紧闭门窗,大人小孩不得伸头探脑。
那天龙大榜没有跟着哥哥龙泽辉去攻打猫庄,是因为哥哥要他留下来等父亲回煞。龙承恩回煞的时辰是后半夜的寅时,龙大榜和母亲龙吴氏坐在堂屋大厅里等,厅里点了十多支手臂粗的白蜡,灯火通明。后半夜,龙大榜迷迷糊糊睡着了,母亲龙吴氏突然推醒他,说:“榜儿,你听,有响动,你爹回来了。”龙大榜一听,门外果然有“啪踏啪踏”的脚步声。母子俩刚起身准备“接亡人”,大门嘭地一声撞开了,龙大榜和龙吴氏惊讶地看到从门外跳进堂屋来的不是死人龙承恩,而是活人龙泽辉。龙吴氏说:“我儿回来了?”
龙大榜也问:“哥,战绩如何?”龙泽辉说:“娘,儿被猫庄人杀了。”龙吴氏说:“我儿不是好好的,说什么胡话!”龙泽辉又对龙大榜说:“兄弟,把猫庄改成白水寨就看你的了。”说完,头颅“啪”地一声掉下了地。赶尸匠雷老二面无表情地跨进堂屋,一副生意人交货的口气说:“受猫庄赵久明之托,人尸龙泽辉已于壬寅年乙丑月丙寅日寅时送到,乞请验尸。”
龙大榜起初被吓呆了,这时他暴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揪住雷老二的衣领问:“这是咋回事,我哥怎么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龙吴氏倒很镇定地对龙大榜说:“榜儿你放手。”见龙大榜放开了雷老二,对他挥了挥手,说:“您回吧,回吧。”
等雷老二走远后,龙吴氏才抚着龙泽辉的尸身号啕大哭起来。
两场恶仗,父子双亡。龙大榜做了寨主后再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是被猫庄的土炮吓怕了,而是不想再逞匹夫之勇,白白送命。再说白水寨两场恶仗下来,死伤不少,也需要休息生养。龙大榜虽才十八岁,但从十四岁起他就跟随父亲龙承恩四处抢劫,对那支溪峡谷每一个城镇和村寨都了如指掌,像猫庄那样有大坝田畴,而又不愁水源的村庄和山寨极其罕见——猫庄西头赵家包的山底下有一股长年不断,即使遭遇大旱也还有大腿粗的井水,使得下面几百亩田地旱涝保收。所以,方圆百里,除了白沙镇,就数猫庄最富裕。他们家家粮食满仓,牛羊成群。白沙镇是酉水河上的一个大码头,人口数千,驻扎有满清朝廷一支上百人的绿营军,别说他们不敢去抢,那支军队还时不时地上二龙山来剿他们呢。作为一个土匪,龙大榜当然看得出先人们的意图,猫庄地势易守难攻,比白水寨更适合安营扎寨,它背靠险峻的鸡公山,东面是那支溪河,北边是一片虎豹出没无人敢进的原始森林,只有西面是一片开阔地,通往白沙镇。但离猫庄五里远的诺里湖是个两山夹峙的小山寨,若占据了猫庄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吞并掉它,让它成为西南一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这样的地方那支溪峡谷别无二处,别说它跟龙家有世仇,哪怕就是有恩,龙大榜也想把它据为己有。
龙大榜想先用一年时间整顿山寨,等到冬天再一举攻破猫庄。九月初,军师吴三宝带来了猫庄巫师禅让的消息。龙大榜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大喜。按猫庄几十年的惯例,巫师换人,表明前巫师大限已至,离死期不远矣。赵久明活不了多少天了!这是龙大榜的第一感觉。这些年来,赵久明把猫庄治理得秩序井然,人人归服,使得猫庄空前强大;在赵久明任族长和巫师期间指挥猫庄人打死打伤过白水寨上百个苗家汉子,这年更在两个月内连续射杀了他父亲和哥哥。想到这一层,龙大榜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要是赵久明像他老子赵日升那样弄个什么三病六灾出来,一命呜呼,而不是死在他龙大榜的刀下,岂不是他龙大榜的耻辱。他爹龙承恩临死时最大的遗憾就是做了三十年寨主,竟没让他的苗刀沾上一个赵家族长或巫师的鲜血。
决不能让赵久明好死!龙大榜想。龙大榜决定不等了,立即动手。
龙大榜虽然年轻气盛,但他决不是个喜欢偷偷摸摸的人。这天清早,他集合队伍从二龙山出发,走的还是老祖宗走的那条老路,从那支溪过河进攻猫庄。四十里山路,按算正午太阳当顶时可以赶到猫庄。当他们走到距那支溪河不远的老寨时,看到了一支上百人的清廷兵勇在那里搜捕什么,弄得老寨鸡飞狗叫,牛羊乱跑。为了不跟朝廷军士发生冲突,龙大榜只好带着喽们退回去好几里,到山上的树林里隐蔽。等他们看着清军押着一群人犯走后,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涉过那支溪河,天就黑了下来。土匪们很顺利地进入了猫庄,顺利得他们进去前曾经犹豫再三,心怕中了赵久明的圈套。因为远远看去,整个猫庄像死绝了一样,没有一星灯火,也听不到狗吠人语。龙大榜害怕中赵久明的口袋阵,站在寨外的一条土坎上观望,半个时辰下来,竟然看不到猫庄有一丝动静。这时还未到亥时,远不到夜深人睡时辰,又是秋天,家家户户都会忙到黑才会收工回家,怎么猫庄就没有一户人家点灯烧火,难道他们不要吃饭、洗澡?龙大榜觉得一定有诈,难道赵久明算准了他们会今晚进寨?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军师吴三宝等得烦躁不安,建议龙大榜:“先派两个喽摸进寨去,侦察一下情况?”
龙大榜说:“选两个精干点的去。我倒要看看赵久明玩什么花样。”两个喽先摸进下寨,一家一户地从窗口往里窥探,发现没有动静,又推开每一栋房子的大门二门,一直进到人家的卧室里,也没发现一个人。整个下寨空无一人。他俩又跑到上寨,还是空无一人,回来禀报说:“日怪的事,猫庄家家大门都敞起的,别说一个人没有,猪圈牛栏里也是空的……”
吴三宝问:“一个人也没看到?”
一个喽说:“一个人也没有,屋里没有,床上也没有。屋后沟坎上也没有。”
另一个喽说:“我摸了火坑灰,冰凉的,家家户户好几天都没开锅火了。”
龙大榜也很奇怪,说:“日怪了。他们搬迁了不成?不对,赵久明这条老狐狸没理由把猫庄白白地送给白水寨,他一定在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