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宝建议道:“放火烧他几栋屋就晓得了!”龙大榜说:“烧屋,烧屋,烧光他们整个猫庄,看他们出不出来!”两个喽举着火把再次进寨,他俩一眼就相中了一栋又高又大的新屋。一个喽说这房子全是柏木的,燃起来有劲;另一个喽说刚抹了桐油呢,燃起来是香的。他们把两支火把同时扔进柴屋里。
第一栋房子火势透出来后,整个猫庄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龙大榜苗刀一挥,几十人一齐涌进了寨子,纷纷点火。龙大榜独自跑去上寨半山腰的赵家祠堂,一刀劈了赵氏先祖的牌位,又对着香案撒了一泡尿,才在神龛上放了一把火。
出来后,他又去了赵久明家,看到他家的大门也敞开着。他随手往堂屋里扔了一支火把,火把呜呜地打着转飞旋进去,落在一张八仙桌上。桌上堆放着筛子、簸箕,“嘭”地一声就燃烧起来。
如果没有这些易燃的篾织物堆放在那里,龙大榜肯定会亲自跨进堂屋去点火,他就能听到靠在厢房藤椅上睡着了的赵久明的鼾声。其实赵久明的鼾声虽比不上他老子赵日升,但也打得响亮和高亢。只因这时全猫庄的房屋都燃烧了起来,龙大榜双耳里充塞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和轰轰隆隆的房屋倒塌声,淹没了赵久明的鼾声。
后来龙大榜知道,那夜他点火时,赵久明和赵天国父子就睡在自己家里,他把肠子都悔青了。
大火之后的猫庄一片沉寂。人人都陷入失去房屋无处栖身的悲痛和凄惶中,赵久明觉得整个猫庄仿佛又回到了一千六百年前他们先人被别的种族撵出猫庄时的情景。到处都是焦土,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但赵久明并不沮丧,只要没有失去猫庄这块肥美的土地,他知道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赵久明开始组织寨人们重建家园。他让所有的壮年男子上山伐木,决定先把祠堂建起来,然后再逐家逐户地建造房屋。妇女和小孩则留在寨中,负责洗衣做饭、剥树削皮等琐碎活计。祠堂还建在原址上,这次赵久明决定把祠堂建得比以前更高大气派,更宏伟,最少也得建五柱八挂的木屋,让赵氏种族的宗祖之地令外族不敢小觑,更要让猫庄的族人们有生存的依托和信心。猫庄一百多号壮年男子很快就从鸡公山上滚下来足够的木料,运到祠堂的宅基地上。猫庄做过木匠的男人们也很快就把圆木砍成了木料,做过瓦工的男人们也烧出了第一窑青瓦。一切准备就绪,巫师赵天国打了一卦,测出吉日,定在十月初七这一日树屋上梁。
巫师赵天国没想到,十月初七这一日非但不是一个吉日,反而是一个凶日。
这一日辰时,赵天国的母亲,也就是赵久明的妻子赵彭氏从山洞里睡醒过来。她是被一泡尿憋醒的,洞内黑黢黢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睡得正酣,不时有轻微的鼾声传来。她顺着石壁摸索出洞口,外面已经有了天光,朦朦胧胧的,正下着大团大团的白雾,地上铺了一层白白的薄霜,像撒了一层盐,踩上去嚓嚓作响。赵彭氏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去女人们常去方便的一块石崖下。当她方便完返回洞口时,看到男人赵久明高大的背影在前面一闪。他披着夹袄,正沿着另一条羊肠小道朝山下走去。赵彭氏叫了他一声:“久明呀,这么早就起来了。”赵久明没有答应她,也没有回头看她,像没听见一样匆匆忙忙地往前走。赵彭氏觉得自己喊声很大,赵久明又距她那么近,不可能听不到,她有些奇怪,就追上去。当她追到山腰一块土坪时,赵久明突然不见了,偌大的土坪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白雾,什么也没有。赵久明就像融入了白雾里似的,从她眼前倏地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下山只有这一条独路,赵彭氏又往前追了一截,还是没有人影。赵彭氏心里觉得更奇怪,她又不敢一个人下山,只好返回山洞。等天色大亮,人人都起来后,赵彭氏又在洞口前看到自己的男人赵久明。她走过去,拉了一下赵久明的衣角,问他:“你是不是去了一趟寨子里?”
赵久明说:“没有呀,我才睡醒。”边说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赵彭氏心里陡然一凉,断定男人“飘魂”了。按照猫庄的经验,一个人“飘魂”,意味着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肉体,要是不赶紧找法师禳治,收回魂魄,三日内必死无疑。
赵彭氏自然也是知道猫庄的巫师逃不过三十六岁这个坎的传闻,但她一直不相信它会在自己的男人身上应验。赵久明还正当壮年,气血两旺,怎么看也没有要死的迹象。但现在,刹那间,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只觉得全身无力,摇摇欲坠,要不是赵天亮十三岁的女儿长梅一把扶住了她,她差点就一头栽倒下地。
赵彭氏没有随着人们下山去寨子里,而是拐上另一条小路,赶往白沙镇。她要去请雷老二给赵久明作法,收回他已经飘散的魂魄。赵彭氏才三十三岁,年轻,体力好,没裹脚,是天足,加上心里急,一路小跑,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白沙镇。这时大雾还未完全消散,时辰应该还算很早,白沙镇上大多数人家房顶上的炊烟也才刚刚袅袅升起。令赵彭氏没想到的是,当她登上镇西北小山坡的土地庙,跨进门槛时,却一眼看到雷老二已经端碗准备吃早饭了。他正从筷篓里拿起筷子。赵彭氏一下子愣住了。猫庄这一带请草医救急症,或请法师收魂,碰上主人正在吃饭,特别是刚拿碗筷,就意味病人或丢魂者已经无救。“筷子”在那支溪峡谷一带谐音“快死”,草医或法师也是坚决不肯出门的,以免救人不成,反倒坏了自己声誉。
赵彭氏只觉得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她还未出声,听到屋里传来一串空洞苍老的声音:“请回吧。晓得你要来,我才提早一个时辰做饭。要在平日,这个时辰还没生火呢。”
雷老二背对着赵彭氏,始终没有转过头来。赵彭氏又跌跌撞撞地赶回猫庄。一路上,她的鼻子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双耳里嗡鸣着锣鼓的哀乐。她走得既匆匆忙忙又迟迟疑疑,三十里的路程走了不下两个时辰。进寨时,日头已当顶。一进寨,她就听到祠堂方向传来树屋的“嗨哟”声。再走近一些,《上梁歌》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急急走,走忙忙,
连忙几步到华堂,红包利市排成行。开金口,露银牙,子子孙孙享荣华。开金口,开银口,开来金银堆百斗……当赵彭氏走到自家的屋场外的坪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人抬着木梁登梯,她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她男人赵久明,另一个人是赵久仁。赵彭氏呆呆地站在坪场上,看着赵久明一手托住木梁,一手抓着木排方往上攀爬。此时,赵久明比赵久仁高出一级木梯,木梁正中央半阴半阳的太极图案赵彭氏也看得清清楚楚。赵彭氏看着赵久明登完木梯,爬上排方,到了最上端,跨骑在突兀而出的中柱顶旁。随后,赵久仁也跨上了中柱旁。赵彭氏听到赵久明大喊一声:“放梁!”她听到“哐当”一声,横梁落入中柱臼槽的声响,接着她听到了三家田纸炮竹有气无力的噼噼啪啪声和下面人群中小孩们的欢呼声。赵彭氏看到隐在炮竹烟雾里的赵久明从吊在左胯上的布袋里掏梁粑粑,准备扔梁粑粑。她看到他高扬起右手来,看到他的手举在半空中,久久不动,引来地面上孩子们大声尖叫。半杆烟功夫过去了,赵久仁已经扔下过三次梁粑粑,赵久明的手还是一动不动,像被定住了。赵彭氏觉得她的头仰得有些酸痛了。突然,她意识到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随即发出一声突兀的凄厉的尖叫:“久——明——!”
巫师赵天国当时也在人群中,跟兄弟天武天文等一群孩子们呆在一起。他们站在左边的屋梁下,仰着脸等待父亲甩梁粑粑下来。赵天国也看到了父亲高扬着右手,捏着粑粑,准备甩了。等了一阵,另一个上梁人赵久仁的梁粑粑已经甩下来了,孩子们都一哄而上地去抢。但赵天国没有动。他很奇怪父亲在玩什么花样,就那么扬着手,举着粑粑,一动也不动。直到他听到母亲赵彭氏划破猫庄上空的凄厉的尖叫声,才意识到父亲出事了。就在他脑子一片空白时,他看到父亲像一只被猎枪射中的斑鸠似的,先是双手扑棱了一下,然后一头栽了下来。
赵久明落地时,像在竹楼上倒麻布口袋里的苞谷棒子一样,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响,溅起一片尘土。
赵久明的身子就落在赵天国面前不到两尺开外,要是天武天文不去抢梁粑粑,说不准就砸在他们身上了。面对父亲突然掉下来,并且落在自己面前,赵天国的脑子里轰然一响,一个念头油然而生:父亲完了!巫师的宿命!直到所有的人都围过来,母亲赵彭氏也哭喊着奔跑过来,赵天国才清醒过来,朝父亲赵久明扑去。他抱起父亲,看到父亲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支带野鸡翎毛的利箭。母亲赵彭氏低托起父亲的后背时,父亲的口里冒出一股黑血,头一歪,没说出一句话就落气了。
显然,父亲是被人用箭射下来的。所有的猫庄人都认得这是一支白水寨龙家的特制毒箭。赵彭氏抱着男人的尸首,不停地问:“久明怎么会中箭?箭是从哪里射来的,白水寨人来了你们也不晓得?”祠堂方圆三十丈内无一生人,这支箭从哪里射来的?是什么时候射出来的?所有猫庄人都大惑不解。负责警戒的几个年轻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茫然无措。
“没来一个生人呀,我们没看到一个生人。”“猫庄的人也都空手来的,没人带弓箭!”“奇怪了,箭从哪里射来的?”从屋上跑下来的赵久仁惊惶地说:“是不是被白水寨龙大榜请人施邪法了?”
赵天国从父亲胸口拔出毒箭,说:“这只箭是从他命里射来的!”赵彭氏惊讶地望着儿子。赵天国再一次说:“箭是从爹的命里射来的,他无法躲避掉!”